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暴雨夜的转折
晨雾未散,雨点敲打着空调外机,李惊鸿醒了。
他盯着天花板上晃动的雨影,想起昨晚那条暴雨预警。枕边的锡罐泛着冷光,罐身刻着樱花纹路,边缘已被磨得发亮——三年前母亲从台湾寄来的冻顶乌龙,他一直没拆。
手机屏幕亮起,祖父的消息刺进混沌的意识:“松风斋的订单今日完成。勿忘。”
惊鸿把手机扣在枕下,听见自己的呼吸混着雨声,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回荡。墙角的蓝伞斜倚着,伞面印着圣家堂的尖顶,母亲去年从西班牙寄来的,伞骨上还缠着褪色的缎带。
暴雨将会展中心浇成了雾蒙蒙的玻璃盒子。
李惊鸿踩着水洼冲进三号馆,鞋尖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展位上方漏水,啪嗒啪嗒砸在枯山水沙盘里,细沙被砸出一个个小坑。他伸手去擦青瓷水盂,指尖一滑——
瓷片碎了一地。
“碎碎平安!”
带着异国腔的中文混着银镯的叮当声。雅丝敏蹲下身,杏色长袍垂落,发间的银茶针晃出细碎的光。
“这么早就来了?”惊鸿的指尖被瓷片划破,血珠渗进沙盘。
“闻到雨的味道就睡不着。”她掏出绣着椰枣树的手帕按住伤口,另一只手已经抓起锡罐,“台湾的茶?有蜜桃香,还有烤杏仁的味道。”
惊鸿看着她沾着茶渍的指尖,想起昨夜祖父用戒尺敲打茶桌的声音:“祖父说茶不该有杂味。”
雅丝敏笑出声,银镯撞出欢快的节奏:“我们摩洛哥小孩学泡茶,都是趁大人午睡时,把肉桂棒偷偷塞进茶壶里。”
她的笑声戛然而止,目光落在墙角的蓝伞上:“那把伞……和你不太相称。”
惊鸿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伞面上巴塞罗那的阳光与馆内阴翳的雨幕形成鲜明对比。
王主任举着喇叭冲进来,声音被雨声撕碎:“红色预警!现在清场!”
雅丝敏攥紧手中的沙漠玫瑰,指节泛白:“我的茶具还没摆好……”
惊鸿抓起锡罐追过去:“等等!”
暴雨在穹顶炸响的瞬间,他拧开壶盖,蜜桃香混着玫瑰气息扑面而来:“用这个煮茶,雷雨天喝,能暖和些。”
雅丝敏的眼中泛起涟漪,比任何时候都明亮。她解下发间的银茶针,挑起几缕发丝别到耳后:“我知道个秘密配方,需要……”
整座展馆突然陷入黑暗。
惊鸿摸到手机,手电筒的光束刺破黑暗,照见雅丝敏睫毛上的水珠——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远处传来玻璃爆裂的巨响,他下意识用身体护住茶席,锡罐里的茶叶沙沙轻响,像极了童年那把蓝伞撑开的声音。
暴雨更凶了,像被激怒的野兽。
“三号馆西侧渗水!所有人撤离!”
“我的香料!”雅丝敏的明黄色裙摆翻飞,朝展位狂奔。惊鸿紧随其后,手机的光束劈开黑暗,照见她展位上方晕开的水渍,像一朵灰色的云,正朝香料箱蔓延。
她手忙脚乱地拖拽箱子,一袋肉桂滑落,被雨水浸透。惊鸿抄起防水布遮盖,转身时手肘撞向雕花铜壶——
铜壶滚落在地,沉闷的撞击声在空旷的展馆回荡。
雅丝敏僵住了。
她扑过去将铜壶搂在怀里,手机冷白的光线下,壶嘴处裂开一道狰狞的痕。
“这是祖母留给我的……”她的手指轻抚裂痕,声音哽咽,“从马拉喀什到巴黎,再到中国,它一直陪着我……”
惊鸿喉咙发紧:“我……对不起。”
雨声愈发急促。
“先抢救东西吧。”许久,雅丝敏沙哑着嗓子说。她迅速抹了把脸,重新投入搬运,发梢滴落的水珠混着泪水,在波斯地毯上晕开深色的痕。
惊鸿的茶具不多,很快收拾完。返回时,他看见雅丝敏咬着嘴唇搬一个沉重的木箱。
“让我来。”他伸手接过,箱子边角已被雨水泡软。
箱底突然断裂,金属器皿倾泻而下,重重砸在他脚背上。剧痛袭来,他闷哼一声,单膝跪地。
“惊鸿!”雅丝敏的惊呼带着哭腔。她卷起他的裤脚,脚踝已肿起,青紫的瘀伤扩散。
她从长袍暗袋里掏出布包,倒出琥珀色的精油:“薄荷配月桂,消肿。”
冰凉的液体触到皮肤,惊鸿疼得一颤,随后是薄荷的清凉混着月桂的温热,渗入伤处。
“你学过医?”他咬牙问。
“祖母教的。”她专注按压穴位,“在沙漠里,会治伤比会念书重要。”
应急灯亮起,昏黄的光线下,雅丝敏的杏色长袍沾满水渍和泥污,发间的银茶针早已不见,唯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阴影里亮得惊人。
“试着站起来?”她搀扶他,娇小的身躯却有惊人的力量。
他刚把重量放在右脚,钻心的疼痛让他险些摔倒。雅丝敏立刻揽住他的腰,雨水、薄荷与藏红花的气息扑面而来。
“去医务室。”她不容拒绝地架起他,“你的脚再不管,明天该穿骆驼靴了。”
雨声如雷,敲打着空荡的走廊。
医务室里,雅丝敏翻出冰袋和绷带,动作麻利地包扎。“你常受伤?”惊鸿强忍疼痛打趣。
她耳尖泛红:“在巴黎念书时,总装病逃课……”
“去茶馆偷师?”
“被你发现了!”她抬头笑了,眼睛弯成月牙,“为了学调香料茶,我在塞纳河畔洗了三个月盘子。”
笑声渐歇,她突然轻声问:“你呢?也反抗过吗?”
惊鸿望着窗外的雨幕:“十二岁那年,父母离婚。父亲把我丢给祖父,说要接受'正统'教育。”他顿了顿,“从那以后,连呼吸都要按规矩来。”
雅丝敏的手突然覆上他的手背。惊鸿一颤,却没抽回。雨声里,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混着远处的雷声,奏出陌生的韵律。
消毒水的气味中,惊鸿盯着铜壶上的裂痕:“杭州有家老字号,能用锔瓷……”
“它已经是最好的样子了。”雅丝敏指尖抚过壶身的玫瑰雕花,银镯轻碰,像沙漠驼铃,“就像你墙角的那把伞,裂痕也是故事的一部分。”
雨声骤然加急,惊鸿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想起母亲视频时总把镜头转向阳台,说西班牙的茉莉开了,却从不提相框里被撤下的全家福。
“这壶泡过祖母最后一顿茶。”雅丝敏轻笑,眼角泛起水光,“她临终前手抖得厉害,茶汤洒了半桌,可那杯茶……比任何时候都甜。”
惊鸿无意识摩挲袖口的茶渍,那些被祖父训斥“不成体统”的母亲来信,突然在记忆里鲜活起来。
“我妈每年寄的茶叶,都被我藏在床底。”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直到十六岁那年,祖父在灶里发现了茶罐。”
雅丝敏的手带着薄荷精油的凉意:“所以今天你带着这罐茶来,是想让茶香替你说话?”
窗外闪电劈亮天际,铜壶裂痕像道金色的河。惊鸿拿起壶,破损的壶嘴硌着掌心:“用它煮茶吧,就现在。”
雅丝敏的眼睛亮起来,翻出干枯的沙漠玫瑰,花瓣簌簌落在惊鸿缠着绷带的脚踝旁:“要配最烫的水,让香气像撒哈拉的风一样冲出来!”
热水注入铜壶,雅丝敏倒茶的手腕先扬后压,茶汤划出优雅的弧线,和祖父教的“平如镜”截然不同。
第一口茶入喉,苦涩像未化的雪,却在舌根泛起奇异的甜。惊鸿呛得咳嗽,雅丝敏畅快地笑:“这才是生活的味道!”
第二杯茶汤泛起粉雾,她往他手里塞了块方糖:“祖母说,加糖要趁茶最烫的时候,就像抓住爱情最好的时机。”
最后一杯茶颜色清浅,却在唇齿间留下绵长的回甘。雅丝敏倾斜铜壶,最后一滴茶汤坠入纸杯:“裂痕会记住每一滴水的温度,人也该记住……那些藏在规矩背后的真心。”
雨不知何时停了,夕阳从云层破洞漏下,在铜壶裂痕处折射出细碎的光。惊鸿望着杯中的倒影,那个总板着脸的自己,此刻竟带着从未有过的笑意。
“明天,”他晃着纸杯,茶汤在光影里流转,“我要用紫砂壶煮一壶没有规矩的茶。”
雅丝敏歪头凑近,发间橙花的香气混着茶香:“那我可要带放大镜来,看看'李大师'的叛逆是什么滋味!”
两人的笑声惊飞窗外的麻雀。
远处传来工作人员的呼喊,尾音被穿堂风扯得断断续续。惊鸿撑着铁架慢慢起身,砸伤的脚背还在隐隐作痛,像是有根细针在皮肉里反复搅动。雅丝敏立刻伸手搀住他的胳膊,她掌心的温度透过衬衫布料渗进来,惊得他不自觉绷紧了肌肉。
积水在走廊蜿蜒成河,倒映着裂开云隙的天空。两人踩着水洼往回走时,惊鸿注意到雅丝敏的杏色长袍下摆沾满泥点,发梢还滴着水,却依然把大部分力气都用在支撑他身上。经过消防栓镜面时,他瞥见并肩的倒影——一个跛着脚,一个歪着肩,像幅荒诞的水墨画。
推开展馆大门的瞬间,潮湿的茶香混着香料的辛味扑面而来。惊鸿的茶席像片被暴雨打湿的宣纸,素白桌布皱成一团;而雅丝敏的展位堪称狼藉,波斯地毯泡得发胀,几袋香料袋瘫在水里,藏红花的红色在积水里晕染开来,像打翻的血。
她跪坐在地毯上扒拉箱子,长发垂落遮住整张脸,只露出一截泛白的后颈。惊鸿喉咙发紧,盯着她背上深色的水渍:“是我...没看好铜壶。”
“嘘——”雅丝敏突然回头,沾着水珠的睫毛下,眼睛亮得惊人,“在马拉喀什,只有被雨水浇过的香料,烤出来才最香。”她举起开裂的铜壶轻轻摇晃,壶嘴漏出的水滴在掌心聚成小小的月牙,“你听,它现在会唱歌了。”
惊鸿弯腰捡起浸透的香料袋,肉桂混着雨水的气息冲进鼻腔,呛得眼眶发酸。就在这时,手腕突然被握住,雅丝敏的指甲轻轻刮过他掌心结痂的伤口,带起一阵细密的痒。“什么时候划的?”她的呼吸扫过他手腕内侧,惊鸿猛地抽手,却被攥得更紧。
精油涂在伤口上的刺痛让他倒抽冷气,薄荷混着某种草药的气味里,他突然看清雅丝敏眼下的乌青——原来她睫毛投下的阴影,藏着整夜未眠的疲惫。她专注涂抹的样子,和方才检查香料时如出一辙,舌尖无意识抵着虎牙,像是要把所有担忧都揉进这瓶小小的精油里。
“额头。”冰凉的手背突然贴上他的皮肤,惊鸿下意识后仰,却撞进一片橙花香气里。雅丝敏的瞳孔微微收缩:“烫得像刚煮过茶的铜壶。”
“真没事。”惊鸿别开脸去收拾散落的茶则,金属柄在掌心滑得厉害。他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声,知道她还在盯着自己,后背泛起细密的汗,混着雨水的凉意,像被架在火上慢烤。
夕阳终于刺破云层时,惊鸿正弯腰去够最后一袋香料。天旋地转来得毫无预兆,他伸手去抓桌沿,却只攥住一把空气。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听见雅丝敏撕裂般的惊呼,闻到熟悉的橙花香混着铁锈味,还有远处传来的,铜壶坠地的闷响——这次,不知道又是哪道裂痕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