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讨别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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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吉诃德的部分魔术

这些意见以前已经谈过,也许不止一次,没有什么新奇之处,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探讨它们可能的真实性。

同别的古典作品相比(《伊利亚特》、《埃涅阿斯纪》、《法沙利亚》[1]、但丁的《神曲》、莎士比亚的悲剧和喜剧),《堂吉诃德》是现实主义的;但是它的现实主义和十九世纪的现实主义有本质上的不同。约瑟夫·康拉德[2]说自己在作品中摒弃了超自然的东西,因为承认它就像是承认日常的事物没有奇妙之处:我不知道米盖尔·德·塞万提斯是否也有那种直觉,但知道吉诃德这个人物使他把一个平凡真实的世界同一个诗意的想象的世界加以对照。康拉德和亨利·詹姆斯把现实生活写成小说,因为他们认为现实生活富有诗意;塞万提斯却认为现实和诗意是互相矛盾的。他把卡斯蒂利亚尘土飞扬的道路和肮脏的客栈同阿玛迪斯时代的茫茫大地对立起来;我们不妨设想一位当代小说家戏谑地刻意描写汽车加油站的效果。塞万提斯为我们创造了十七世纪的西班牙诗歌,但自己并不觉得那个世纪和当时的西班牙有什么诗意;乌纳穆诺[3]、阿索林[4],或者安东尼奥·马查多[5]之类的作家一提到《堂吉诃德》就激动不已,塞万提斯如果知道这种情形,肯定会大惑不解的。他作品的提纲里不允许有神奇的东西,于是他像模仿侦探小说那样,不得不转弯抹角地叙述和描绘。塞万提斯不能采用魔法巫术的情节,但他用微妙的方式暗示超自然的情况,因而更为成功。塞万提斯内心里是喜爱超自然的东西的。保罗·格鲁萨克在一九二四年指出:“塞万提斯粗通拉丁文和意大利文,他的文学修养主要来自俘虏囚禁期间阅读的田园小说、骑侠小说和娓娓动人的神话。”《堂吉诃德》与其说是这类虚构作品的解毒剂,不如说是对它们依依不舍的私下告别。

在现实生活中,每部小说都是一幅理想的图景;塞万提斯乐于混淆客观和主观,混淆读者的世界和书的天地。在讨论理发师刮胡子用的铜钵是不是头盔、驮鞍是不是华丽的宝鞍时,他所用的语言直截了当;在别的地方,我已经指出,却用暗示的手法。在第一部第六章,神父和理发师检查堂吉诃德的藏书;令人惊异的是其中有一本塞万提斯写的《伽拉泰亚》[6],而理发师竟然是和作者有深交的老友,对他并不十分佩服,认为他与其说多才,不如说多灾,这本书里有些新奇的想象,开头不错,结局还悬着。理发师是塞万提斯的想象,或者想象的产物,竟然评论起塞万提斯来了……同样令人惊奇的是,第九章开头说《堂吉诃德》这部小说整个是从阿拉伯文翻译过来的,塞万提斯在托莱多的市场上买到手稿,雇了一个摩尔人翻译,他把摩尔人请到家里,住了一个半月全部译完。我们想到卡莱尔,他曾假托《拼凑的裁缝》是德国出版的第欧根尼·丢弗斯德罗克博士作品的节译本;我们想到卡斯蒂利亚犹太教博士莱昂的摩西,他写了《光辉之书》,发表时假托是三世纪一位巴勒斯坦犹太教博士的作品。

古怪而含混不清的游戏在第二部里达到了顶点;书中的主人公看过了第一部,《堂吉诃德》的主人公成了《堂吉诃德》的读者。我们不由得想起了莎士比亚,他在《哈姆雷特》的舞台上演出了另一场戏,一出多少和《哈姆雷特》相似的悲剧;但戏中之戏与主要作品之间不完美的对应,多少减弱了混杂的效果。另有一部作品手法同塞万提斯的相似,但更令人惊异,那就是跋弥写的描写罗摩的功绩并同妖魔作战的史诗《罗摩衍那》[7]。史诗的末篇写罗摩的两个儿子不知生父是谁,栖身森林,一个苦行僧教他们读书识字。奇怪的是那位老师就是跋弥;他们读的书则是《罗摩衍那》。后来罗摩宰马设宴;跋弥带了门徒前来。他们用琵琶伴奏,演唱了《罗摩衍那》。罗摩听了自己的故事,认了自己的儿子,然后酬谢了诗人……《一千零一夜》中也有相似之处。这个怪异故事的集子从一个中心故事衍生出许多偶然的小故事,枝叶纷披,使人眼花缭乱,但不是逐渐深入、层次分明,原应深刻的效果像波斯地毯一样成为浮光掠影。集子开始的故事众所周知:国王狠毒地发誓每夜娶一个童女,翌晨砍掉她的脑袋,山鲁佐德决心自荐,每晚讲故事给国王消遣,一直到第一千零一夜,给国王看了他亲生的儿子。出于凑足一千零一篇数的需要,誊写员不得不插进各种各样的内容。最令人困惑的是那个神奇的第六百零二夜的穿插。那夜,国王从王后嘴里听到她自己的故事。他听到那个包括所有故事的总故事的开头,也不可思议地听到故事的本身。读者是否已经清楚地觉察到这一穿插的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和奇怪的危险?王后不断讲下去,静止的国王将永远听那周而复始、没完没了、不完整的《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哲学的创意并不比艺术的创意平淡无奇:乔赛亚·罗伊斯[8]在《世界与个人》的第一卷里提出如下的论点:“设想英国有一块土地经过精心平整,由一名地图绘制员在上面画了一幅英国地图。地图画得十全十美,再小的细节都丝毫不差;一草一木在地图上都有对应表现。既然如此,那幅地图应该包含地图中的地图,而第二幅地图应该包含图中之图的地图,以此类推,直至无限。”

图中之图和《一千零一夜》书中的一千零一夜为什么使我们感到不安?堂吉诃德成为《堂吉诃德》的读者,哈姆雷特成为《哈姆雷特》的观众,为什么使我们感到不安?我认为我已经找到了答案:如果虚构作品中的人物能成为读者或观众,反过来说,作为读者或观众的我们就有可能成为虚构的人物。卡莱尔在一八三三年写道:世界历史是一部无限的神圣的书,所有的人写下这部历史,阅读它,并且试图理解它,同时它也写了所有的人。

王永年 译

注释:

[1]古罗马诗人卢坎(39一65)的史诗,共十卷,未完稿,描写公元前49至前47年恺撒与庞培之间的内战。

[2]Joseph Conrad(1857—1924),英国小说家,代表作有《水仙号上的黑家伙》、《黑暗的心》等。

[3]Miguel de Unamon(1864—1936),西班牙作家、哲学家,他认为《堂吉诃德》写了“人的灵魂”。

[4]Azorín(1874—1967),西班牙小说家、评论家,著有《堂吉诃德之路》。

[5]Antonio Machado(1875—1939),西班牙诗人。

[6]塞万提斯早年写的牧歌体传奇,第一部于1585年出版,这部传奇始终没有写完。

[7]蜚声世界的印度两大史诗之一(另一部是《摩诃婆罗多》),罗摩是印度古代一个传说中的人物,后来在人民群众之中逐渐被神化。《罗摩衍那》最初只是口头流传,成书约在公元前3至4世纪,历时500多年,最后在公元2世纪写定,对全书进行加工的作者传说是跋弥(Valmiki),意为“蚁垤”。

[8]Josiah Royce(1855—1916),美国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