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 源头及价值
(一)解构的价值
早在“解构”这个词出现之前,就有许多人做过解构式的思辨。哈比布说:“有一种倾向是高估德里达的独创性(虽然他自己很清楚他承继于其他的思想家)……许多概念,诸如‘现实’是建构的、‘真理’产生于解释、人的主体在本质上并非是固定的、我们的思想和实践并没有什么最终的超验基础,等等,都可追溯到公元前五世纪的雅典。”(Habib,2008:111-112)
德里达在SSP中告白,尼采、弗洛伊德、海德格尔是解构的三位近代先驱。更具体地说,德里达的解构是他借“尼采式转折”的动力所做的阐述。解构也好,后现代也好,都不是20世纪末某人的顿悟,而是建立在前人智慧之上的历史渐悟。此外,我们还可列举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等,他们都是德里达之前天然的解构思想家。
与诗意盎然的尼采相比,德里达的文体显得晦涩。尽管如此,他艰涩的语言还是为前人和后者的解构实践之价值提供了一个重要的表述。随着德里达影响的扩大,解构的智慧得以渗透到当代所有人文学科,诸如法理学、伦理学、社会学、心理分析、语言学、翻译学、历史学、文学文化研究,乃至建筑、音乐等。还有后殖民话语、女性主义、抵抗资本主义现代价值的各种理论和实践,都广泛地借鉴了解构的智慧。解构成为这些当代理论的元理论(meta-theory)。
随着德里达影响的扩大,还有一些以解构为名义的活动,表现为轻浮的文字游戏、不分青红皂白的摧毁、借修辞否定逻辑、语境和语义的所谓自由解读。如此等等,并不是真正的解构实践。在商品影响了价值观的现代社会,“玩到死也不负责”其实是异化现象,处处可见。
那么,解构的价值究竟是什么?解构的先驱和后继者究竟有什么真知灼见?
解构的基本认知是:对人类的健康和生存的奴役与践踏,往往来自某些威风凛凛的“真理”和“知识”体系。“真理”“知识”和“体系”,这些字眼何等冠冕堂皇。而历史上,坚持绝对真理及其体系者,或始于利益而伪装于正义,或起自精算却归于谬误,或发生于善而不幸转世为恶。更有甚者,某些“真理”体系在奴役他人时,对奴役的对象进行愚民,一面施暴,一面大谈光明进步。解构者出自生存的本能而厌恶大一统的体系,拒绝“真理”的讹诈,以勇气、智慧和艺术质疑“真理”体系的所谓牢固的逻辑基础。解构者如童话中的孩子,敢于说穿新衣的皇帝其实一丝不挂。
尼采对柏拉图传统的质疑,在于他认为:人类文明的目标并不是“真理”,而是对生命的肯定(affirmation of life)。生命,首先意味着一种酒神生命观,或言大生命观,也就是那超出个体生命甚至人类局限而贯彻宇宙之间那一股生而灭、灭又生、源源不绝、千变万化、无穷无尽的生机,在此基础上肯定生命的各种任务(tasks of living)。肯定大生命观,也意味着肯定变化即常态,肯定生命意志的原创,肯定多元思维、变换视角的思维(pluralism and perspectivism),肯定生命的本质是艺术。这是广义的美学智慧,与艺术和创造同义。人类以各种艺术和创造来完成生命中的各种任务。
尼采的哲学有时被简化为一个词:肯定(affirmation)。肯定,即为古希腊悲剧精神之“力”。will to power被译为“权力意志”引起太多误解,它的本意是生命意志,生命意志将生命力发挥到充盈。译为“强力意志”比较妥当。强力意志就是“生命意志”(will to life)。
(二)哪一种“真理”?
骤然听到解构针对的是“真理”体系,不免有人会惊愕:怎么会反对真理?
不妨先问:解构针对什么意义上的“真理”?英语truth就有“真相”“真实”“真理”等不同含义,需要仔细分辨。
其一,truth,指人类社会中发生的事情,所谓“真相”。比如某某做了好事,某某贪污公款,某某剽窃,都可以核实。真相的原因有时简单,有时复杂,有时美好,有时丑恶。好莱坞电影“A Few Good Men”中一个腐败的军官在法庭上挑战控方律师说:“You can’t handle the truth.”这里的truth,其实是丑恶的真相。
其二,truth,生物的生老病死,生命的循环往复;温带的四季,南极无昼夜的“夏天”,太阳的东升西落,等等,都是我们可以观察到的自然界的“真实”。不过,人类的认知即使不断改善也还是有限。人类常常把自然拟人化。当人类对自然的愿望拟人化而归为“知识”时,这样的truth已经不是单纯的“真实”。
其三,truth,我们从人类中心的认知出发形成的知识和价值,长期沿用,习惯而成自然,约束或统领我们的思想和行为,谓之“真理”。“真理”看似自然,其实是被我们“自然化”了的知识和价值。如人类把自然界拟人化(anthropomorphized)形成“知识”。又如,人类社会为限制一部分人的欲望并稳固另一部分人的利益,造出一些价值或知识,再用权力机制将之固定。“真理”是某些价值和知识的升级,强迫人必须服从。应该说,有些知识和价值在一定情况下有用或有益,不遵守任何规则的生存是不可思议的。但即便如此,也不应该把知识和价值视为天经地义、绝对不变。有些“真理”被证明是压迫性的,如曾经在有些地方实行的奴隶制、种族隔离制度、男尊女卑的父权体制、人类中心的知识论、为资本主义扩张所设定的殖民主义意识形态,等等。有些“真理”常常被用来掩盖“真相”:明明杀人却说没有,或者说杀人是为了进步;不该做的工程偏要做,而且以“科学”或“进步”为由振振有词。有时,人们从自己的“真理”出发,无视自然而被自然惩罚。
(三)本体论的两个假设
解构针对的主要是第三种意义上的“真理”,亦即被认为无可置疑的知识和价值。柏拉图以降的哲学传统被称为“经典思想”(classical thought)。这是个以“知识”(episteme)和“真理”为标志的传统。在柏拉图为标志的经典思想里,“知识”和“真理”是同义词。经典思想为证明“知识”和“真理”而形成的本体论,将超验的理想绝对化而走向神学,因此也被嘲讽为“本体神学论”(onto-theology)。
本体论形成“真理”有两个基本假设。第一个假设:字(特别是某些关键字)等同于事物本身(The word is equal to the thing-in-itself),也等同于思想本身。那些指谓“真理”或“事物本身”的关键字,就成了具有超验语义的字。比如,在现代之前,God被宗教赋予人类期盼的绝对权威和超验真理。在现代,science也常被人认为是绝对正确、不可挑战。被冠以“科学”之名的观点,即便不对,也似乎对了。
柏拉图和他的老师苏格拉底最早把先于经验的概念世界视为最高世界,进而把这个超验的世界称为“真实世界”(the real world)。柏拉图把“真实世界”里的概念和所谓纯粹形式称为“原件”(original copies),统御“真实世界”的“上帝”是这些“原件”的缔造者,可见,由此奠定“真理”的柏拉图传统从一开始就是神学。
在柏拉图传统里,上帝的“原件”即为“真理”,知道这些“真理”被称为具有“知识”。“真理”“理性”“知识”“哲学”这些词都具有特权的语义。柏拉图以这些具有特权语义的同义词来排斥和否定“模仿”“解读”“情感”“文学”等另一些所谓具有贬义的词。
这样的体系事实上自说自话,自圆其说。在《理想国》第十章里,柏拉图以他的“真实世界”(超验的概念世界)中心,认为“桌子的概念”是“真理”,而任何具体的桌子只是劣等的“模仿”。柏拉图因此认定:诗人和工匠一样都是“模仿者”,都远离了“真理”,必须逐出理想国。这样,文学也被逐出柏拉图的乌托邦。
第二个假设和第一个假设相关联,即以二元对立(binary opposition)为基础的辩证法是抵达“真理”的途径。上面我们已经提到,所谓“二元对立”是一对相互对立的词构成的概念,其中一方为尊,另一方为卑(因而被否定);被尊的一方称为“在场”(presence),被否定的一方称为“不在场”(absence)。“在场”和“不在场”都是直译,用汉语里的“尊、卑”二字来表达,则一清二楚。中国文化里的“男尊女卑”是明言的二元对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暗示“尊卑”的等级秩序,也是二元对立。二元对立都是柏拉图这样的圣贤们立法所建立。一旦某些尊卑关系固定下来,只需要引用代表“在场”的词,也就暗示了所要否定的“不在场”。
在二元对立的基础上,操作所谓三段逻辑(syllogism)甚为方便。例如,所有男人都是勇敢的(暗示所有女人都不勇敢),张三是男人,因此,张三是勇敢的。在这个三段逻辑里,“男尊女卑”的二元对立是前提。“张三是勇敢的”听起来也许顺理成章,但其前提有问题。
苏格拉底和柏拉图(通常用其中一人之名代表这师徒二人)以所谓“真实世界”为“真理”之领地,成为一系列二元对立的鼻祖:尊“理性”而贬“情绪”,尊“知识”而贬“解读”,尊“哲学”而贬“文学”,尊“概念”而贬“物质”,等等。二元对立的魔法,把本不该分割的分割了。交替或并列使用代表“在场”的同义词,字字是“真理”,很有正义感却未必有正义;交替或并列使用“不在场”的同义词,句句是否定,居高而斥下,似乎言之凿凿。这样的体系里没有对话,没有互补,当代理论用tautology(可译为同义词的重复),戳穿二元对立的技法。我们经常听到的官话和套话,便是以二元对立为基础的同义词重复。
从中国文化取一例:“天地君亲师”,是几个“在场”同义词的并列重复。这里并驾齐驱的几个词都是尊贵的。与此相反,“小人”和“女子”也是并列的贬义词的tautology;占据“在场”高度而斥之:“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讲话者的尊贵已经在讲话的前提里了。前提由何处来?来自“圣人”所确立的二元对立。
认识到这两个假设有问题时,解构已经开始。
(四)Logos:逻各斯
自柏拉图以来,Logos是哲学本体论两个假设的象征符号,也是“真理”体系的代号。
作为二元对立思想源头的柏拉图,将哲学和文学对立,也将实质和现象、知识和解读、理性和情绪、逻辑和修辞等对立。
在柏拉图那里,二元对立最基本的例子是:言说(speech)和书写(writing)的对立。按照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说法:言说之字(the word of speech),出自理性的灵魂,离真理最近,而书写之字(the word of writing),被认为远离理性和真理。柏拉图认为“书写”(writing)将“真理”大打了折扣,斥之为“卑”,为“不在场”。这在我们中国人听起来很奇怪,因为华夏文化并不尊“言语”贬“书写”。但是,在柏拉图那里就是如此。柏拉图将“言说”视为“理性”“知识”“真实”(reality)的同义词;“言说”因此是“理性之言说”(the speech of reason),是以后为经典思想所尊崇的Logos,亦即“逻各斯中心”的逻辑。
古希腊语里的Logos本来包含了许多的语义。一方面有语言、演说、交谈、故事等意涵,另一方面又有理性、思考、因果等意思。柏拉图之前,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最早在《残篇》(Fragments)中用Logos,指人的话语和变化无穷无尽的宇宙之间的关系;赫拉克利特的Logos颇有老子常恒之道的意思。但是,这和柏拉图以后解释的Logos意思很不一样。希腊语里Logos通常兼有speech和reason的双重意思,而柏拉图对这个字做了符合他二元对立思想的解释。因为柏拉图的解释奠定了后来Logos在西方思想中的地位,所以柏拉图被称为“逻各斯之父”。更准确地说,是逻各斯中心逻辑之父。
柏拉图写过苏格拉底和菲德卢斯的对话录《菲德卢斯》(Phaedrus)。正是这个对话录将Logos解释为speech of reason(knowledge),明确表述了尊speech而贬writing的二元对立。苏格拉底说:“[所谓言说之字]我指的是镶嵌在学习者灵魂里的智慧之字,它可以自卫,也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沉默。”菲德卢斯附和苏格拉底说:“你的意思[言说之字]是有灵魂的知识之鲜活的字,而书写的字确切说不过是个影像。”(Plato,Phaedrus:47)尊speech贬writing由此而立。
我们身处西方文明之外,难免忽略这里的潜台词。柏拉图(通过苏格拉底和菲德卢斯的对话)在说:Logos不是平常的“言语”,而是语言和真实(柏拉图的reality)、语言和理性合为一体的“言语”。柏拉图赋予Logos绝对权威、绝对起源、终极目标(absolute authority,arche,telos)等含义。将“逻各斯”放在体系的中心,那么,作为中心的“在场”词字不仅有固定的所指,不仅和语言之外的现实相对应,体系内的相应的词字也和固定的所指联系起来。这样,体系就有了。哈比布说,“Logos的功能之一是保持整个[真理]体系的稳定和封闭”(Habib,2008:101)。Logos因此也是体系的缩写。
柏拉图的“逻各斯”和基督教里的“神之言”或“上帝之言”(the divine word,the word of God)是一致的。
上帝的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话,而是创造了世界的话。按此逻辑,这个世界的一切(包括人类的一切)都是上帝的语言,按上帝的意思形成秩序。柏拉图和经典思想是哲学意义上的神学:作为至高无上的创造者,上帝的语言是真理,是真实,是这个宇宙,不容置疑。用哲学语言表述,神和这个宇宙的理性秩序是一体的,和人的存在也是一体的,这就是Logos。换句话说:Logos means:the Word of God IS the world。这样的思想,并没有因为科学时代的来临而结束。相反,西方意义上的现代科学观始终没有离开过这样的宗教框架。作为启蒙现代性一部分的“自然神学”(Deism)认为:这个宇宙是类似于超级工程师的上帝而造的一部机器,自然界因此循着固定的规律运转,这就是基督教Logos的另一种延续(Habib,2008:101-102)。
库切(J.M.Coetzee)为解构殖民意识形态写了一本小说《福》。其中,福(18世纪英国小说家“笛福”的戏称)和苏珊·巴顿(一位英国女性)分享了一个秘密:“上帝不断地书写着这个世界,书写这个世界及其包括在内的所有一切,难道不是吗?”(Coetzee,1987:143)福说,这个上帝是我们欧洲人的作者,而星期五他们(被殖民者)“是被另一个相对黑暗的作者所书写的”(143)。一语泄露了天机:“上帝之言”原来也是殖民主义秩序的Logos。联想到亨廷顿将世界分为基督教文明和非基督教文明而提出的文明冲突论,不难看出亨廷顿的潜意识里也有这个秘密。
柏拉图在《菲德卢斯》里将Logos解释为speech of reason,同时做了两件事:第一,强调了言语之字就是思想,就是事物本身,就是真实;第二,Logos,the speech of reason,是二元对立的最基本的例子。这样,Logos一个字就包含了本体论的两个基本假设。认识到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解构的对象就是逻各斯,解构所解构的是逻各斯试图稳定的体系。偏离了这个对象的解构并不是解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