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5章 剧团的镇台戏
九江地方戏曲剧团那栋颇有年头的老排练厅里,空气仿佛凝固了。灰尘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光柱里打着旋儿,映照出空气中弥漫的压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排练中断了,所有人——乐队师傅、跑龙套的学徒、甚至平日里最泼辣的服装师——都围在角落,目光聚焦在苏音手中那件深蓝色的旧戏服上。正是那件饰有“镇水将军”威武甲胄纹样的戏袍,《镇鄱阳》主角的行头。此刻,它本该坚硬的锦缎肩甲处,一大片深褐色的水渍正无声地蔓延、渗透,散发出浓重得化不开的、带着铁锈与淤泥气息的江河水腥味!那水渍触手冰凉刺骨,仿佛刚从鄱阳湖最深最冷的渊薮中捞起。“又…又来了!”饰演老艄公的老演员声音发颤,“这都第三回了!每次排到将军投宝塔镇妖那段,这衣服就…”“邪门!太邪门了!”鼓师老李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这《镇鄱阳》,怕不是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窃窃私语如同冰冷的蛇,在排练厅里游走。恐惧像霉菌,在人心底滋生蔓延。这出源自九江古老传说、讲述先民勇斗鄱阳湖恶蛟,最终以锁江楼塔镇之的剧目,本是剧团的看家戏、压箱底的“镇台戏”。可自从蚀渊会的阴影笼罩九江,灵枢失衡加剧,这戏,似乎也沾染了不祥。苏音的手指死死攥着那冰冷的、湿漉漉的戏服布料,指节泛白。她闭上眼,强行压下心头的悸动。识海中,那份源于青阳腔血脉、觉醒不久的“戏魂”之力,正剧烈地翻腾着。她能清晰地“听”到,那水渍中蕴含的,并非仅仅是物理的水分,而是浓烈得几乎要溢出来的——怨气!那是沉船水底的悲鸣,是被惊扰水灵的愤怒,是锁江楼塔下被镇压妖邪的不甘嘶吼!这些无形的负面情绪,正通过这承载着“镇水”意象的戏袍,无声地侵蚀着剧团的气场,试图扼杀这出象征守护的戏剧。不能这样下去!苏音猛地睁开眼,眼神锐利如刀,扫过周围一张张惊惶不安的脸。“慌什么!”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定场锣鼓,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戏服湿了,晾干就是!戏,还得排!《镇鄱阳》唱了几百年,护的是九江一方水土!我们要是自己先怕了,那才真是让那些躲在暗处的东西称心如意!”她的话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剧团众人被她气势所慑,又想到苏音最近种种不可思议的表现(比如莫名震碎玻璃、深夜在江边唱戏能引来奇异回音),心中稍定。“可是苏姐…”饰演将军副将的年轻武生小武犹豫道,“这戏…还能唱吗?每次唱到关键处就出幺蛾子…”“不但要唱,”苏音斩钉截铁,“还要唱得更好!唱出真正的‘镇魂’之威!”一个大胆而决绝的念头在她心中成型,“团长,我想…重排《镇鄱阳》!不是改剧本,是改‘气’!改它的‘魂’!”她看向年迈的团长,目光灼灼:“我们要在锁江楼塔下搭台!就在塔前广场!借这千古名塔的镇水之威,唱这出‘镇鄱阳’!用我们的戏,用我们的魂,告诉那些躁动的邪祟,九江的守护之心,从未熄灭!”锁江楼塔下唱《镇鄱阳》!这个提议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剧团内激起轩然大波。有人觉得疯狂,有人觉得冒险,但最终,在苏音那近乎燃烧的信念和团长沉默的点头下,方案定了下来。接下来的日子,剧团进入了前所未有的亢奋与紧张状态。苏音几乎住在了排练厅。她不再仅仅是演练身段唱腔,而是沉浸到《镇鄱阳》的每一个音符、每一句唱词、每一个眼神所蕴含的情感与力量中去。她的“戏魂”之力被彻底调动起来。识海中,她一遍遍“回放”着那夜在浔阳江头听到的琵琶悲音,体会着那江心凝聚不散的怨念;她感受着锁江楼塔风铃在风中摇曳的清音,捕捉着那历经千年沉淀的、厚重如山的镇邪意志;她甚至尝试着沟通戏服上那冰冷水渍中的怨气,不是对抗,而是理解、引导…她要让这出戏,真正成为沟通古今、安抚怨灵、震慑邪祟的桥梁!她开始调整唱法。原本高亢激越的青阳腔,在保留其骨架的同时,被她融入了更多的变化。将军投塔前的悲壮决绝,唱腔沉郁顿挫,带着金属摩擦般的穿透力,直指人心;安抚水族亡魂的段落,则转为空灵悠远,仿佛九江渔歌,带着悲悯的穿透力;而最后的镇妖凯歌,被她注入了前所未有的、如同金铁交鸣般的铿锵战意!乐队也被她带动起来,鼓点不再是单纯的节奏,而是心跳,是战鼓;弦乐不再是伴奏,是呜咽的江风,是奔腾的浪涛!时间飞逝,演出之日终于到来。锁江楼塔巍峨矗立在长江之滨,暮色四合,塔身被精心布置的灯光勾勒出沧桑而庄严的轮廓。塔前广场,临时搭建的戏台灯火通明,台下早已人山人海。有慕名而来的戏迷,有好奇的市民,更有一些气息与常人迥异、或隐在角落、或混在人群中的身影——那是被云渺茶铺传递的消息吸引而来的同盟成员和精怪族群。石大力那魁梧的身形在人群中格外显眼,漪澜则化作一位气质清冷的女子,静静坐在前排。锣鼓开场!苏音饰演的“镇水将军”登场!金甲红袍(新制的,用秘法处理过,隔绝了旧袍的怨气侵染),英气逼人。甫一亮相,一个眼神,一声开腔,便如定海神针,瞬间攫取了全场心神!戏,渐入佳境。当演至将军发现恶蛟肆虐、生灵涂炭,愤而拔剑时,苏音的唱腔如同裂帛,带着冲天的怒火与悲悯,强大的精神感染力如同实质的浪潮席卷全场!台下观众无不心旌摇动,感同身受,许多人眼中已含热泪。高潮来临——将军怀抱“镇水宝塔”(仿锁江楼塔形制的道具),立于狂风巨浪的虚拟场景中,面对狰狞的“恶蛟”(由数位武生扮演),唱出那决定牺牲自我、永镇妖邪的绝唱!“抛却此身浊骨去,换取浔阳万世宁!”就在这最关键、情感最浓烈的唱词出口的瞬间,异变陡生!“呜——!”一声低沉、压抑、仿佛来自九幽深渊的咆哮,毫无征兆地在所有人心底响起!并非物理的声音,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的冲击!戏台上,灯光剧烈闪烁,凭空卷起一阵阴冷刺骨的旋风,裹挟着浓重的水腥气,直扑苏音和她手中的“宝塔”道具!台下观众一片哗然,惊恐的情绪瞬间蔓延!石大力猛地站起,低吼一声;漪澜秀眉紧蹙,指尖水汽萦绕。是它!是那附着在旧戏袍上的怨气,是那被蚀渊会搅动的、锁江楼塔下蠢蠢欲动的邪灵之力!它们被这出戏蕴含的强大“守护”意念所激怒,在苏音唱到镇妖核心时发起了反噬!苏音只觉得一股冰冷刺骨的恶意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扎向她的神魂!眼前幻象丛生:滔天的浊浪、破碎的船骸、无数在水中挣扎哀嚎的身影…怨气如潮,要将她拖入绝望的深渊!千钧一发!苏音非但没有退缩,眼中反而爆发出更加璀璨的光芒!她将所有的“戏魂”之力,所有对九江的守护之念,所有在排练中体会到的悲悯与决绝,尽数灌注于接下来的唱腔之中!“宝塔巍巍镇妖氛——”她猛地将手中道具“宝塔”高举过头顶,声音不再是唱,而是吼!是灵魂的呐喊!是跨越时空、与那位传说中的镇水将军意志的共鸣!“定——!”最后一个“定”字,如同九天惊雷炸响!不再是单纯的声波,而是融合了她全部精神力量与戏魂之力的冲击!肉眼可见的、淡金色的音波以她为中心轰然扩散开来!“叮铃铃——!”几乎就在同时,锁江楼塔顶,那历经千年风雨、悬挂于飞檐之下的古老铜质塔铃,骤然无风自动!发出前所未有的、清脆急促、却又带着煌煌正气的鸣响!塔铃之声与苏音的“定”字诀音波,完美地契合在一起!金色的音波仿佛得到了增幅与指引,瞬间冲散了台上的阴风邪气!那直刺灵魂的怨灵咆哮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锁江楼塔本身,仿佛在这一刻苏醒了!塔身那些古老的、看似斑驳的砖石符文,在夜色中流淌过一瞬极其微弱却无比坚韧的淡金色光芒!一股浩瀚、沉凝、仿佛承载了整条长江重量的镇邪意志,如同无形的屏障,瞬间笼罩了整个塔前广场!台上的阴冷邪气被涤荡一空!灯光恢复了稳定。台下的观众只觉心头那股莫名的恐惧和压抑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与震撼!他们甚至没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苏音最后那一声,和塔铃的共鸣,充满了洗涤灵魂的力量!戏,在一种近乎神圣的肃穆中继续,直至将军投塔,妖魔伏诛,风平浪静,万民欢腾。当苏音最后一个身段定格,全场陷入了短暂的、落针可闻的寂静。随即,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如同山呼海啸般爆发!经久不息!苏音站在台中央,汗水浸透了戏服,微微喘息。识海中的“戏魂”之力前所未有的充盈,甚至带上了一丝淡金的色泽。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那座巍峨的锁江楼塔,有了一种奇妙的联系。就在这时,一道细微却无比清晰的破空声传来。“叮铃…”一枚小巧玲珑、非金非玉、色泽古朴如青铜、造型却是一只微缩戏铃的物件,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自锁江楼塔顶最高层的飞檐阴影中悄然滑落,精准地、轻轻地,落在了苏音摊开的掌心。铃身微凉,触手温润。上面刻满了细密玄奥、如同古老乐谱般的符文。一股沉静、坚韧、带着塔铃清音与镇邪意志的力量,温和地融入苏音的“戏魂”之中。“镇魂戏铃…”苏音心念微动,瞬间明了了这件法器的名字与用途——它能稳固神魂,增幅音律之力,更能引动锁江楼塔的镇邪共鸣!这是锁江楼塔,这座守护了九江千年的丰碑,对她,对这场真正蕴含了“镇魂”之威的《镇鄱阳》,无声的认可与馈赠!她握紧这枚小小的戏铃,抬头望向夜色中沉默矗立的锁江楼塔。塔身的灯火映在她清澈的眼眸中,如同点燃了两簇不灭的火焰。戏台上的镇水将军已经落幕,但属于苏音,属于“戏魂守护者”的舞台,才刚刚拉开最辉煌的帷幕。她的声音,她的戏,从此将与这座塔的意志同在,守护这浔阳江畔的万家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