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8章 当世吕布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幽深宫廊,来到元修寝宫。
通报之后,斛斯椿带周成进入。
元修正独坐灯下,看着一卷书,神情平静,不辨喜怒。
斛斯椿上前,恭敬行大礼:“臣斛斯椿,参见陛下。”
元修放下书,抬眼看他,语气平淡:“斛斯爱卿,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启禀陛下,”斛斯椿躬身道,“大丞相昨日离京,宫中部分宿卫随行,致禁卫多有空缺。臣担心陛下安危,已吩咐王思政重新遴选忠勇之士,补齐各处守卫。特来禀报。”
元修闻言,心中冷笑:‘好个斛斯椿,手脚真快!高欢刚走,你就迫不及待伸手进来了!’
面上不动声色,脑海中却瞬间想到驻扎在夕阳亭“待命”的独孤信。
不能直接问,那太刻意,反会引其警惕。
于是,故作沉吟片刻,问道:“嗯,安全为重,斛斯卿考虑周到。对了,前日大丞相荐举领虎贲的乞伏浑,可曾到任?”
斛斯椿立刻答:
“回陛下,臣已传令,乞伏浑将军明日一早便来宫门报道,正式接掌虎贲卫。”
说完,上前一步,压低声音,用“为陛下着想”的语气,暗中提示:
“不过,陛下,这乞伏浑毕竟是大丞相举荐的,如今大丞相远征……依臣之见,对此人……陛下还是保持些距离为好,勿过于亲近,以免……”
话未说完,意思已明。
接着,他又带一丝宽慰笑容,暗示道:
“如今宫内外卫士,大多已换上王将军的人,皆忠于陛下、忠于朝廷的可靠之士。大丞相留下的那些……也都妥善安排了。陛下,这下您可以安心了。”
元修听着这番话,心中更是冷笑不止,面上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恍然”,点头,随即貌似随意问道:
“那……朕之前任命的殿中监独孤信呢?羽林卫关乎禁中安全,不可无主将啊。”
斛斯椿脸上立刻堆起更恭谨的笑容:
“陛下圣明!独孤将军确是良将。不过,王思政将军向臣举荐了他麾下一员猛将韩凌,此人勇冠三军,武艺精熟,且对宫廷宿卫极为熟悉。臣以为,由韩将军暂领羽林卫,或比独孤将军更为合适。”
‘韩凌?又是你的人!’
元修内心冷笑,‘这老狗,与高欢何异?皆是一样货色,都想把我当掌中玩物!’
心中暗道:‘独孤信啊独孤信,再忍耐一时。等这老狗何时被逼得走投无路,吓破了胆,自然会主动来求我!’
想到此,元修脸上露出疲惫之色,摆手:“罢了,护卫之事,就依斛斯卿意思去办吧。”
斛斯椿见状大喜,知初步掌控宫廷目的已达,立刻躬身:“臣,谢陛下信任!”
随即,转身将一直低头垂立的周成叫上前来。
周成连忙上前几步,噗通跪倒,恭敬行五体投地大礼,额头触地,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奴婢周成,叩见陛下!蒙斛斯将军举荐,得沐天恩,能在陛下身边侍奉,实乃奴婢三生福分!奴婢从此定当殚精竭虑,侍奉陛下,万死不辞!”
他抬起头,眼中充满对皇权的敬畏与对自己未来前程的无限憧憬。
元修看着跪在地上、几乎匍匐到脚下的周成,又瞥了眼旁边面带得色、一副“忠心耿耿”模样的斛斯椿,心中再次冷哼:
‘送走一恶狼,又来一条老狗,还带着一条会摇尾巴、会咬人的小狗崽。不过,不急……还不是时候。朕,等得起!’
他面上挤出一丝温和笑容,对周成道:“平身,以后,就在朕身边用心当差。”
“谢陛下隆恩!”周成再次重重叩首,才小心翼翼起身,垂手立在一旁,开始了他“尽忠职守”的新生涯。
七月十八,酷暑未消。
然洛阳皇城之内,自高欢大军拔营北上后,连日来笼罩朝堂的沉重气压,却明显消散不少。
阳光透过高窗,洒在太极殿光洁如镜的金砖上,映照着官员们略微舒展的眉眼。
往日高欢在时,那山岳般的威势下,人人屏息凝神,咳声都需小心翼翼。
如今,朝会虽依旧庄严肃穆,但官员间偶尔交换的眼神,低声的议论,都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弛。
龙椅上的元修,依旧扮演着他“无为”的君主。
朝堂军政,如今多由高乾汇总提议。
高乾立于班列前首,声音清晰汇报各项事务,从官员迁调到府库用度,条理分明。
元修则适时点头,或以简短的“可”、“准奏”回应,像个精准运转、却无灵魂的印章,将权力平稳地——或者说,暂时寄放在高氏另一位代表手中。
百官班列中,新晋太子太傅贺拔胜,身着崭新朝服,威风凛凛。
这几日,地位提升带来的尊荣确实受用,同僚恭维,仪仗煊赫。
然,他也敏锐察觉,在这洛阳权力核心,真正话语权并不在他手中。
高乾处置的军政细务,他根本插不上嘴,亦不甚了了。
他微微侧目,看着高乾干练模样,心中却早已飞回荆州。
‘哼,高欢北上去抢地盘、立威风,我贺拔胜岂能总在此耗着?’眼神闪过狠厉,‘荆州才是根本。南梁那帮酒囊饭袋,等老子回去,定要狠狠操练兵马,揍他们一顿,多夺些城池土地!’
正思绪万千,一名负责军情邸报的谒者趋步上前,手捧文书,朗声宣读最新军报:
“启奏陛下,天柱大将军七月十五已率主力渡河,兵锋直指晋阳。原尔朱仲远帐下将士,感念大丞相威德,率部来投。大丞相已收编降军,共计一万余人……”
听到此处,龙椅上的元修心中猛地一激灵!
脑海瞬间闪过念头:高欢对“吕布”们动手了?
握着龙椅扶手的手指,不自觉收紧。
那谒者顿了顿,清嗓续念:“另,原尔朱仲远帐下都督桥宁、张子期二人,亦率部归降。然,大将军已于日前将二人斩首示众!”
此言一出,如平地惊雷!
高乾立于前列,脸上亦露明显意外。
眉头微蹙,心中暗忖:‘高欢何意?用人之际,收拢人心尚不及,怎会对降将开杀戒?兵败来归本是常事,斩降将,恐寒后来者之心啊……’
他按捺不住,直接问道:“谒者,可知大丞相为何定要斩杀此二降将?可有更详缘由?”
谒者躬身答:
“回禀司空大人。邸报载,大将军召集诸将,言明此二人虽勇,然其行径与吕布无异,毫无忠信。昔既能背弃尔朱仲远,他日未必不能背弃朝廷。大将军言:‘忠义乃立身之本,军伍之魂。此二人无视盟约,背信弃义,甚于豺狼,留之必为后患,不如杀之以正军法,明忠奸!’故而下令斩之。”
“当世吕布……背信弃义……”这几个字眼,如重锤,狠狠砸在队列中斛斯椿和贺拔胜的心上!
刹那间,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他们的心脏!
斛斯椿只觉后背发凉,额角似有冷汗沁出,下意识挺直腰板,眼神却不敢丝毫飘移。
贺拔胜更是心头狂跳,呼吸急促。
他俩心中翻江倒海,一个共同声音在嘶吼:“当世最大的吕布,不就是我吗?!”
想当年,哪个不是在尔朱氏麾下效力?
哪个不对尔朱荣、尔朱兆有过承诺?
最后却都改换门庭,投向高欢,参与了对尔朱氏的最后一击!
如今高欢远在千里之外,却借斩杀桥宁、张子期这两个不算重要的人物,敲山震虎!
这分明是在警告他们这些曾经的“贰臣”!
高欢的刀,不仅砍向那两个倒霉都督,更是悬在所有怀有异心、或是有过“前科”之人的头顶!
大殿之内,气氛陡然诡异。
许多官员听到“当世吕布”、“背信弃义”的评语及高欢决绝处置,都不由自主将目光悄悄投向斛斯椿和贺拔胜。
那一道道或隐晦、或探究、或幸灾乐祸的视线,如芒刺背,扎得两人浑身不自在。
就在这微妙而紧张的时刻,龙椅上的元修,却突然猛地站起身!
动作突兀坚决,瞬间吸引所有目光。
只见元修脸色肃然,眼中却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彩,用近乎亢奋的语调,朗声说道:“杀得好!杀得痛快!”
众人皆是一愣。
元修环视一周,声音拔高几分:
“此等背信弃义之徒,反复无常,与禽兽何异?!想当初,尔朱氏祸乱朝纲,荼毒生灵,此二人身为爪牙,助纣为虐,本就罪不容赦!如今又欲以投机取巧之态,苟全性命,妄图再获权柄,实乃国之蠹虫!大丞相明察秋毫,斩此二獠,乃为国除害,大快人心!”
他转向门下省一个负责拟旨的官员,语气斩钉截铁:
“速拟旨意,嘉奖大丞相!就说朕闻此讯,深感欣慰,赞其明断,能正纲纪,为国锄奸!令其继续犁庭扫穴,肃清寰宇!”
元修立于高高丹陛之上,声音在空旷大殿回荡。
脸上带着近乎快意的决绝,目光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群臣,尤其在斛斯椿和贺拔胜身上稍作停留,那眼神深处,藏着不易察觉的冷笑和……期待。
大殿内,短暂寂静之后,是官员们此起彼伏的附和:
“陛下圣明!”
“大丞相英明!”
……
唯有斛斯椿和贺拔胜,在那片颂扬声中,感受着那份深入骨髓的、冰冷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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