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鹤影沉沙
暮色将江州驿馆的鸱吻染成黛青色时，陆云卿正对着案上素帕出神。桐油灯芯爆出朵灯花，映得帕角“清徽“二字忽明忽暗。那抹晕开的朱砂在烛火下竟泛着孔雀尾翎般的幽蓝，让他想起三年前在翰林院鉴过的《雪涧寒梅图》——画中梅蕊皆用砒霜调朱砂，遇热则显血色。
指尖无意识抚过腰间玉佩，这是今晨在听雪庐石阶拾得的物件。羊脂白玉雕着穿云鹤纹，鹤目嵌着两点鸽血红宝石，振翅欲飞的姿态竟与御赐玉笔上的蟠龙形成奇妙呼应。最奇是当他将玉佩浸入茶汤，水面忽现细如蛛丝的金漆小篆：“太初四年制“。
铜壶突然发出细锐鸣响。陆云卿惊觉茶水已沸，起身时广袖带翻青瓷盏，滚烫的水珠溅在素帕上。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原本素白的丝帕渐次浮现墨色纹路，竟是幅完整的庐山烟雨图。五老峰巅用银线绣着北斗七星，斗柄直指鄱阳湖心的落星墩。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听雪庐。“他喃喃自语，手指抚过绣纹中若隐若现的星轨。窗外忽传来卖花声，清脆童音唱着俚曲：“白梅娘子画中仙，月夜抚琴松竹间。若要觅得真颜色，须向银河借玉盘...“
推开雕花木窗，见个总角女童挎着竹篮立在石桥畔，篮中栀子花间混着几枝罕见的绿萼梅。陆云卿摸出几枚铜钱：“小姑娘，方才唱的词儿从何处学来？“
女童歪着头笑出两个梨涡：“前日有位戴幂篱的姐姐教我的，说若见着佩白玉的公子，便唱这曲儿换糖吃。“说着从怀中掏出块梅花形的琥珀饴糖，糖心封着片真正的白梅花瓣。
陆云卿心头猛跳：“可知那姐姐去向？“
“她说要去...“女童忽然惊恐地望向巷口，花篮砰然落地。待要追问，小姑娘已如受惊的雀儿钻进人群。陆云卿追出门时，只在青石板上拾得半片撕碎的纸笺，上面用簪花小楷写着：“戌时三刻，琵琶亭。“
残阳将浔阳江染成金鳞万点。陆云卿沿着江堤走向琵琶亭，腰间玉佩与玉笔相击，在暮色中奏出清越的宫商。路过卖卦摊时，忽听老道击节而歌：“双玉鸣佩入帝京，孤鹤折翼困沙汀。劝君莫涉龙蛇斗，且枕寒流听雨声。“
他驻足解囊，老道却将卦签尽数倒入江中：“公子命格贵不可言，然则...“话未说完，江面忽起狂风，掀翻卦旗露出背面血写的“噤声“二字。再回头时，卦摊已随暮色消散，唯余江涛拍岸声声如诉。
琵琶亭内茶烟袅袅。陆云卿择了临窗位置，特意点来庐山云雾茶。当茶博士呈上宋代兔毫建盏时，他瞳孔骤缩——盏底沉着片指甲盖大小的金箔，錾刻着与玉佩相同的穿云鹤纹。
“这茶具从何而来？“
茶博士哈腰笑道：“是位客官寄存于此，说戌时三刻自有贵人品鉴。“话音未落，邻桌传来阴阳怪气的冷笑：“司马大人好雅兴，贬官途中尚有闲情追香逐玉。“
转头见三个锦衣男子围坐，为首者把玩着鎏金匕首，刀鞘嵌满南海珍珠。陆云卿认出这是当朝户部侍郎的侄子王元宝，昔日在琼林宴上便以跋扈闻名。此刻那匕首正挑着块茯苓糕，糕面赫然印着血手印。
“王公子慎言。“陆云卿端起茶盏，借着袖摆遮掩将金箔纳入怀中。建盏在掌心微微发烫，盏壁遇热显现出更多金纹，竟连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王元宝突然掷出匕首，寒光擦着陆云卿耳际钉入楹柱。刀柄红绸拂过他手中茶盏，溅起的水珠在宣纸窗棂上洇出北斗图形。“听说陆大人三年前作的《治河十策》，把黄河水纹绘成了紫微垣星图？“王元宝起身逼近，腰间蹀躞带上的错金螭纹反射着危险的光，“不知今夜司马大人可还能观星辨位？“
江风骤急，吹灭数盏灯笼。黑暗中陆云卿忽觉腕间刺痛，低头见条赤链蛇正盘上手臂。电光石火间，怀中玉佩突然发出清越鸣响，那蛇竟如遭雷击般僵直落地。再抬头时，王元宝等人已不见踪影，唯余桌案上插着三支淬毒银针，针尾系着染血的朱砂符。
子夜甘棠湖畔，画舫灯火将残荷枯茎照成森森白骨。陆云卿倚着船舷展开素帕，就着月光细看那些随温度变化的星轨。当玉佩贴近北斗星位时，帕面忽然浮现血字药方：八月札三钱，忍冬藤五寸，需以鹤顶红为引。
“好个以毒攻毒的方子。“他苦笑，忽闻舫外传来裂帛之音。推开舱门，见湖心飘着盏荷花灯，灯上白绢写着《幽兰操》片段。伸手欲捞，灯芯轰然爆开，惊起芦苇丛中十二只寒鸦。纷飞的灰羽间，隐约见得对岸有人素衣散发，正在沙洲上以杖划卦。
待要唤船家靠岸，后颈忽觉寒意森森。铜镜中映出黑衣人影，手中吴钩映着残月：“陆大人可知，沈清徽乃朝廷钦犯？“话音未落，钩刃已抵咽喉，“交出玉佩，可保...“
“叮“的一声，玉佩突然自鸣。黑衣人如见鬼魅踉跄后退，面罩下渗出黑血。陆云卿趁机翻出船舷，却见水中浮起无数萤火虫，聚成箭头指向西岸。凫水至岸边，沙地上留着卦象痕迹，仔细辨认竟是“风天小畜“变“水天需“。
芦苇深处传来环佩叮咚，他循声追去，忽被横生的老梅枝勾住衣带。枝头系着玉铃铛，内藏纸条墨迹未干：“速离江州“。梅香袭人的刹那，东南方升起三道赤色焰箭，将夜空染成血色。
回到驿馆已是四更天。陆云卿解开发带，忽有东西簌簌落下——竟是十二片鹤羽，每片羽根都沾着朱砂。将它们按星图排列在素帕上，恰好补齐庐山图中缺失的翼宿星官。
烛火噼啪声中，他摸出那枚嵌在玉佩鹤目中的红宝石。宝石在灯下转动时，内里竟显出一尊微雕观音，法相与三年前太后赐予翰林院的羊脂玉净瓶如出一辙。
更漏声里，远处传来飘渺的《幽兰操》。陆云卿推开窗，见对街屋脊上立着道白影，腕间红绦在月下如血痕蜿蜒。待要呼喊，白影忽然化作千只玉蝶，朝着五老峰方向翩翩而去。最大那只蝶翼上，分明用金粉写着“清明“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