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幕墙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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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钝剑新声03(下)

钝剑新声03(下)

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楼下,那辆只擦了一半泥浆的小电驴还孤零零地停在红砖地上,像个被遗忘的弃儿。车身侧面的划痕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他必须去修理铺。车是公司的,张婆婆的事暂时了了,但生活还得继续。这满身泥泞和伤痕的车,就是他的饭碗。

他跨上电驴,拧动电门。车身发出不情愿的呜咽,后轮转动时带着一点不顺畅的摩擦声。他骑得很慢,身体深处泛起的酸痛和疲惫让他只想找个地方躺下。

穿过几条熟悉的街巷,空气里飘荡着饭菜的香气。陈光在一个不起眼的拐角处停下。这里挤着一排低矮的临街铺面,修车铺的招牌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老周车行”,红底白字的塑料招牌边角都卷了皮。门口的空地上永远堆着废弃的轮胎、拆开的电机零件,空气里弥漫着机油、橡胶和金属粉尘混合的独特气味。

陈光把车停在门口,一个穿着沾满油污的深蓝色工装、身材敦实的中年男人正蹲在地上,背对着门口,专心致志地对付着一辆电动三轮车的后轴。扳手敲击金属的声音叮当作响。

“周师傅。”陈光喊了一声。

男人闻声转过头。是老周。他约莫五十岁上下,一张方脸被机油和汗水糊得黑一道灰一道,只有那双眼睛异常锐利,像能穿透表象看到零件内部的磨损。他扫了一眼陈光那辆泥猴似的电驴,目光尤其在那道新鲜的划痕上停留了一下,眉头习惯性地皱起,像被刻刀划了两道深痕。

“嚯,你小子这是开沟里去了?”老周嗓门洪亮,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语气说不上客气,但也谈不上恶意,更像是一种见惯了各种惨状的老司机的平淡。

“昨晚雨大,路滑,摔了一下。”陈光简短地解释,声音还有些哑。

老周站起身,随手在工装裤上蹭了蹭油污,走到陈光车前,弯下腰,伸出粗粝的手指,先是摸了摸那道长长的刮痕,又捏了捏歪掉的后视镜支架,最后蹲下去,用力扳了扳前后轮,检查轴承。

“摔得不轻。”他下了结论,站起身,指着那道划痕,“这儿,得补漆,不然锈穿了更麻烦。后视镜支架歪了,得调,轴也得拆开看看,进水没,轴承有没有伤。”他语速很快,像报零件清单,“还有你这车灯罩也裂了个缝,雨天容易进水短路,最好一起换了。”

陈光听着这一连串问题,心一点点往下沉。他试探着问:“周师傅,大概……得多少钱?”

老周掏出半包皱巴巴的烟,叼出一根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眯着眼打量陈光:“看你用什么料。补漆,便宜的几十块,好点的过百。后视镜支架调一下,手工费二十。拆轴检查,五十。要是轴承没事,算你运气好。要是有问题,换轴承……国产的几十,进口的上百。灯罩嘛,塑料的,二三十一个。”他吐出一口烟圈,烟雾在浑浊的空气里盘旋,“先按最便宜的算,车放这儿,弄完再看具体多少。”

陈光沉默了。即使按老周说的“最便宜”的算法,加起来也奔着小二百去了。这对现在的他来说,几乎是不可承受之重。口袋里那个铁皮盒子的重量轻得让他心慌。

他嘴唇动了动,想说“能不能先修最要紧的”,或者“便宜点的漆”,但看着老周那张被油污和岁月刻画得棱角分明的脸,还有他眼中那种洞悉一切的锐利,这些话最终没能说出口。老周干这行几十年,什么样拮据的客人没见过?讨价还价,在这位老师傅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行……麻烦您了,周师傅。”陈光最终只是低声说了一句,声音干涩。他摘下电驴钥匙,递了过去。

老周接过钥匙,随手扔进旁边一个装满了螺丝螺母的铁皮盒子里,发出叮当一声脆响。“下午晚点来拿吧。”他挥挥手,像是打发走一个无关紧要的零件,又蹲下身去,继续对付他那辆三轮车的后轴,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再次响起。

陈光看着自己那辆泥泞、受伤、被卸下钥匙的车,像一个被送进手术室的病人,孤零零地停在堆满废品的角落里。他转过身,慢慢离开了弥漫着机油味的修车铺。阳光刺眼,照在他空荡荡的手上,也照在他空空的口袋上。身体的疲惫,经济的压力,像两块沉重的磨盘,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只想找个地方坐一会儿,理一理乱麻般的思绪。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昨天那个暴雨倾盆的“幸福里”小区门口。阳光明媚,地面早已干透,完全看不出昨夜那场豪雨的痕迹。

他走到小区门口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靠着粗糙的树干,慢慢滑坐到冰凉的花坛边沿。树荫遮蔽了大部分阳光,只有零星的光斑落在他身上。他低着头,看着自己沾满泥灰和油污的鞋尖,脑子里一会儿是张婆婆痛苦蜷缩的身影和那扇破败的门,一会儿是老周报出的修理数字,一会儿又是床头那张写着“我家沙发暖和”的纸条……

“陈光?”

一个带着几分迟疑和惊讶的女声在身旁响起。

陈光茫然地抬起头。

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缝隙,有些晃眼。他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下光线,才看清站在面前的人。

是昨天那个在暴雨中寻找琴谱的女人。她今天换了一身浅米色的连衣裙,头发柔顺地挽在脑后,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和昨天那个在雨水中狼狈绝望的身影判若两人。她手里牵着一个约莫七八岁、梳着羊角辫、穿着漂亮小裙子的小女孩。小女孩正好奇地仰头看着他。

“真的是你!”女人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带着真诚的感激,“昨天真是太谢谢你了!要不是你,囡囡比赛用的谱子就真找不回来了!”她轻轻推了推身边的小女孩,“囡囡,快谢谢叔叔。”

小女孩有些害羞,但还是乖巧地仰起小脸,奶声奶气地说:“谢谢叔叔帮我妈妈捡到谱子。”

陈光有些局促地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扯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没…没事,应该的。比赛……还顺利吗?”

“顺利!非常顺利!”女人语气轻快,眼中闪着光,“囡囡发挥得特别好!评委都说她演奏得很有感情!”她看着陈光,目光在他沾着泥灰和油污的工装外套、疲惫的脸色上停留了片刻,笑容里多了些关切,“你这是……刚忙完?看你脸色不太好,昨天淋了那么大雨,没事吧?”

“没事,没事。”陈光下意识地摇头,避开了她的目光,“习惯了。”

女人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小女孩轻轻扯了扯她的裙子,小声说:“妈妈,我渴了。”

“哦,好。”女人应了一声,对陈光抱歉地笑了笑,“那我们先去买点水。昨天的事,真的特别感谢!”她再次强调,语气真诚。

“不用客气。”陈光点点头。

女人牵着小女孩,转身朝小区旁边的便利店走去。走了几步,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依旧站在树荫下的陈光,声音清晰而温和:

“对了,陈光,我叫林晚。树林的林,夜晚的晚。在旁边的市三中教音乐。以后要是有什么事,或者……路过这边,可以来坐坐。”

她说完,对陈光微微颔首,便带着女儿走进了便利店明亮的玻璃门。

陈光站在原地,看着那扇晃动的玻璃门,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那个清晰的名字——“林晚”。树林的林,夜晚的晚。一个和她气质很搭的名字,温柔,沉静,带着一点艺术的气息。

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一种极其陌生、又极其微妙的情绪,如同投入死水潭里的一颗极小石子,在他疲惫而灰暗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这涟漪太轻,太微弱,瞬间就被沉重的现实压力淹没了。

他重新坐回冰凉的花坛边沿,头靠着粗糙的树干,闭上了眼睛。林晚……张婆婆……老周……那扇破掉的门……还有那张匿名的纸条……无数画面和声音在他脑海里交织、冲撞,最终都化成了沉甸甸的疲惫,拖着他沉向一片混沌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把他从半睡半醒的迷糊中惊醒。他摸出来一看,是老周。

“喂?周师傅?”陈光的心又提了起来。

“车弄好了。过来拿吧。”老周的声音还是那么干脆,听不出什么情绪。

“哦…好,我马上过去。”陈光挂了电话,撑着发麻的腿站起来。修理费……该来的总归要来。

他拖着步子,再次走向那个弥漫着机油味的拐角。夕阳的余晖把修车铺门口堆积的废旧零件染上了一层暖橘色,但空气里的金属和橡胶气味依旧冰冷。

老周正蹲在门口,用一个破布头擦拭着手上的油污。陈光那辆小电驴已经变了样,虽然还有些旧,但车身被冲洗得干干净净,那道醒目的划痕被仔细地填补、打磨过,涂上了一层颜色相近的新漆,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歪掉的后视镜也调正了,灯罩也换了个新的,整体看上去精神了不少。

陈光心里稍微松了口气,至少表面功夫老周做得不错。他走到车前,低声问:“周师傅,修好了?多少钱?”

老周抬起头,那张油污脸在夕阳下显得更黑了。他随手把脏布头扔在一边,站起身,从油腻腻的工装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沾着黑色油渍的缴费单,递了过来。

陈光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有些僵硬地伸手接过那张单子。纸面粗糙,上面用圆珠笔潦草地写着一串项目:补漆、调镜、拆检轴、更换灯罩……每一项后面都跟着一个数字。他屏住呼吸,目光快速扫向最下面那个用红笔圈出来的总和。

**¥168.00**

一百六十八块。

一个意料之中,却依旧让他心头一沉的数字。比老周之前预估的“最便宜”还要贵上一些,大概是用了稍好点的漆或者轴承检查时发现了点小问题。

陈光捏着那张油腻的缴费单,指腹感受着纸张粗糙的纹理和油污的黏腻。他沉默着,另一只手伸进裤兜里,指尖触碰到那个冰冷、轻飘飘的铁皮盒子。那里面躺着的,是他仅剩的、准备应付房租之外所有开支的保命钱。一百六十八……几乎要掏空它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带着浓重的机油味,手指有些僵硬地准备去掏那个盒子。

“钱?”老周看着他,眉头又习惯性地皱了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问题。他抬手,用同样沾着油污的手指,随意地指了指那张缴费单最下面一行,被油渍晕染得有些模糊、但依旧能辨认出的一行小字:

>**已付清。**

>**下午3:20**

下面是一个同样潦草、但和陈光自己签名截然不同的花押符号。

陈光的手指,在触碰到铁皮盒子的瞬间,彻底僵住了。他猛地低头,眼睛死死盯住那三个字——“已付清”。

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随即又猛地冲上头顶!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向老周,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调:“付…付清了?谁付的?谁付的钱?!”

老周被他这反应弄得一愣,不耐烦地挥挥手,像是赶苍蝇:“一个男的!就下午,三点多钟,你车刚弄好没多久就来了!问是不是陈光的车,我说是,他看了下单子,二话没说就把钱拍桌上了!我还问他是不是你朋友,他嗯了一声就走了!怎么?不是你让人来付的?”

一个男的?朋友?

陈光的脑子嗡嗡作响,一片空白。他哪有什么会替他付一百多块修车费的朋友?孤儿院长大的他,朋友栏里从来只有空气!

他猛地攥紧了那张油腻的缴费单,纸的边缘几乎要被他捏破。“已付清”那三个字,还有那个陌生的时间记录,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眼睛。

又是这样!悄无声息!不留痕迹!如同床头那张纸条,如同那碗温热的粥,如同那辆被神秘推回楼下的泥泞电驴!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震惊、困惑、茫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热流,猛地冲撞着他的胸腔,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抬起头,夕阳的光线刺得他眼睛发痛。他茫然地环顾着这个堆满废品的修车铺拐角,看着街上行色匆匆的路人,看着远处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楼宇……那个在背后默默做着这一切的“沙发客”,那个替他付了修车费的“朋友”……他到底是谁?他藏在这座城市的哪个角落?

他攥着那张缴费单,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那单子上陌生的花押符号,像一个沉默的谜题,嘲笑着他的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