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摩·福斯特的小说节奏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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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福斯特的小说节奏说

“节奏”(rhythm)一词源自希腊词汇“rhuthmos”,意思是“流动”(to flow)。就最广泛意义来讲,“节奏”可以存在于宇宙间的万物之中,或曰世上万物皆有节奏,诸如声音、色彩,甚或形状亦有其节奏,等等。那么,究竟什么是节奏呢?简单说,节奏就是物体以其均匀的、重复出现的方式所进行的运动,比如日出日落、月圆月缺、冬去春来、花开花谢、季节的不停变换、潮起潮落、呼吸、走步甚至心跳,等等,都是由均匀运动产生的节奏。因此我们可以说,节奏在我们的生活中无处不在,甚或我们的生活本身即是节奏。

“节奏”之概念被经常用于诗歌和音乐。作为一个音乐术语,节奏通常用来指“音乐的时间运动模式”[1]。朱光潜先生曾经说过,“节奏是一切艺术的灵魂”(转引自管才君2007:33)。对音乐而言,的确如此。众所周知,在一部乐曲中,节奏、旋律、和声与乐音是四大基本要素,其中节奏无疑是最关键的要素。如果没有节奏,乐曲将会变成一串杂乱无章的音符,也就是说,正像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里评价普鲁斯特的小说《追忆似水年华》那样,节奏能够起到从内部把音符“缝合”起来的作用。尽管音乐节奏与其他三大要素关系紧密,特别是旋律,因为它可以“在没有旋律的情况下而存在”,但“旋律没有节奏就无法存在”[2]。由于节奏是音乐中最为重要的要素,它就像汽油驱动着汽车前行一样推动着音乐向前运动。音乐节奏是由音调和休止组成的,它们被交替地设置在一起而形成音调模式,它们的重复就产生了节奏。就像存在于福斯特小说中的“简单节奏”和“复杂节奏”一样,音乐中的节奏也可以是简单的或复杂的。这再次让我们想起了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所说的一句话:“小说往往会在音乐里找到和它最接近的、与之相应的东西。”(Forster 2002:168)在一个音乐单曲中,作曲家可以使用复杂的节奏,同理,一个小说家在一部小说中也可以使用复杂的节奏。

节奏也是诗歌和散文研究的一个重要方面。对节奏、重音和音调的研究被称之为韵律学。当我们研究诗歌节奏时,往往会把研究的重点放在由于重读音节和弱读音节的排列所产生的音调模式上,或者放在诗篇均衡的、富有节奏的流动上。同理,当研究散文作品的节奏时,我们通常把重点放在词语、从句和句子的整齐排列而形成的均衡模式和并置结构上,因为这些均衡的模式和并置的结构能产生某种富有节奏的效果。

但遗憾的是,人们很晚才意识到小说节奏的存在以及小说家在小说作品中对节奏的运用这一事实,更谈不上研究了。

福斯特是把节奏应用到小说批评的第一人。由于他的这一伟大贡献,今天我们才能够采用一个更新颖的视角或方法去鉴赏和研究小说的艺术性。

福斯特是“英国活着的最伟大小说家”(Wilde 1964:9)。1927年,他应邀在剑桥大学做有关英国文学为主题的系列讲座,即著名的剑桥大学克拉克讲座(Clark Lectures)。这次讲座的讲演稿经过整理于同年出版成书,这就是闻名遐迩的《小说面面观》。这部小说研究文集的问世确立了福斯特作为一个非常重要的文评家的地位,因为该文集“是英美小说批评的基石”(Schwarz 1986:41),同时还因为它“不仅让我们知晓了福斯特的小说创作方式与方法,而且还是一部重要的小说艺术研究文集”(Stade 1974:233)。在《小说面面观》里,福斯特对小说的七个“面”进行了详尽的评析,它们分别是故事、人物、情节、幻想、预言、图式以及节奏。有些评论家认为,福斯特对小说艺术所做出的最大贡献是他提出的“扁形人物”(flat character)和“圆形人物”(round character)学说,而在另外一些评论家们看来,福斯特的最大贡献在于他的“节奏”学说。

有别于亨利·詹姆斯从绘画艺术中借用“图式”一词用于小说批评,福斯特转而从音乐中借用“节奏”一词用于小说批评。他坚持认为,一部艺术品(包括语言艺术)“是独立存在的完整体,而且其创造者赋予它属于自身的生命,它因此拥有内在的秩序”(Forster 1951:97)。关于秩序,福斯特认为,它“是某种产生于内部的东西,而非从外部所强加;它是一种内在的稳定性,一种重要的和谐……”(Forster 1951:97)这也就在某种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福斯特不喜欢像亨利·詹姆斯的小说里那样精美的图式设计,而是更倾向于能把作品从内部缝合起来的节奏的原因,这是因为节奏可以帮助小说获得使之成为艺术品所需要的美。正是这种来自内部的缝合作用及其巧妙运用才创造出艺术秩序的节奏。就福斯特而言,艺术秩序是所有现存的四种秩序中层次最高的一种,或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四种“类别”(category)中最高级的一种:社会和政治类别,天文类别,宗教类别,艺术类别。他之所以有这样的主张,是因为艺术作品“是我们混乱不堪的人类所能创造的唯一的有秩序的产品”(Forster 1951:100),而且这种产品“独立存在,但任何其他东西都做不到”(Forster 1951:99)。仅从这一点我们足以清楚地看到,福斯特不仅把艺术看作一个自给自足的世界,而且还强调艺术作品的内在秩序与和谐的重要性,因为在他看来,就像贝多芬和瓦格纳等音乐家为取得他们期望的音乐效果所做的那样,艺术作品的内在秩序与和谐只能通过运用或创造节奏来实现。

殷企平教授曾评论道,福斯特把“节奏”这个术语用于文学批评“本身就是对亨利·詹姆斯的小说理论和创作实践的一种挑战”(殷企平 2001:159)。如前所言,福斯特主张,“小说往往会在音乐里找到和它最接近的、与之相应的东西”(Forster 1927:168)。在普拉萨德看来,福斯特对音乐与小说所做的类比“是他对小说艺术所做出的最伟大的贡献”(Prasad 1981:15)。尽管音乐“不需要刻画人物,尽管它受制于复杂的法则,但它在最终的表达中释放一种小说可以以它独有的方式获得的美”(Forster 1927:169)。“扩展……而不是完成。不是圆满结束而是开放。”(Forster 1927:169)福斯特认为,“这是小说家必须要遵循的原则”(Forster 1927:169)。他继续指出,“当一首交响曲演奏完毕时,我们觉得组成这首交响曲的那些音符和曲调都得到了解放,在整个交响曲的节奏里找到了各自的自由。难道小说就不能这样吗?”(Forster 1927:169)显然,上述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因为福斯特在诸如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和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中找到了音乐般的节奏和音乐般的效果。事实上,“福斯特总是认为自己是在把音乐的节奏运用到小说创作”(Raskin 1971:292)。尽管福斯特从未把自己的小说作为例证来说明自己的小说理论,“但实际上他的作品是远比他所引用的任何他人的作品更为重要的可见物”(Gransden 1962:116)。格兰斯登的这一观点在罗森鲍姆(S.P.Rosenbaum)那里得到了进一步的印证:“研究福斯特的评论家已经表明,当把福氏的理论观点用来分析他的小说时,是多么的具有启示意义。”(转引自Herz&Robert K.Martin 1982:77)

福斯特不主张采用从外部强加的图式去获得艺术美感,而是邀请小说家们采用来自内部的节奏去得到艺术美感。在《小说面面观》里,他提出了两种类型的节奏,第一种节奏是音乐节奏“diddidy dum”,“我们都能把它听出来,而且照着它打出节拍来”(Forster 1927:164);第二种节奏就像交响乐中的“各乐章之间的关系——这种节奏有的人能够听得出来,但无人能够打出节拍”(Forster 1927:164)。福斯特把第一种节奏定义为“简单节奏”,第二种节奏定义为“复杂节奏”。福斯特声称,简单节奏“存在于某些小说之中,而且能够给小说增添美感”,但对于“复杂节奏——交响乐的整体节奏”,他“无法在小说中找到其对应物,尽管它可能存在”(Forster 1927:164)。当福斯特谈及复杂节奏时,他头脑里想得可能还是他自己的作品。福斯特还把小说的简单节奏界定为“可以发展”(Forster 1927:167)的“重复加变化”(Forster 1927:168),对此,他只是从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里选取范陀义(Vinteuil)乐曲的小乐段作为例子说明之。事实上,福斯特所谓的复杂节奏所对应的是小说的结构节奏和开放式结尾,对此《小说面面观》的这段话最能证明:“小说里有没有可以和作为一个整体的《第五交响曲》的效果比拟的东西呢?当管弦乐队停止演奏以后,我们仍能听见实际上从未演奏过的某种东西。它的开篇乐章,行板,以及组成第三乐章的三重奏—谐谑曲—三重奏—终曲—三重奏—终曲一下子涌上我们的心头,并且相互延展渗透,成为一个共同的整体。这个共同的整体,这个崭新的东西,正是这首交响曲的整体,它主要是通过(不是全部通过)管弦乐队演奏的那三大乐章的声乐之间的关系完成的。”(Forster 1927:168)这种节奏能够帮助小说在结束时具有“一个更大的存在”(Forster 1927:169)。

福斯特不仅是著名的小说家,而且还是杰出的评论家,甚或是“印象主义评论家”(Trilling 1971:165)。福斯特的评论家地位是牢固的,但他的评论家地位主要取决于他对文学批评和小说艺术的伟大贡献,譬如,体现在《小说面面观》里。《小说面面观》在特里林看来,“充满了许多精彩的看法”(Trilling 1971:168)。尽管福斯特的《小说面面观》被广泛地称为“英美小说批评的基石”(Schwarz 1986:41),被看作对“所有研究福斯特小说的人具有启示作用的文献”(转引自Prasad 1981:1),被确信为它能对“福斯特的小说和小说艺术具有同样的指导意义”,但它“也有自身的缺陷”(Colmer 1975:181),比如,他对节奏概念的解释不甚清晰,而且过于局限在音乐的范畴。福斯特是大家公认的令人困惑难懂的作家,正如I.A.理查兹(I.A.Richards)曾评价他是“当代英国文人中最让人费解的人”(转引自Bradbury 1966:15)。事实上,作为小说家和评论家的福斯特总是有意无意地表现得让人捉摸不定,仿佛这就是他的天赋特性。约翰·塞尔·马丁(John Sayre Martin)的评价可以证明福斯特的这一特性:“捉摸不定是他的风格特质……也是他的思维特质。”(Martin 1976:1—2)或许正是由于他的这种让人捉摸不定的特质,人们视“福斯特为一个晦涩难懂、含混不清的作家,他经常使得他的评论家们感到局促不安,觉得他的作品如此令人捉摸不定”(Bradbury 1970:231)。

福斯特正确地断言小说和音乐存在一定的类比性,声称“小说往往会在音乐里找到和它最接近的、与之相应的东西”(Forster 1927:168)。实际上,他这里指的是“简单节奏”和“复杂节奏”。针对音乐的“简单节奏”概念,或更确切地说,针对像贝多芬的那些交响乐的“简单节奏”概念,福斯特只是简单而含混地把它解释为“diddidy dum”,一种“我们都能把它听出来,而且照着它打出节拍来”的节奏(Forster 1927:164),紧接着,他把这种节奏进一步解释为“重复加变化”(Forster 1927:168)。或许,福斯特想要告诉我们的是,就像“那些由于‘形成了自己生命的’重复性的音符组合”(Lavin 1995:8)一样,词语、短语、事件、人物、意象、象征(或者正如E.K.布朗在其著名的《小说中的节奏》里称之扩展性象征),甚至贯穿全篇小说中以变化的形式反复出现的主题思想等,在小说中也能起到音乐节奏的作用。对此观点,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里以普鲁斯特的小说《追忆似水年华》为例做了更为清晰的说明:《追忆似水年华》里出现的范陀义乐曲中的一小段被不同的人物先后听到过,如史旺(Swann)和男主人公。在福斯特看来,这一小段乐曲,通过不断出现在小说里,“有着自己的生命”(Forster 1927:167);而且正是这种创作手法的运用才使得这部小说得以从内部缝合起来,因而能够建构某种艺术美感,能够使读者记忆犹新。尽管小说《追忆似水年华》本身“写得杂乱无章,结构拙劣……然而它却能凝聚在一起,因为它在内部被缝合起来,因为它含有节奏”(Forster 1927:165)。

在诠释了“简单节奏”之后,福斯特接着讲解“复杂节奏”。这种节奏可能在某些小说中找到,但作者谦逊地说:“我不能从小说里为你们举出一个可以与之相比拟的例子。”(Forster 1927:164)事实上,有些评论家认为,尽管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里未曾提到自己的小说,但“似乎他自己的小说形成了他的理论,同时他的理论也解释了他的小说”(Prasad 1981:1)。

福斯特总是持有艺术“整体观,一种大于而且不同于各部分的总和的整体”(Stone 1966:7)。由于强调艺术作品的整体性效果,由于心里总是想着音乐艺术,特别是交响乐,难怪福斯特把“复杂节奏”与“(贝多芬的)整体《第五交响曲》的节奏相比拟”(Forster 1927:164)。这种节奏主要是由“乐章之间的关系——有些人能够听得出来但无人能够照着打出拍子来”(Forster 1927:164)。由于音乐的特性——“在最后表现出来的乐曲里面,确实有着小说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来表现的某种美感”(Forster 1927:169)——与小说最为接近,那么“小说里有没有可以和作为一个整体的《第五交响曲》的效果比拟的东西呢?在管弦乐队停止演奏以后,我们仍能听见实际上从未演奏过的某种东西”(Forster 1927:169)。福斯特可能在这里想要传递给我们的信息就是,互相连接或和谐的内在秩序的观点。这种互相连接或和谐的内在秩序只能由音乐中的不同乐章以及小说中不同的章节之间的关系构建起来。这种概念可以用交响曲的结构来解释:“它的开篇乐章,行板,以及组成第三乐章的三重奏—谐谑曲—三重奏—终曲—三重奏—终曲一下子涌上我们的心头,并且相互延展渗透,成为一个共同的整体。这个共同的整体,这个崭新的东西,正是这首交响曲的整体,它主要是通过(不是全部通过)管弦乐队演奏的那三大乐章的声乐之间的关系完成的。”(Forster 1927:168)就其本质而言,福斯特这里实则指的是小说的形式结构。当一部小说的建构具有节奏性,那么这种结构就“近似于一首交响曲的宏伟结构”(Advani 1984:140),同时这种结构可以帮助创建完整性、整体性和一个共同的整体——一个崭新的东西。

除此之外,与音乐的“复杂节奏”相关联的还有福斯特提出的“扩展开来”(Forster 1927:169)的概念。这个概念是指小说的开放式结尾。在福斯特看来,就像音乐一样,小说也需要扩展而不是圆满结束,正如他在《小说面面观》里所宣称的那样:“那就是扩展。这就是小说家必须遵循的原则。小说不要完成。小说要发展而非圆满地结束。当一首交响曲演奏完毕时,我们觉得组成这首交响曲的那些音符和曲调都得到了解放,在整个交响曲的节奏里找到了各自的自由。”(Forster 1927:169)事实上,福斯特在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中找到了这种节奏;当我们读完这部小说时,它有“一种更大的存在”被呈现出来了。

注释

[1]引自“The Free Dictionary”. freedictionary.com/rhythm(accessed 20 Feb.,2007)。

[2]引自website: 26 Feb.,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