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狩猎死伤重,母神塑泥人
甘霖洗刷过的地石部落,空气里沉淀着泥土的腥甜与劫后余生的狂喜。雨水虽歇,但人们心头的火焰却越烧越旺,那是以山顶焦黑巨槐为神龛的信仰燎原之火。
“火神慈悲!火神赐雨!”的呼喊日夜不息,在山谷中回荡,汇成灼热粘稠的信仰洪流,涌向孤峰之巅。
每一次呼喊,都让槐树之灵的新生嫩芽舒展一分,让地底贪婪蔓延的根系坚韧一分。它初生的意识在这沛然信仰滋养下,如新抽枝条缓慢坚定地生长,感知着山下那份几乎要将其点燃的虔诚。
这份虔诚在幸存者心中发酵膨胀,扭曲成狂热证明与取悦的焦灼。黍米羔羊,如何配得上拯救部落、掌控甘霖的神明?
老祭司地的葬礼在雨后泥泞中草草结束,悲伤被更强烈的集体情绪淹没——必须以最强大的猎物,最丰盛的血祭,方能表达对火神(槐神)的无上敬畏与感激!唯此,可保神恩永续,部落长存!
“唯剑齿巨象之心!唯裂山猛虎之颅!才配献于火神座前!”
强壮猎手“岩”立于人群中央,挥舞锃亮石头,黝黑脸因激动扭曲,嘶哑声音极具煽动力。
“火神赐新生,赐雨水!当以最勇猛猎杀,证明我等配此恩典!让火神见地石之勇力!”
“献上巨兽!献上巨兽!”
人群彻底点燃,狂热呼喊震得山谷嗡鸣。连日恐惧绝望,仿佛寻到宣泄出口,化作近乎自毁的勇猛。
男人们眼中燃烧神明狂热与盲目确信,女人们带着奉献悲壮,为丈夫备好简陋武器干粮。小土挤在人群边缘,小手紧捂颈窝处淡淡灰痕,那里似又传来一丝微凉沉重感。她仰头望山顶,嫩绿在阳光下安静闪烁,小小心里却莫名升起不安,如小虫爬行。
狩猎队伍在狂热祈祷与族人目送中出发,直扑部落记忆中最危险荣耀的猎场——黑石峡谷,剑齿巨象与裂山猛虎出没的死亡之地。阳光透过疏云,照在他们涂抹赭石油彩、虬结肌肉的背脊,反射原始野性光芒,如一群奔赴神圣战场的殉道者。
槐树之灵意识,随狩猎队伍远离部落核心,感知模糊断续。只能隐约“感觉”承载信仰之丝的生命,闯入凶戾死亡气息领域。强烈不安如冰冷藤蔓,缠绕初生灵核。
它试图传递阻止意念,却因距离太过遥远,稚嫩灵念却如石投深潭,瞬间被山下汹涌狂热信仰洪流吞没,无半点涟漪。山下之人,只听心中“火神”召唤,不闻巨树沉默忧虑。
黑石峡谷,如巨兽獠牙。嶙峋黑石参天耸立,投下浓重阴影,空气弥漫腐叶、兽粪与铁锈般血腥。狩猎队伍刚踏谷口,窒息威压扑面而来。
“吼——!!!”
震耳咆哮如实质音浪,猛自峡谷深处炸开!庞然大物撞开挡路巨木,现于猎手惊恐视线。剑齿巨象!身躯如移动小山,粗糙如岩的灰皮遍布伤疤,两根弯曲如镰、森冷寒光的巨齿,轻易可裂最硬岩石。暗红巨眼死锁闯入渺小人类,燃烧被冒犯暴怒!
“散开!投石!”
岩声嘶力竭大吼,声带不易察觉颤抖。
尖石呼啸飞出,挟猎手所有力量勇气。然足以洞穿野彘厚皮之石,撞巨象粗糙厚皮,只发“噗噗”闷响,如雨击岩石,留浅白痕便纷纷弹开!巨象甚至未觉多少疼痛,冲锋无丝毫减缓!
“轰隆!”
大地震颤。躲避不及两猎手,如被山崩碾过蚂蚁,瞬间消失巨象攻城锤般巨蹄之下!惨叫未及发出,唯骨骼碎裂恐怖闷响与喷溅血雾,宣告生命彻底终结。
“不!”
混乱瞬间爆发。勇气在绝对力量前土崩瓦解。有人攀岩躲避,被巨象卷石长鼻横扫而下,惨摔嶙峋石上筋骨断裂。有人绕后攻击,被巨象灵活转身,巨齿如死神镰刀划过,带起刺目血雨残肢!
惨嚎、骨碎、象吼、矛断……汇成地狱悲鸣,狭窄峡谷疯狂回荡。血腥浓烈欲呕,速盖腐叶气息。雄赳赳队伍,片刻间死伤枕藉!
当最后能动弹猎手拖断腿,连滚爬爬逃出黑石峡谷,将噩耗带回部落,谷地狂热瞬间冻结。欢呼祈祷戛止,死寂后爆撕心裂肺恸哭。
夕阳如巨大血痂,沉挂天边,将地石部落涂抹凄厉暗红。谷地中央空地,摆放幸存者拼死带回的几具残破不全尸体,更多永留黑石峡谷恐怖獠牙中。
女人们扑残缺亲人躯体,发非人哀嚎,指甲深抠泥地。孩子们吓忘哭泣,呆呆站旁,小脸写满恐惧茫然。男人们如被抽去脊梁,瘫坐在地,眼神空洞望着草草覆盖残躯,手中尖石无力跌落。空气弥漫浓得化不开的血腥绝望悲怆。献“火神”勇气盛宴,变吞噬生命血肉磨盘。
山顶,槐树之灵意识被骤然降临的巨大悲伤死亡气息猛冲。清晰“感觉”山下一条条与信仰相连生命之线,如狂风扯断蛛丝,瞬间黯淡湮灭!随之而来,是无数道尖锐如刀割的痛苦、绝望、恐惧意念,如汹涌黑潮狠狠灌入初生灵核!
比雷霆焚身更剧痛骤然降临!那是无数生命绝望戛止怨念不甘,是对它这被奉神明存在的无声控诉!刚稳固灵体剧震,焦黑主干上嫩芽猛蜷,翠绿光华瞬间黯淡。地底蔓延根系网络传来阵阵针扎刺痛,如被无形死亡之毒浸染。
不!不能!
本能弥合创伤、驱散死亡的强烈冲动压倒痛苦。它不能眼睁睁看唤醒、给予生机的生灵绝望沉沦!磅礴信仰之力体内疯狂流转凝聚,被黯淡新芽艰难转化。不再尝试沟通雨云,而将全部新生稚嫩法力,循山下因痛苦濒死而异常清晰的哀鸣,倾泻而下!
夜幕低垂,星光黯淡。部落哀哭死寂中凄凉。
突然,一点极微弱却纯净无比的翠绿光芒,如暗夜悄然降落萤火,自山顶飘摇而下。接第二点、第三点……无数点细碎翠绿光点汇成朦胧光雾,无声笼罩谷地中央摆放伤者尸体的区域。
光雾温柔拂过。奇迹发生。
被巨象长鼻扫断手臂、失血弥留猎手,断裂臂骨处,血肉竟肉眼可见速度蠕动生长!惨白骨茬被新生血肉包裹连接,狰狞伤口迅速收口结痂。灰败脸上重泛血色,微弱呼吸变平稳悠长。
被滚石砸断肋骨、内脏受损、口鼻溢血妇人,光雾拂身时,剧烈咳喘痛苦呻吟戛止。凹陷胸腔如被无形手轻柔抚平,断骨复位,破裂内脏温润生命能量滋养下奇迹愈合。她茫然睁眼,感受体内消失剧痛,如刚噩梦中惊醒。
光雾所及,哀嚎渐息,转难以置信低呼劫后余生啜泣。重伤濒死者被死亡边缘强行拉回,伤口愈,痛苦消。唯彻底冰冷、肢体残缺尸体,安静躺那里,翠绿光点落身如晨露,唤不醒一丝生机。槐树之灵之力,此刻只能作用于生者,无法逆转真正死亡。
“神迹!火神慈悲!”短暂死寂后,更狂热呼喊爆发!巨大悲恸瞬间被更大震撼敬畏取代。他们亲见神明伟力!神明不仅赐甘霖,更在族人濒死降下救赎!被治愈伤者挣扎爬起,不顾伤痛,朝山顶方向疯狂叩拜泪流满面。
槐树之灵意识在剧烈消耗中感虚脱般疲惫。愈如此多重伤,几耗尽新生法力,灵核传来阵阵空虚刺痛。山下重燃、更灼热信仰洪流涌入体内,带力量同时,带更沉重负担。它清晰感知,被治愈者灵魂深处,除感激,更烙印近乎献祭般狂热——生命是神明所赐,随时可为神明再奉上。
疲惫与难言沉重感,如冰冷泥浆包裹灵核。山下喧嚣感恩浪潮,带来一丝慰藉,却难驱散黑石峡谷血腥气息与生命消逝冰冷空洞。它默默汲取月光地脉微弱灵气,修复自身损耗,嫩芽夜色中缓舒,光华略暗却顽强。
夜,深了。
狂喜感恩喧嚣渐息,精疲力竭部落陷入沉睡。唯压抑的、失去亲人啜泣,偶在角落响起,被浓夜吞没。
小土蜷缩简陋草棚一角,小小身体兽皮下微抖。白昼血腥场面亲人哭嚎脑海挥之不去。颈窝处灰痕传来持续细微凉意,如缕山顶无声安抚。她睁乌黑大眼,毫无睡意,目光下意识望草棚门口,那里原本属叫“草籽”男孩的位置,空荡。草籽阿父,死于黑石峡谷。
就在此时,一种极细微却毛骨悚然的声响,如湿泥被缓慢揉捏,隐隐约约从谷地边缘堆放杂物阴影传来。
小土心猛跳。屏呼吸,小心掀兽皮一角,偷偷外望。
月光惨白吝啬洒落。那片堆破损石器、兽骨干草的阴影角落,地面……似在蠕动?
非错觉!被踩踏板结泥地,如拥有生命,正极缓慢向上隆起!泥土无声翻涌塑形,如无形手黑暗中捏造何物。
小土惊恐捂嘴,乌黑眼睛瞪溜圆,小小身体僵硬如石块。
泥土隆起渐高,轮廓渐清——人形轮廓!先头颅雏形,再躯干,接四肢……过程缓慢无声,带超越生死诡异。泥土如最柔韧胶泥,被无形力精准塑造,五官轮廓显现,身高体型……当最后点泥土塑成脚掌形状,一个完整、由湿润泥土构成的人形,静静矗立阴影里。
惨淡月光勾勒轮廓。它有地石部落成年男子般身高粗犷线条,但通体未干深褐泥土,无毛发衣物,唯光滑湿润泥质表面,月光下泛冰冷光泽。脸庞模糊不清,只两凹陷孔洞代眼,扁平凸起代鼻,一道裂痕代嘴。静静站那里,一动不动,如尊刚从大地诞生、沉默陶俑。
死寂。连虫鸣消失。
小土寒气脚底冲顶,血似冻结。她认得这泥人轮廓!它分明……分明和草籽阿父“砾”,七八分相似!白昼,砾残缺尸体就摆谷地中央!
小土惊骇欲绝注视下,泥塑人形,毫无征兆,极僵硬动了一下!缓缓、以关节滞涩古怪姿态,抬起一条泥土手臂,迈开脚步!
啪嗒…啪嗒…
沉重、带泥水黏连脚步,死寂夜清晰刺耳。它径直走向草籽一家草棚!无犹豫迟疑,如被设定路线傀儡。
小土心提嗓子眼,几乎尖叫。她见泥人停草棚门口,僵硬弯腰(泥土腰部发细微摩擦声),掀开草帘钻入!
草棚里先死寂,片刻后,传来草籽母亲压抑极致、如被扼喉抽气声,随后草籽带浓重睡意茫然呓语:“阿父……?身上好凉……”
小土猛缩回草棚深处,兽皮死死捂头耳,小小身体蜷缩一团,抖如风中落叶。巨大恐惧攫住,冰冷泥腥味似在鼻端。
颈窝处灰痕传来一阵剧烈、如被冰针刺入寒意,沉重意念不受控小小心灵深处炸开,带来自山巅、同样困惑冰冷警兆:【……傀?】
天光微亮,人们带疲惫残留悲伤走出草棚。谷地中央景象让他们瞬间陷更大震惊混乱。
那些昨日被槐树之灵治愈重伤者,正被家人搀扶,虚弱清晰站晨光中。身上狰狞伤口唯淡淡疤痕,昭示昨夜神迹真实。然真正让所有人头皮发麻、呼吸停滞,是另外一些人。
谷地边缘,紧挨堆放杂物阴影处,静静站十几个人。非昨日确认丧生猎手。他们陌生面孔,从未在部落中出现过。同样由湿润深褐泥土塑成,光滑无毛发表面沾露水,在晨光下泛着冰冷湿意。身高体型各异,有似壮年猎手,有似能采摘妇人,甚至有两个身形明显矮小、如同半大孩子的泥偶。他们五官同样模糊,只有简单凹陷凸起象征眼鼻口,神情空洞茫然,如同刚被拙劣匠人匆忙捏好、尚未点睛的陶俑。
地石部落众人对此景象,反应却出奇平静,甚至带着一种麻木的熟稔。
“哦,新‘泥巴’来了。”一个正在修补石斧的中年猎手瞥了一眼,嘟囔一句,便低头继续手中活计,仿佛看到的是雨后新长出的蘑菇。
“这次捏了三个壮劳力,两个能生养的,还有两个小崽子……母神算得真准,刚补上昨天的缺。”一个老妇人慢悠悠地走到水坑边取水,浑浊的目光扫过那群泥人,语气平淡得像在点数新收的黍米。
无人上前热情迎接,亦无人惊恐尖叫。只有几个失去亲人的妇孺,目光在那些泥人身上短暂停留,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有对新“补充”的漠然接受,也有一闪而逝、对真正逝者的哀伤。
很快,人们便各忙各的,如同接受日出日落般接受了这群泥人的存在。有人甚至开始指使其中身形强壮的泥人去搬动沉重的石块或收集柴禾。泥人们动作僵硬迟缓,却异常顺从,默默执行着简单的指令,不发一言。
小土站在自家草棚门口,小小的眉头紧紧皱着。她颈窝处的灰痕传来一阵阵清晰的悸动,她能“感觉”到山顶那巨树灵体此刻正陷入巨大的困惑与不安——它不明白这些被自己力量无意间催生的泥土造物为何存在,更不明白部落众人为何如此平静地接纳了它们。
她犹豫了一下,小小的身体穿过忙碌或麻木的人群,避开那些沉默移动的泥人,独自走向部落边缘,靠近孤峰山脚的地方。这里,几根粗壮虬结、带着焦黑痕迹的槐树根须,如同沉睡巨龙的爪子,裸露在雨后湿润的泥土之外。
小土蹲下身,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触摸其中一根根须。触感粗糙、微凉,带着一种深沉的、属于大地的脉动。她闭上眼,集中全部心神,将意念顺着指尖的触碰传递出去。那意念稚嫩、模糊,带着孩童的简单词汇,却异常清晰:
‘火神……不,槐神……’她在心里默念着那个沉重的名字,‘别怕……那些是‘泥巴人’……’
‘是母神……’小小的意念努力描绘着部落最古老的传说,‘每当……有人死了,回土里去了……母神……就会用泥土……捏新的‘人’出来……补上……’
‘母神……在很深很深的地下……她一直……一直在捏……’
‘大家……都习惯了……新来的‘泥巴人’……没有过去……没有名字……就是……干活……逐渐变成我们一样……’
‘昨天……死了好多人……所以……母神……捏了好多新的……补上……’
‘槐神……你……不是母神……你的绿光……只是……不小心……帮了母神一下……’
意念断断续续,如同溪流。传递完这些,小土感到一阵疲惫,颈窝的灰痕也微微发热。
她睁开眼,看到那根被她触摸的槐树根须,在阳光下似乎极其轻微地、不易察觉地颤动了一下。
一股沉重、悠远、带着巨大困惑与一丝了然的意念,如同深谷的回音,缓缓流回她的心底。
那困惑并未完全消散,但似乎明白了这些“泥巴人”的由来并非它独力所为,而是触动了这片土地下某种更古老、更宏大、也更……冰冷的神力规则。
小土收回小手,看着那些在部落中沉默行走、被随意使唤的泥人。一个泥人正僵硬地抱起一捆沉重的柴禾,动作笨拙,深褐色的泥质手臂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草籽正远远躲在一棵树后,偷偷看着昨天钻进他草棚的那个新“泥巴人”,小脸上没有了昨夜惊魂未定的恐惧,只剩下孩童单纯的茫然与好奇。
山顶,槐树之灵的意识沉静下来,那点嫩芽在晨光中无声舒展。
它接纳着山下持续涌来的信仰,也默默“注视”着谷地中那些沉默的、被称作“泥巴人”的泥土造物。
它明白了它们的存在是“母神”的意志,是这片土地延续的冰冷法则。一种沉重的疏离感萦绕在它的灵核深处。
它给予治愈,给予甘霖,而山下生灵的生灭轮转,却自有其古老而沉默的轨迹,非它所能干预,亦非它所能真正理解。
它需要变得更强,它就不能让那个素未谋面的“火神”分走他的信仰,是时候向世人宣告他的真名了,它是——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