第14章 腌菜计
幽州盐市的早市比城隍庙会还热闹，三百斤重的盐包在驴背上摞成小山，车辕碾过结冰的官道发出咯吱脆响。陆九川蹲在盐垛后头啃着麻饼，粗布短打上沾满盐粒，活像只刚从面缸里钻出来的耗子。他眯眼瞅着对面“永昌盐号“的幌子——青布旗被北风扯得笔直，旗杆底下杵着个满脸横肉的疤脸汉子，正拿铁秤砣敲打盐贩的脑袋：“三钱六分一引！多一钱扒你祖坟！“
“这位爷，新到的解州池盐要不？“陆九川凑上去时故意跛着脚，怀里揣的粗盐簌簌往下掉。疤脸汉子鼻孔里哼出白气，秤杆戳在他锁骨上：“哪条沟里爬出来的？幽州盐市只认盐课司的引票！“
“您瞅这成色！“陆九川从裤腰摸出块盐砖，盐粒在晨光里泛着青，“辽东老矿的货，三钱五一引怎样？“话音未落，四周盐贩齐刷刷退开半步。疤脸汉子的秤砣擦着他耳尖飞过，砸在盐包上迸出火星：“三钱六！少半文钱都是打周大人的脸！“
陆九川抱头鼠窜时还不忘抓把盐洒向追兵，盐粒迷了打手的眼，七八条壮汉在盐垛间撞作一团。他蹿上运盐的板车，车辕突然“咔嚓“裂开条缝——底板夹层里渗出的水渍在寒风中凝成薄霜，混着青苔的腥气直冲鼻子。
“好你个吃里扒外的！“打手头子抡起扁担劈来。陆九川顺势滚进腌菜摊底下，酸浆泡的芥菜疙瘩劈头盖脸砸向追兵。褐陶坛子撞上扁担炸开，酸汁溅到铁秤砣上腾起白烟，打手头子看着蚀出麻点的秤砣傻了眼：“这他娘是腌菜还是化骨水？“
摊主老婆子抄起擀面杖要打，陆九川摸出块碎银塞进她围裙：“对不住您老！这坛子我包圆了！“说话间又掀翻两坛腌萝卜，酸汤在冰面上蚀出蜂窝状的坑。追兵踩中酸液打滑，摔进盐堆里骂声震天，陆九川趁机扒住盐车底板，指甲抠进夹层青苔时沾了满手铁锈。
裴照雪站在街角茶铺二楼，灰鼠裘领口掩着半张脸。他指尖摩挲着茶碗沿口的盐渍，目光锁住那辆咯吱作响的盐车——车轴包铁上凝着辽东铁矿特有的赤褐色锈斑，与陈万金指甲缝里的铁屑如出一辙。茶博士添水时瞥见他袖中银光一闪，鹤嘴镊正夹着片青苔往瓷瓶里收。
“爷，这茶要续......“茶博士话音卡在喉咙里。裴照雪突然起身，一枚铜钱稳稳落在茶盘上，人已闪到楼梯拐角。楼下传来陆九川的怪叫：“救命啊！盐贩子杀人啦！“
盐市东头的骡马市突然炸了窝。陆九川蹿上一匹光背老马，马屁股上还粘着半截草料袋子。追兵挥着盐铲包抄过来，他扯开草料袋往空中一扬，谷糠混着盐粒迷得人睁不开眼。老马被酸菜味呛得直打响鼻，尥蹶子踢翻了酱菜摊，腌黄瓜噼里啪啦砸在盐包上，溅起的汁液在麻袋表面蚀出星星点点的窟窿。
“拦住那泼皮！“疤脸汉子吼得嗓子劈叉。两个打手甩出捆盐的麻绳，陆九川俯身贴住马脖子，麻绳擦着后脑勺掠过，套中了路过的羊倌。受惊的羊群冲进盐市，白花花一片分不清是盐是羊，追兵踩中羊粪球摔作滚地葫芦。
裴照雪穿过混乱的街市，靴底碾过散落的青苔时顿了顿。他弯腰拾起片沾着马粪的碎陶，陶片内侧的褐色釉料正在酸蚀下剥落，露出底下靛蓝色的矿渣结晶。茶铺方向突然传来重物坠地声——陆九川那匹老马撞翻了茶水炉，滚烫的蒸雾里飞出个枣红身影，正正砸向堆成小山的盐垛。
“接住！“陆九川半空甩出腌菜坛子。裴照雪侧身闪过，坛子砸在青石板上迸出酸液，蚀开的地缝里赫然躺着半枚带铁锈的马蹄铁。追兵赶到时只见盐山轰然崩塌，雪白的盐粒瀑布般泻下，掩住了底下窸窣作响的动静——陆九川扒着盐车夹层，鼻尖离车底板渗出的靛蓝水渍只差半寸。
茶铺檐角的冰棱啪嗒坠落。裴照雪抖落灰鼠裘上的盐粒，指间银光一闪，鹤嘴镊已夹住车底板翘起的木刺。夹层里潮气扑面，青苔混着铁锈的腥气里，隐约飘着股周珩袖口特有的沉水香。
盐车夹层的潮气裹着铁锈味直冲脑门，陆九川的鼻尖差点蹭上渗出的靛蓝水渍。他摸出半块冻梨核往夹缝里一撬，酸腐的木屑簌簌落下，露出巴掌大的暗格——三指厚的辽东矿渣压着张靛青信笺，边角还粘着半片腌萝卜皮。
“逮着大鱼了！“他刚要把信笺往怀里塞，头顶盐垛突然塌下个缺口。疤脸汉子抡着盐铲劈头盖脸砸来，陆九川缩脖滚进车底，盐铲砍在车轴包铁上迸出火星，崩飞的铁屑正扎进汉子脚背。“哎哟我日你祖宗！“惨嚎声中，陆九川蹿出车底，枣红棉袍后襟被铁钩扯出条尺长的口子。
裴照雪灰鼠裘的银边在盐雾里忽隐忽现。他俯身避开横扫的扁担，鹤嘴镊夹住飘落的信笺残角，靛青墨迹晕染处隐约可见“腊月初七“字样。茶铺二楼传来声铜磬响，周珩倚着栏杆轻叩茶碗，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唇角笑意。
陆九川被追兵逼进死胡同，后背抵上腌菜铺的土墙。他反手抄起墙角的酸菜缸，褐陶坛子抡圆了砸向追兵。酸汁四溅中，打手头子的铁秤砣“滋啦“冒起白烟，秤杆转眼蚀成麻花。“这他娘是腌菜还是阎王汤？“众人惊退时，陆九川一脚踹翻盐车，倾泻的粗盐裹着矿渣埋了半条巷子。
裴照雪靴尖碾过矿渣堆，灰鼠裘扫开盐粒，露出底下靛蓝泛紫的结晶。他掏出瓷瓶倾倒茶汤，结晶遇水腾起刺鼻青烟——正是辽东银矿特有的硫汞反应。巷尾突然传来马嘶，周珩的皂靴踏过满地狼藉：“陆公子这出大闹天宫，倒是替盐课司省了查账工夫。“
“您老要是早说查账送酸菜，我背两缸来多痛快！“陆九川抹了把脸上的盐粒，冻梨核从袖口滑出，“当啷“砸在青石板上。周珩俯身拾起梨核，鎏金鱼符擦过核上牙印：“贡院后街刘记的冻梨，陆公子口味倒是风雅。“
腌菜铺掌柜哆嗦着从缸后探头，怀里还抱着坛没开封的酱瓜。裴照雪突然按住他肩头：“老丈这缸沿的绿苔，怕是沤了三年往上？“掌柜的脚边积着滩水渍，青苔间混着星点赤铁矿渣，与盐车夹层的如出一辙。
陆九川凑过来嗅了嗅，被酸味呛得连打喷嚏：“好家伙，这味比辽东驿道的马尿还冲！“他顺手掀开酱瓜坛封布，腌过头的瓜瓤里赫然沉着把铁钥匙。周珩的皂靴碾碎脚边盐块：“幽州百姓倒是富庶，腌菜都用军械库的锁头。“
巷口忽然传来驴叫。裴照雪转头时，那辆被掀翻的盐车正被老驴拖向城外，车辙印里渗出的靛蓝水渍在雪地上拉出长痕。他疾步追去，灰鼠裘扫过车板夹缝，鹤嘴镊夹住片未燃尽的信纸残角，焦痕间“乙未“二字隐约可辨。
陆九川扒住车辕往上蹿，老驴受惊尥蹶子把他甩进路旁雪堆。他呸掉嘴里的雪渣，忽然盯着车底板“咦“了一声——酸液蚀穿的窟窿里露出半截铁链，链环上铸着工部火耗印记。裴照雪银簪挑开铁锈，簪头突然泛出诡秘的幽蓝。
“小心！“陆九川扑倒裴照雪的瞬间，铁链“铮“地绷断。迸射的铁屑擦过灰鼠裘，在雪地上灼出焦黑痕迹。周珩的冷笑随风飘来：“裴大人查案倒是尽心，连工部熔炼倭铁的独门方子都要试上一试。“
腌菜铺方向突然腾起黑烟。众人赶回时，掌柜的正瘫坐在烧焦的酱缸旁，十指沾满靛蓝粉末。陆九川捡起半片未燃尽的账册，焦糊的“天字十九号“朱印刺得人眼疼。“得，今晚加菜吃烤咸鱼。“他晃着账册咧嘴，门牙上还粘着片酱瓜皮。
裴照雪蹲身查看灰烬，鹤嘴镊夹起未化的盐粒。晶盐裹着的硫磺碎屑在夕阳下泛金光，与他在陈万金指甲缝里发现的辽东精铁成分完全吻合。周珩的皂靴碾过满地狼藉：“明日巳时三刻，盐课司的库房倒是缺个会腌菜的帮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