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逝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32章

似乎我这一生都在路途上盲目地奔跑,“路”在这些孤独的行程中就成了我难于拼弃的友人,喜怒哀乐,是逃也逃不掉的,我们必须一步一步走。如果我记忆力不是欣俞所想的那么差,或许可以从那些根本已逝的岁月中发掘出些许我所经历的世故来,把它们一件件地串连在一起,也便成了我的路,走过了的,看看是如此漫长而碌碌无为,至于前方的,正如父亲所说,不要去看它,否则会茫然不知所措,只要知道有目标,就可以,也不要关注脚下,踩到了荆棘,走过去,拔掉钻进皮肉的那些,大不了就是流出一点血,也没有什么。

父亲对我这次行程的毫无结果只字未提,倒是看到我精神上的好转而有了几分喜色。他带我去看那些广阔的田地,老家的雪远远没有莫河一带的那么大,因此早就已经融掉,经过这几日的照射,连最后的水珠儿也蒸发在空气之中。路面干了,又是一个春气袭人的日子,踏在离家不远的田梗上,父亲对我未来的展望使我看到了他青年时代的狂热,那种我不曾细心领略过的刚毅和执着。我敬畏父亲,并不是因为他是什么伟人,也不是因为他对人生有多高明的见解,而是这种对生活质朴不屈的追求,对挫折和失败后的毫不言弃。父亲对我说,不要惧怕一时的成败,只要拥有遥远的,或许别人也看似不能及的,而你也要坚持下去的目标,你认定了它,就去做,哪怕总会有不断的失败和挫折伴随身傍,有时假象甚至让你感到伤心绝望,但要相信,黎明总会到来,试过了,即使没有成功,但你会微笑着说,那样的过程是属于你的,也只属于你。那些过程中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也只是属于你,那时过去的一切苦难对于你来说就会充满意义。

“满山遍野的树木,四季的轮回总让它们在极度的萧条的时候,兴许也会倍感伤心绝望,但之后又重新披上浓郁的绿装,坚定的目标和信念使它们存活下来,多少个严寒酷暑的历炼,它们长成了参天大树,有多少成功了,又有多少被永远埋藏在岁月的风沙里面,”父亲指着四周的山林说,“人不也一样吗?有他萧条的时候,一切都会不尽如人意,那时干脆就退回到一个生命的起点,养精蓄锐,当自己调整好了,就冲出去进行更有力的拼搏。”

“爸,其实我以为这次回乡,你会狠狠地责骂我,看见我如此没落的模样,这么多年来一事无成,你会因为这种辛酸的感觉而叹息难过,记得我在广州的时候,那是所寻无果的末路,看看时间不断地被荒废掉,人也逐渐变得疲惫不堪,我就时常在想,倘若你看我这个满怀期望的儿子这幅得性,你会怎样地伤心难过而发出怨叹之声,可是当我回到你身边了才发现,原来事实完全不是这样。”我看着父亲所指的地方,那是村口的一棵长青树,高大伟岸的树影已经被村邻们尊为神树了。

“我不要儿子有多伟大,会做出什么显赫的成就,我只要他们在失败的时候不要感到气馁,不要因为一点挫折就放弃既定的目标,也不要因为暂时的退路而感到羞耻,”父亲摸着我的头,这是童年时才有过的待遇了,我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年代。父亲把另一只手指着近处的田地,使我的视线又回到了更近的地方,落在油菜地里,“当你认为够不着白云的时候,不要抬头看它,那些太遥远的东西把它装在心底就是,看近一点,做好身边的事情。这难道不是你现在的样子吗?”父亲语重心肠地说,其实我很明白他的意思,因为之前他曾对我说过,如果真的在这一段时间内感到前途末路,就暂时告别喧哗的城市回到故乡,发展一点另外的产业,等调整好了再回去,那时我环顾着故乡的良田沃土、水源丰盛,回想起谷宇飘香的幸福时光,的确萌生过这样的念头。

在老家待的时间不是很常,临别时,母亲一再嘱咐要常常写信回来,抽空也常回家看看她们,依如往昔,她送我到村口,远远的,目光始终不离开我远行的脚步,我再回头,泪水早已迷糊了远眺母亲依依惜别的身影。

多么陌生的城市,我似乎早已有忘却那曾经走过的每一条街道。心想很多年没有去拜祭蒙儿了,也那么长时间没看望她的爸爸妈妈,回城里就打电话到蒙儿家去,提示音却说号码已经报停,我只能直接登门造访了。

走过曾经给蒙儿设灵堂的那块空地,一群小孩正不畏寒冷地在空地前的沙堆上办家家,那些悲哀早就寻不见踪影了,不过我想这些孩子也不会明白所发生的事情,哪怕当时他们会在现场,那天真无邪的话语也只会说:“可是先生,我们还是七个。”

绕到空地的另一面,再穿过一个小区花园,就可以走近蒙儿家所在的三楼窗户,我想那应该就是欣俞曾经透过它,看着我把雨伞还给蒙儿的窗子吧!我站在路口凝望了许久,那墙上并列的两扇窗口竟像一对守望的眼睛,岁月在不断流逝,而它们却从来没有变过。只叹从前的我不曾留驻于它那种渴慕的眼神和苦心期盼。

小区围墙的鲜色早就退去,留下一块块的尘世印迹,跨过锈迹斑斑的铁栏,窄窄的楼口出现在眼前。爬上去,却见蒙儿家房门深锁,我一声紧接一声地按着门铃,可是依然毫无动静,于是靠在门边的墙上愣愣地出神。透过过道尽头的窗户,还可以看到那块空地,旁边的路延伸过来,墙把视线阻断了,我便顺着面前的过道看楼梯,踏步旋转下二楼,视线也被阻断了。而这些,曾经是蒙儿的母亲含泪为送蒙儿奔上跑下的路。似乎还可以听得见她那蹒跚难度的脚步声。真有这样沉缓的脚步声从一楼传上来,脚步声快到三楼的时候,一个佝偻的老人出现在眼前,他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抚着楼梯的护栏,埋头小心翼翼地踩着踏步往上挪动。我赶紧跑过去抚着他上楼来。

“老大爷,你是在几楼呀?”我问。

“就这儿,”老大爷抬头指着蒙儿家对面的门。

我抚着他走到门边。

“你是来找人?”老人仔细打量我后,打开房门,叫我也进去坐,“你不是小区的人吧!没见过。”

“不是的,老大爷,我是来找徐叔的,就是以前那个故世了的蒙儿她爸,他们没有在家吗?”我问,跟着进屋去坐下来。

老人再看看我说:“看来你已经很久没来了,自从海蒙死后没有多久——唉!这么好的女孩子。可能是为了不再睹物伤情,他们就搬了家,也没有谁知道他们去了哪儿。”

“那这屋子就一直空着吗?”

“不,在这不久之后,屋子租给了一个外地来的女孩子,换季的时候或更久一点,海蒙她哥哥或是徐老就会回来收房租,”老大爷说着,又叹息一声,说海蒙这么好的女孩,就早早地去了。

“蒙儿到底是得的什么病?”我问。

“不知道,但好像不是癌症,”老大爷坐下来,拿起当天的报纸看,“她家人也从来不说。以前和海蒙住一起的那个叫冯什么俞的女孩,在的时候,对两老就像对自己家父母一样,和海蒙简直就是亲亲的两姐妹,可是自从蒙儿去美国之后,她也没有来过了,从此了无音讯。唉!原以为她会常常回来看看两老。”

“或许她也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吧!”我说。

“想也是,否则她一定不会这样的,”老人说着,把老花眼镜戴上,开始看报纸,“你也看吗?”

“谢谢老伯,”我摇摇手。

“现在住这儿的女孩也很不错,都是些好孩子呀!”老大爷说着,把茶几上的果盘递到我面前,“每当徐老或是蒙儿她哥过来,她都会买很多水果糕点之类的叫带回去给两老吃,有时还陪老人出去散一会儿步,回来的时候徐老就说:‘现在心情好得太多了。’她人又规规矩矩,每天六点过了下班回到家里,就不再出门,都不像现在的其她小女生,成天就是在外面三三五五的混。这么多年了,她总是一个人进进出出,从来没有看见别的人和她一起。”

“你说她六点过会回来?”

“会的,每天都是如此,你正好可以问她,她应该知道关于徐老家的新住处和电话吧!”老大爷说。

“那我晚一些再回来,”我说,辞谢了老人走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