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蹒跚学步
我的后腿背叛了我。
明明前爪已经紧紧扒住了窝的毛毡边缘，粗糙的织物纹理在我的肉垫下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但后腿却像两根不属于我的木棍，软绵绵地悬在半空，怎么也使不上力气。虎斑兄已经成功越狱三次了，此刻他正得意洋洋地在窝外的广阔天地里踱步，尾巴高高翘起，像一面胜利的旗帜。
“用力蹬后腿，“浅色的小妹趴在窝的边缘指导我，她的蓝眼睛在晨光中像两滴海水，“就像在梦里追蝴蝶那样。“
我深吸一口气，集中全身力气于后腿，猛地一蹬——世界突然倾斜！窝的边缘从我爪下滑开，一阵失重感攫住了我的心脏。我惊恐地挥舞着四肢，想要抓住任何可以救命的东西，却只抓到一把空气。
“砰！“
我摔在了一处冰凉光滑的平面上，冲击力震得我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这里的气味陌生得令人窒息——没有妈妈乳汁的甜香，没有稻草垫子的植物气息，只有某种刺鼻的化学制剂味道，像是两脚兽用来清洁爪子的那种液体。我的爪子在这诡异的表面上打滑，怎么也找不到着力点。
“琥珀！“妈妈焦急的声音从高处传来。我抬头看去，窝的边缘在很远的上方，妈妈银灰色的脸探出来，绿色的眼睛里满是担忧。
我想回应她，却发现自己正不受控制地滑向某个深渊。原来这个发亮的平面不是水平的！它有一个微妙的坡度，我的体重正拖着我缓慢而坚定地向更低处移动。爪子抓挠的声音尖锐刺耳，但我就是停不下来，就像噩梦中的无助感。
“喵——呜！“我发出凄厉的求救声，尾巴上的毛全部炸开，变得有平时两倍粗。
就在这时，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了我。我还没来得及尖叫，就被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托起。这触感不同于妈妈粗糙的舌头或柔软的腹部，而是一种干燥、温和的包容，像是被阳光晒暖的树叶包裹。我闻到阳光、肥皂和另一种复杂气味的混合——这一定是“两脚兽“的气味！
恐惧让我浑身僵硬，连胡须都不敢颤动一下。但两脚兽的动作出奇地轻柔，他的手指恰好梳理着我背上妈妈常舔的位置，指节轻轻按摩着我的头骨底部。一种奇异的舒适感开始取代恐惧。
“小淘气，“两脚兽的声音像低沉的雷鸣，通过他的胸腔直接传导到我的身体里，“这么早就想探索世界了？“
他的呼吸带着咖啡和早餐的温暖气息，吹拂在我的绒毛上。我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睛，近距离看到了两脚兽的脸——巨大的眼睛在奇怪的透明晶体后面，皮肤上有细小的毛发，嘴角因为微笑而出现褶皱。这面容本该恐怖，却莫名让我安心。
“别吓着她，“妈妈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带着克制的紧张，“她还太小。“
两脚兽低声回应了什么，然后缓慢地蹲下身，将我放回窝里。我立刻钻到妈妈肚子下面，把脸埋进她熟悉的银色毛发中，心跳快得像要蹦出胸膛。
“看到了吗？“虎斑兄得意地在窝边走来走去，“外面的世界就是这样。可怕，但是刺激。“
小妹好奇地嗅着我，好像我身上沾了什么神奇的气味。“两脚兽摸起来是什么感觉？“她小声问。
我思考了一下：“热。比妈妈还要热。而且...安全。“这个形容词让我自己都感到惊讶，但确实，在那双大手中的瞬间，我感受到的不仅是恐惧，还有一种被保护的确定感。
妈妈仔细地嗅遍我全身，确认我没有受伤，然后开始用舌头梳理我被弄乱的毛发。“记住这次教训，“她一边舔一边说，“窝的边缘不是唯一的出口。看看这个。“
她轻盈地跳出了窝，然后向我们展示窝的一侧有个隐蔽的凹陷处，那里的毛毡被刻意磨薄了，形成一个小小的斜坡。“这是给你们设计的出口，“她解释道，“坡度刚好够你们爬下去。“
虎斑立刻冲了过去，毫不费力地滑下了斜坡。小妹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我最后一个尝试，心跳仍然因为刚才的冒险而加速。这次，我的后腿似乎听话了些，能够配合前爪的动作了。我一点点挪到斜坡边缘，小心翼翼地让重力接管我的身体。
“慢点，“妈妈在下面鼓励道，“控制好速度。“
我像一片落叶一样缓缓滑下，爪子本能地伸出来抓挠斜坡表面以减速。当我的后爪终于触到坚实的地面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涌上心头。我做到了！没有坠落，没有恐慌，只有一次完美的控制着陆。
“再来一次！“我兴奋地叫道，立刻转身想重新爬上斜坡。但这时我才发现，下去容易上来难。斜坡对于我弱小的后腿来说太陡了，几次尝试都滑了下来，最后是妈妈用嘴叼着我的后颈把我拎了上去。
“下去和上来是不同的技能，“妈妈把我放回窝里，“今天学够一样了。“
但我的注意力已经被窝外的景象完全吸引。从地面上看，房间呈现出全新的样貌。家具像参天大树一样耸立，地毯的绒毛如同丛林，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画出明亮的几何图形。虎斑正在攻击一个毛线团，小妹则谨慎地探索着沙发下的黑暗空间。
我摇摇晃晃地迈出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步。后腿仍然不太听话，走起路来像踩在棉花上，随时可能打结。妈妈跟在我身边，尾巴轻轻拂过我的背部保持平衡。
“抬头，“她指导道，“不要总是盯着自己的爪子看。用耳朵和胡须来感知周围。“
我试着抬起头，立刻感到一阵眩晕。世界在眼前晃动，各种视觉信息如潮水般涌来。我的胡须捕捉到空气中微小的气流变化，耳朵转动着定位每一个声响——远处两脚兽走动的震动、虎斑玩毛线团的沙沙声、窗外小鸟的啁啾。
“太...太多了，“我结结巴巴地说，不由自主地又低下头，专注于自己摇晃的步伐。
妈妈用鼻子轻轻推了我一下：“慢慢来。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
我不知道“罗马“是什么，但她的意思很明白。我再次抬头，这次只专注于正前方——一个巨大的、毛茸茸的物体正躺在阳光里打盹。那是老狗查理，我通过气味认出了他，但这是第一次真正看清他的模样。
查理比我们大得多，黄白相间的毛发有些稀疏，露出下面粉色的皮肤。他的脸长得奇怪，皱纹堆叠，下巴松弛地垂着，随着鼾声微微颤动。一条后腿时不时抽搐，像是在梦中奔跑。
“他看起来...不危险，“我小声对妈妈说。
“外表可能骗人，“妈妈警告道，但她的尾巴放松地卷曲着，说明这不是真正的威胁，“不过查理确实很温和。他已经十五岁了，相当于人类的...嗯，很老很老。“
我小心翼翼地向查理靠近，每一步都准备随时逃跑。当我离他只有三个身长的距离时，一股浓烈的“老狗味“扑面而来——像是潮湿的羊毛、发霉的饼干和某种药膏的混合。这气味让我打了个喷嚏。
查理的左眼突然睁开了，浑浊的棕色眼珠转向我。我僵在原地，后颈的毛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新来的小猫崽子，“查理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传来，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别吵我睡觉就行。“
他的眼睛又闭上了，鼾声随即继续。我惊讶地回头看妈妈，她正用头蹭着查理的耳朵，这个亲昵的动作让我目瞪口呆。
“尊重家里的长辈，“她走回来对我们说，“他们掌握着我们不知道的生存智慧。“
虎斑不屑地哼了一声，继续玩他的毛线团。但查理的话让我莫名安心，我决定探索更多地方。摇摇晃晃地走过查理身边时，我忍不住嗅了嗅他的爪子。那味道复杂得令人着迷——泥土、草地、阳光和岁月全部压缩在一处。
房间的角落有一个神奇的地方——两脚兽称之为“猫树“的奇怪结构。它由粗糙的柱子和柔软的平台组成，高高耸立直到接近天花板。妈妈轻盈地跳了上去，在最高处的平台上优雅地坐下，俯视着我们。
“总有一天你们也能跳这么高，“她向我们保证。
虎斑立刻接受了挑战。他后退几步，然后全力冲向猫树的底部，前爪扒住最低的柱子，后腿拼命蹬地。但只爬了不到一个身长的高度就滑了下来，摔了个四脚朝天。
“技巧比力气更重要，“妈妈从高处指导，“用后腿发力，前爪抓紧，腰腹保持平衡。“
我观察着猫树的表面，注意到柱子上缠绕着粗糙的麻绳，应该是专门给我们抓挠用的。我尝试性地伸出前爪刮了刮，发现能稳稳地钩住那些纤维。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我脑中形成。
不同于虎斑的蛮力冲刺，我选择了柱子背面较隐蔽的位置。深吸一口气后，我学着妈妈的样子后腿发力，前爪同时向上抓挠。奇迹发生了——我离开了地面！虽然只上升了很短的距离就滑了下来，但这已经比虎斑的成绩好多了。
“看到了吗？“妈妈赞许地呼噜着，“琥珀懂得用脑子。“
虎斑不满地嘟囔着，转身去欺负小妹了。我继续练习，每一次都能多爬高一点点。最后一次尝试时，我成功到达了第一个平台，虽然姿势狼狈，但确实是靠自己的力量上来的！
从平台上俯瞰，房间呈现出全新的视角。我能看到沙发的顶部，茶几上的物品，甚至窗外的一小片蓝天。一种掌控感油然而生，我忍不住发出胜利的“喵呜“声。
“不错，“妈妈舔了舔我的耳朵作为奖励，“但下去同样重要。“她轻盈地跳到地面，示意我跟随。
我低头看了看地面，突然意识到高度带来的眩晕感。平台现在看起来比爬上来时高多了，边缘处似乎还在微微晃动。我的爪子不自觉地抓紧了平台表面的绒毛，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我不知道怎么下去，“我小声承认，羞愧得耳朵贴平在脑袋上。
妈妈没有嘲笑我，只是重新跳上来，站在我身边。“转身，“她指导道，“让后腿先下去，用爪子抓住柱子。“
我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肚子紧贴平台边缘，后腿慢慢往下探。当爪子碰到柱子的瞬间，我本能地抓紧，但身体的重心已经前倾太多。一阵天旋地转后，我再次体验了自由落体的感觉，不过这次是背部着地。
“喵嗷！“我痛呼一声，四脚朝天躺在地毯上，像只翻不过来的乌龟。
妈妈轻盈地落在我身边，用鼻子把我翻过来。“第一次都这样，“她安慰道，“记住：下去时重心要保持在后面。“
我抖了抖弄乱的毛发，正准备再次尝试时，一阵奇怪的咕噜声从我的腹部传来。紧接着是一阵尖锐的饥饿感，提醒我已经很久没吃奶了。
妈妈也听到了这声音，她领着我走向厨房角落里的食盆。两脚兽已经在那里放了一小碟特制的奶糊，旁边还有一碗清水。虎斑和小妹已经在埋头大吃，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
我凑近食盆，奶糊的香气立刻让我的口水分泌加速。但当我像往常一样想把脸埋进去时，鼻子却碰到了盘子的边缘。原来两脚兽换了一个更浅的碟子，专门适合我们现在的体型。
“用舌头卷着吃，“妈妈示范道，“不要用吸吮的动作。“
我尝试着模仿她的方式，发现这需要完全不同的技巧。舌头必须像小勺子一样卷起奶糊，而不是简单地吞咽。最初的几次尝试让我呛到了，奶糊从鼻孔里喷出来，惹得虎斑哈哈大笑。
但饥饿是最好的老师。很快我就掌握了要领，能够有效率地摄取食物而不弄脏自己。吃饱后，我学着妈妈的样子用前爪洗了洗脸，虽然动作还很笨拙，至少把胡须上的奶渍清理干净了。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房间，在地毯上画出一道金色的分界线。我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被这温暖吸引，摇摇晃晃地走到光斑中央，蜷缩成一团。阳光渗透进我的毛发，直达皮肤，驱散了学步带来的所有疲惫。
妈妈走过来躺在我身边，用尾巴环绕着我。“今天你学了很多，“她轻声说，“走路、攀爬、进食...每一件都是成长的里程碑。“
我昏昏欲睡地回应了一声，把脑袋靠在她的前爪上。在沉入梦乡前的最后一刻，我模糊地意识到：世界正在我脚下展开，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广阔、更明亮。而今天，在这漫长的人生第一步中，我不仅学会了如何移动身体，更学会了如何面对未知——带着谨慎，但不失勇气；保持警惕，却不乏好奇。
虎斑兄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在我们身边蜷成一团。小妹则选择睡在妈妈的另一侧。我们四个在阳光中形成一个完美的圆，呼吸渐渐同步。老狗查理在远处打着呼噜，两脚兽在厨房轻声走动，世界在这一刻显得无比安宁而完整。
我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明天，我要尝试跳上窗台。然后，黑暗温柔地降临，但不是出生时那种无知的黑暗，而是充满光明承诺的、甜美的睡眠之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