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三人行
二人下了车,仇清雨将皮箱放在地上,站在站台上东张西望,直到站台上的人逐渐稀少了,方见一个穿一身黄布军装的高个子跑过来,黄军装一看到王紫静,就说;“静静,你回来了?”王紫静说:“是呀,你是不是来接人的。”黄军装说:“是的,你怎么知道的,”王紫静说:“你要接的人就是他。”又对仇清雨说;“这是工区的党小组长,叫解恽鹤,是个复员军人。”解恽鹤就伸出手来,仇清雨赶忙将二胡交到右手,紧紧握住解恽鹤的手,说;“解师傅好,我叫仇清雨,以后请你多关照。”解恽鹤满脸是笑,高兴地说;“哎呀,你是大学生,到我们工区来,那就是我们工区的宝贝了,我们工作上技术上还要请你多指导呢!谈不上关照,有什么事或者有什么困难,说一声,没说的!”仇清雨见解恽鹤说话爽快,为人热情,觉得这人不错,是个豪爽的人。
仇清雨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飞马”来,抽出一支递到解恽鹤面前,说:“解师傅,请抽支烟。”解恽鹤一看到那浅蓝色烟盒上展翅飞翔的马儿,高兴地说:“哎呀飞马呀,这可是好烟,这我可得抽一支。”接过烟来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方才点着抽起来。
解恽鹤口里叼着烟,放下手里的竹扁担和麻绳,对仇清雨说:“你把行李解下来吧,我来挑。”仇清雨说;“不用吧,我拿得动的。”解恽鹤说;“你是知识分子,我又是专门来接你的,怎么能让你拿呢?”解恽鹤不由分说,从仇清雨身上取下被窝,用麻绳将被窝和皮箱分开拴好,又要从仇清雨手里拿装有二胡的皮盒子。
仇清雨连忙说:“这个我就自己拿。”
这把二胡是仇清雨从别人手上买来的。前年暑假,有一次上街从寄卖店经过,看到有人提了这把二胡往寄卖店去,他心里动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就跟了进去。果然,那人是要寄卖二胡。寄卖店职工接过二胡观察了一番,又试了试音色,却只肯出四十元,而那个人非要一百元不可。一百元那可不是个小数目,相差太悬殊,寄卖店不肯,生意没谈成。那人从寄卖店出来,仇清雨也跟了出来。仇清雨对那人说他愿意出一百元,问那人愿不愿意跟他到家里取钱。仇清雨家生活条件优裕,父亲是一家大工厂的厂长,花一百元根本不是问题,何况他太喜欢这把二胡了。那人就跟他去了他家里,十分不舍地将二胡卖给了他。那人说,他是歌舞团的,若不是农村的老母亲得了重病急等用钱,他是绝不会卖这把二胡的。
这把二胡是乌木的,色泽黝黑,音色柔润,仇清雨宝贝得不得了,爱惜它就像爱惜自己的眼睛一样。
解恽鹤见仇清雨执意要自己拿二胡,又见二胡并不重,便不再坚持。他将行李挑上肩,向车站两端张望一番,见确实没有火车来,又对仇清雨和王紫静说:“没有车,走吧。”
解恽鹤走在前面,仇清雨手里提着二胡,跟在王紫静的后头,小心翼翼越过铁路,登上另一边的站台,又走下站台,沿着铁路边的路肩,向南走去。
路肩很窄,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尤其是片石砌的路肩,那尖尖的凸出,咯得仇清雨脚疼。
解恽鹤却毫不在乎,他走得很快,甩着手迈着大步,似乎对肩上的重量没有感觉。
“解师傅慢点好不?”只一会儿,仇清雨有点气喘咻咻,他只好小跑着。
王紫静也说:“解师傅,你慢点走,我也跟不上。”解恽鹤回头望了一眼,哈哈一笑:“就走不动了,还早着呢!”但他还是放慢了脚步。
“走还是走得动,就是跟不上。”仇清雨不好意思地回答说。
“静静你怎么回来啦?”解恽鹤没话找话。王紫静就说;“明天星期天嘛,没事就回来了。”解恽鹤说;“那你不明天又要去?”王紫静说;“那当然哪,不去不耽误课的。”解恽鹤就哎呀了一声,说;“那太累了,何必跑来跑去,不如就在杏城休息,实在闲的慌,还可以去逛逛商场。”王紫静说;“跑惯了,也不觉得累,再说杏城也没什么好玩的,统共就那么两个商场,没钱逛起也没劲,再说我也不喜欢逛商场,有那时间还不如去图书馆看书。”解恽鹤就说;“你这么爱学习,难怪能考起大学,你爸爸妈妈真是命好,出了你这么一个大学生。”王紫静说;“这是什么命好,累得他们都直不起腰还命好。”解恽鹤说;“熬过这一段不就好了——你什么时候毕业:”王紫静说;“快了,就这一期。”解恽鹤惊呼一声:“啊哟,那可要恭喜你了,毕业了可要请我们吃糖。”王紫静笑说:“那没问题。”
仇清雨只是听他们一问一答,自己初来乍到,都不熟悉,也就插不上嘴。他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留神两边的景致,见一路走来,虽然山也清水也绿,却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山充其量只能叫山包,水只是一些水塘,倒是下行的线路却渐渐低了下去,显见是个大下坡。见无甚出奇之处,也就一心赶路。
忽然王紫静对解恽鹤说;“解师傅,休息一下不,小仇城里人,想必不惯走路的。”解恽鹤一看,说;“还只到到湽牡桥呢!还有一半的路程。”王紫静说;“休息一下,你走那么快,我们走累了。”解恽鹤说;“好吧。”就卸下担子,将一条扁担搁在地上,指了指扁担,对王紫静和仇清雨说:“你们坐吧。”自己却一屁股坐在地上。仇清雨连忙说:“解师傅你坐扁担上,坐地上凉。”解恽鹤说:“我劳动惯了,身体好,不怕的,你们坐。”王紫静说;“小仇,你坐吧,我有东西。”说着,掏出一条洁白的手绢,就想垫在地上。仇清雨一见,连忙说;“你坐吧,这么干净的手绢,别弄脏了。”说着,也坐在地上。王紫静一看,就对仇清雨说:“小仇,你也坐扁担上吧,地上凉。”仇清雨看了看王紫静,觉得跟女孩坐一起不自在,就说;“你坐吧,我坐地上没事。”解恽鹤就望着他们两人,开玩笑说:“小仇你坐嘛,坐一起又不会黏住。”说得王紫静脸上飞上了红霞,但她没有做声,只好坐在扁担上。
仇清雨朝路肩下望去,他发现从紫裕一路过来,开始是下行线高,后来下行线就慢慢低了下去,到了这里,已经到了坡底,下行足足低了十二三米,然后又慢慢高起来,形成一个“u”形状,坡底是一座小铁桥,大约就是解恽鹤说的湽牡桥了,上行却是一座过人涵洞,有一条人行道从上下行铁路下穿过。
这时,从紫裕方向传来汽笛声,好一会,才看到机车露头。接着,就听到那“轰隆隆轰隆隆”排山倒海的声响。越驰越近,眨眼就到了脚下。仇清雨不禁站了起来,眼望着那风驰电掣的火车,心中不禁涌动着一股热潮。他感到作为一个铁路人的骄傲与自豪。
这时王紫静也站了起来,站在仇清雨的身边,一起看火车。
火车冲过湽牡桥,就是冲上坡,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越往上爬,速度越慢,快到坡顶时,速度慢得只有二三十公里。
看不见火车了,仇清雨转过头来,忽然发现远处山地有一硕大无朋的坟墓样的山包,不像是自然形成的,而像是人工堆积的,就手指着那山包问王紫静:“那是什么?”王紫静顺着仇清雨的手望去,说;“那是屈原的坟墓。”仇清雨奇怪了,心说屈原的坟墓怎么会在这里?心里这么想,口里就问出来:“屈原的坟墓怎么在这里?”王紫静说;“当然是在这里啰,屈原就死在离这里呀!”“什么?屈原死在这里?屈原不是死在汨罗江吗?”仇清雨很吃惊,他只在书本上得知屈原是自沉汨罗江而死,可分明眼前也有一个屈原的坟墓。“是呀,屈原是死在汨罗江,汨罗江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离云陵工区只有两公里左右。”“啊!”仇清雨更吃惊了,他万没想到,这里竟是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屈原以身殉国的地方,他一时只觉心情激动热血沸腾。
好一会,仇清雨问王紫静;“这里一定有不少关于屈原的故事吧?“那当然,你跟我来。”说着,王紫静就越过上行铁路,站在路肩上,指着底下一个很大的水塘说;“看到那个水塘了吗?这是一个藕塘,每到六月,满塘的荷花争奇斗艳,花香随风传送到很远的地方,就连那个村子也闻得到。看到那个村子了吗?那个村子就因这个藕塘而命名,叫土塘张。这个藕塘就有一个关于屈原的故事。”“那你快说说。”仇清雨迫不及待地催促着王紫静。“那是屈原在汨罗江投江以后,沿岸的老百姓聚集了许多渔船打捞屈原的尸体,他们敲锣打鼓,向江里抛撒包子粽子,为的是不让鱼虾啄食屈原的尸体。他们将屈原的尸体打捞出来后,为葬屈原的尸体很犯愁,他们怕屈原的坟墓被仇视屈原的贵族小人知道了对屈原不利,在一起商量了许久也拿不定主意。屈原有个姐姐,叫女媭,是天上的仙女,知道这件事,就来到人间,用自己的衣襟包了一衣襟土,在汨罗和平江各葬了十二座坟,”说到这里,她指着那个山包样的坟墓说;“就是你刚才看到的那样的山包。在我们这里还有许多座,而这个藕塘,就是女媭取土的地方。”仇清雨没有想到,关于屈原,竟有如此神奇的故事,他想,要在两个地方葬起二十四座那么高大的坟墓,就是在现代,该是多么大的工程,何况是在古代。他问王紫静;“真有二十四座吗?”王紫静说“真还是假我也不知道,反正大家都这么说,不过,我在这附近发现了三座,只有一座略为小一点,其余两座差不多大。”他们两人一边说一边回到原来的地方。仇清雨眺望着那座屈原墓,心里涌起一股渴望,他对王紫静和解恽鹤说;“我们去瞻仰一下屈原墓,好吗?”王紫静说;“你要去,我们陪你去就是了,反正又没多远,我们向前走一公里,有一个道口,越过那个道口一直往上爬几百米,就到了。”“那我们去吧!”仇清雨立即提起二胡,就要往前走。王紫静笑着说;“看你急的。”解恽鹤觉得仇清雨有点大惊小怪,笑着说;“其实也没什么看的,就是一堆土而已。”
他们三人重新上路,很快就到了那个道口,在这里,下行线又与上行线差不多平齐,然后下行线就逐渐比上行线高起来。王紫静说;“我们就从这里过去。”就带头越过了道口,仇清雨跟在后面正要过道口,解恽鹤说;“你们两人去吧,我就不去了,我挑着行李爬山有点吃力。”王紫静说;“那好吧,我妈妈要是问起,你就说我们很快就回来了。”解恽鹤答应一声就走了。
通过道口,有一条黄土小路逶逶迤迤通向山后,两人便沿着那条小路向上爬,越往上爬,山势越来越陡,两人都爬得气喘吁吁,王紫静不断站着喘气,仇清雨说;“不急,慢慢走。”离屈原坟还有一百米的时候,王紫静离开小路,走在荒草中。这座山树木很少,就是荒草也是稀稀拉拉的,裸露出满山的黄土,活像一个癞痢头。
他们踩着牛蹄印继续往上爬,有时候还得手脚并用,费了老大的力,终于爬到了屈原墓前。
两人围着屈原墓转了一圈,仇清雨见这屈原墓是在挨近山顶的地方开出一块平地建起来的,坟墓非常高大,占地面积约有两百平方米,十米左右高,坟上也是稀稀拉拉长着荒草,坟墓并无稀奇之处,甚至连墓碑也没一块,不知此墓是真是假。王紫静说汨罗平江各建有十二座屈原墓,也许这里面有一座是真的,也许连一座真的也没有。又抑或此墓即是真的。
站在屈原墓前,仇清雨神情激动心潮澎湃,浑身的热血在哗哗哗地沸腾,他的眼前仿佛呈现出两千四百多年前三闾大夫那忧国忧民的焦虑神情。他想,三闾大夫是完全可以过着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日子的,他只要做好他的教育贵族子弟的工作,闲暇时写写诗歌,岂不悠哉游哉,其乐融融?可他偏不,偏要怀有一颗忧国忧民的爱国之心,为了祖国的利益,为了楚国的百姓,他建言献策,奉劝楚王不要去与秦国联和,而应该联合齐国抗秦,昏庸的楚王不辫忠奸,不但不听忠言,反而两次放逐屈原,使得一代忠臣的伟大抱负付诸流水,面对国破家亡,他怎不忧心如焚、痛心疾首,他不忍心看到自己祖国的灭亡,最后只能自沉汨罗江,用自己的生命谱写了一曲爱国主义的悲歌。他的精神,高山仰止,万古生辉。
但他又想,正是因为他的郁郁不得志,才造就出一个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如果没有他那怀才不遇的遭际,没有江南的放逐,他恐怕也只能写出《桔颂》之类的作品,而绝不写出《离骚》这样伟大的行世之作。想到此,他不禁哦吟起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可他毕竟是学工的,对于屈原的作品并不很了解,背也只能背开头几句,自然对屈原那忧国忧民的爱国情怀也所知有限。忽然他想到王紫静是师专生,是学文的,对于屈原的作品,一定比他了解要深,于是他问王紫静;“小王,你对屈原的作品应该很了解吧,能给我讲讲吗?”王紫静正惊异仇清雨忽而激动忽而低沉的情绪,听得仇清雨问她,就说;“屈原的作品倒是全读过,但了解也不是很深。”
“那你给我讲讲,好吗?”仇清雨殷切地对王素韵云说。
王紫静说:“时间不早了,要吃中饭了,我在路上给再给你讲吧,我们该回去了吧?”
仇清雨说:“好。”
下坡比上坡更难,仇清雨左手提着二胡,踩着牛蹄印,走一步就回过身来照顾着王紫静,尽管他们小心翼翼地踩着牛蹄印,一步一步往下挪,王紫静还是一个不小心,脚下一滑,身子就往前冲,尖叫着一下就撞入仇清雨怀中,情急之时,仇清雨只好伸出右手紧紧抱住王紫静,好在仇清雨是学过武术的,脚下很稳,否则,两人就要牛屎滚坨,一轱辘滚下山去。
等到惊吓过去,两人的脸都腾地红了,一时又不好分开,两颗心怦怦地撞击着,目光一对就躲开了。还是仇清雨先清醒过来,他松开右手,紧紧抓住王紫静的胳膊,自己退一步,再让王紫静进一步,费了好大劲,终于下得山来。
重新上路了,两人一时无话,都在想着刚才的事。仇清雨在想,好险啊!要是滚下山去了,让小王受伤了,自己怎么向工区、向她的父母交待?自己还没报道就出事,人们会怎么看我?这只能说明自己太浮躁、太不稳重了,又或者会说自己有小资产阶级情调,说自己世界观成问题,那就更不得了。
王紫静虽然受了点惊吓,但随之而来的拥抱却令她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微妙,令她很陶醉,她还从未与一个男孩子如此亲密地接触过,她想不到与男孩子的亲密接触会如此美好,如此地令她欲罢不能。其实,王紫静的这种感觉并不很准确,如果没有仇清雨在火车上的表现,如果没有对仇清雨的好感,又或者说不是她对仇清雨产生了一丝丝情愫,她是产生不了这种感觉的,相反,她或者是毫无感觉,或者是尴尬,或者是反感,绝对不会产生令她陶醉的感觉的。正是由于她产生了那种感觉,她现在竟然有点遗憾,遗憾他们拥抱的时间太短,她才刚刚体味到就消失了,让她现在竟然非常的向往。
刚一想到这里,她的脸上不禁又发起烧来,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热辣辣的,好在她走在前面,仇清雨看不到,要不然,自己不知该有多难堪。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产生这种想法,她知道,一个女孩子是不应该有这种想法的,难道是自己的思想变了质?难道是自己变坏了?
一想到这,她又微微担起心来,她知道女孩子是不能随便与男孩子亲密的,亲密了就有可能出问题,出什么问题呢?她也搞不大清楚,据说是有可能怀孕,她不知道刚才的意外是不是会导致自己怀孕。
她赶忙收敛心性,心里忐忑着,为自己担着心,完全忘记了要给仇清雨讲说屈原的作品,而仇清雨也没有再提起。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走着,始终没说一句话,直到又走过一个山口,终于看到远处有红砖红瓦的房子,王紫静才遥指着说:“那就是我们工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