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讨别集](https://wfqqreader-1252317822.image.myqcloud.com/cover/383/934383/b_934383.jpg)
第9章 克维多
诚如其他历史,文学的历史充满着种种疑团。但是还没有一件事比克维多偶尔获得的那份奇妙而又失之片面的荣耀更能触动我。在世界名人录中没有他。我曾多次想调查一下这一奇特的遗漏的原由:有一次,在一次已经记不起的会议上,我曾以为找到了原因,就是他那些措辞生硬的文章不能激发,甚至不能容许最小的感情宣泄(乔治·穆尔说过,“能煽情才能有成就”)。我常说,一个作家要获得荣誉,不必表现得多愁善感,但他的作品或者生平中某种际遇必须能感动人。克维多的生平也好,艺术也好,我想,不能引起那种柔情的夸张,而这种夸张的重复就是荣耀……
不知道这种解释是否正确,我现在还要补充下面的解释:实际上,克维多比谁都不差,就是没有找到一种抓住人们的想象力的象征。荷马有普里阿摩斯[1],他亲吻了阿喀琉斯杀人的双手;索福克勒斯有一位会解谜的国王,而天意将解开他的命运的恐怖;卢克莱修有一个无限的星体之渊和原子的冲突;但丁有九层地狱和天堂的玫瑰;莎士比亚有暴力和音乐的世界;塞万提斯有桑丘和堂吉诃德风风雨雨的游历;斯威夫特有善良的马和野蛮的人形兽的共和国;梅尔维尔有白鲸的恨和爱;卡夫卡有层出不穷的肮脏的迷宫。没有一个世界闻名的作家不曾铸造一个象征物;需要提一下,这象征物不一定是客体的、外界的。比如说,贡戈拉·伊·阿尔戈特或梅里美,他们是作为孜孜不倦地创作一部秘密的作品的那种作家而著称的,惠特曼是作为《草叶集》的神化的主人公而留名文坛的,相反,关于克维多却只留下了一个漫画式的形象。莱奥波尔多·卢贡内斯说他是“从一位高贵的西班牙语文体学家转变成典型滑稽故事作家”(《耶稣会帝国》,一九〇四年,第五十九页)。
查尔斯·兰姆说埃德蒙·斯宾塞是诗人中的诗人,对克维多,我们不能不说他是文学家中的文学家。要欣赏克维多,必须得是现在的或潜在的文学家;反言之,没有一个具有文学才能的人会不欣赏克维多。
克维多的伟大是语言上的。说他是哲学家、神学家或者(像奥雷利亚诺·费尔南德斯–格拉[2]称他为)国务活动家,都是错误的。他的作品的标题可能允许这么说,但内容不是。在他的专著《上帝的神意,为拒神者痛心,为信神者庆幸:从害约伯的小人及其迫害研究出的学说》中,恐吓多于说理。他像西塞罗(《论神性》,第二卷第四十至四十四节)一样,通过具体观察到的次序,通过“广袤的星光共和国”,来证明神祇的次序。谈完与宇宙论观点大相径庭的星体说后,他补充道:“绝对否定上帝存在的人是少数;我要让那些不敬神的人曝曝光,他们是:德谟克利特的门生米洛斯的迪亚戈拉斯和阿夫季拉的普罗泰格拉、西奥多罗斯(绰号“无神论者”)以及下流而愚蠢的西奥多罗斯的门生——博里斯塞讷斯的比翁[3]。”这完全是恐怖主义行径了。在哲学史上,有些学说可能是错误的,却对人们的想象力产生一种阴暗的魅惑;例如,柏拉图和毕达哥拉斯关于灵魂在许多人身上转移的学说,诺斯替教派关于世界是由一个怀有敌意或发育不全的上帝创造的学说。克维多只是个研究真理的学者,他不会受那种魅惑的影响。他写道,灵魂转移是“兽类的蠢话”和“畜生的狂言”。恩培多克勒说过:“我曾是一个孩子、一个姑娘、一簇灌木、一只小鸟和一条露出海面的无声的鱼。”克维多批注说(《上帝的旨意》):“这位愚不可及的恩培多克勒滥用职权,既当律师又当立法人,居然发现自己曾是鱼,身居如此对立和敌意的自然中一言不发,却变成埃特纳[4]的蝴蝶死去,眼望着曾是他的故乡的大海,却扑向了火堆。”对于诺斯替教派的成员们,克维多称他们为无耻之徒、该死的坏蛋、疯子、胡言乱语的编造者(《冥王的猪栏》的结尾部分)。
他的《上帝的政治和吾主基督的政府》,据奥雷利亚诺·费尔南德斯–格拉说,应当被看作是一套最正确、高贵和合适完整的政府体系。只要想一想那本书的第四十七章建立在这样怪异的前提之上,即基督(就是有名的“犹太人之王”)的行为和语言是秘密的符号,政治家必须在这些符号的指引下解决他的问题,就足以评判这一见解的价值了。
克维多笃信这套神秘哲学,他从撒马利亚传说中,摘抄出国王征收的赋税要轻;从《面包和鱼的奇迹》中,引申出诸王必须救贫济困;从宫廷侍众的礼节规则中,推论出“国王应领导大臣们,而不是大臣左右国王”……他论证方法的随意性和结论的平庸令人吃惊。可是,克维多却用语言的庄重掩盖或者几乎掩盖了这一切[5],不经意的读者还以为读了那部作品深受教益。文辞不一的情况在《马尔科·布鲁托的一生》中也可以看到,书中的思想不值得记住,但语句却让人过目难忘,克维多令人敬畏的文章风格在那篇专著中达到了完美的境界。在他那碑文式的篇章中,西班牙语仿佛又回复成塞内加、塔西佗、卢坎时代的艰深的拉丁语,回复成白银时代的折磨人的难懂的拉丁语。刻意的简洁、倒装句式、近乎代数式的严谨、词语的对仗、枯燥乏味、用语的重复,使文章具有感人的精确性,许多语句使人觉得或者说要求人认为是无懈可击的。比如我抄录的这段话:“有人用月桂树叶装点光荣的前额,以凯旋的欢呼报答伟大而骄人的战绩;有人为了竖立一尊雕像而不惜众多的近乎神灵的生命,但是要保持月桂树的枝叶、大理石雕像和欢呼声不至于从那高贵的特权的位置上跌落,靠的却不是强求而是功勋。”克维多使用的其他风格也相当成功:如《骗子》[6]明显的口语风格,《众生的时刻》放荡不羁(但并非不合逻辑)的风格。
切斯特顿(《乔·弗·瓦茨》,一九〇四年,第九十一页)认为:“语言不是科学的东西,而是艺术的东西,武士们和狩猎者创造了语言,这比科学要早得多。”克维多从来不这样认为,对他来说,语言主要是逻辑的工具。诗歌的平庸或永恒——把水比作水晶,把手比作白雪,眼睛如星星般闪光,星星像眼睛一样窥视——使他看了不舒服,因为太容易了,更因为虚伪。当他谴责这些时,他忘了比喻只是两个形象暂时的结合,而不是把两样东西完全等同起来……他还憎恶习语。为了把习语拿出来“示众”,他用习语拼凑了一首题为《故事的故事》的叙事诗;然而,几代人却为之入迷,他们宁愿把这部荒谬之作看成一个精品博览会,巧妙地利用它从遗忘中拯救出zurriburi(乌合之众)、abarrisco(黑咕隆咚)、cochite heruite(莽莽撞撞)、quítame allá esas pajas(为鸡毛蒜皮的小事)、a trochi-moche(胡来一通)等习语。
克维多不止一次地被比作萨莫萨塔的卢奇安[7]。两者有一个根本区别:卢奇安在公元二世纪抨击奥林匹斯诸神之日进行写作,是宗教论战;克维多在公元十六世纪重操干戈,却只限于对文学传统的观察。
简略地审视了他的散文后,我要讨论一下同样多样化的他的诗歌。
作为抒发激情的作品,克维多的爱情诗歌是不能令人满意的;但作为玩弄夸张的游戏,作为着意效仿彼特拉克风格的练习,它们却常常令人钦佩。克维多是个有强烈欲望的人,但他从未停止过对斯多葛派禁欲主义的向往,大概还觉得依赖女人是不明智的(“那是个精灵鬼,对于爱抚,他只是利用并不信以为真”);这些原因已足以说明,何以在他的诗歌集中(《缪斯》之四)“歌颂爱情和美貌的业绩”那段如此虚情假意。克维多个人的声音体现在其他诗篇中;在那些诗篇中,他说出了他的忧郁、他的勇气或他的失望。例如,在从托雷德华纳瓦德寄给堂何塞·德·萨拉斯的这首十四行诗中(《缪斯》之二,第一百零九首),他写道:
隐居于这片宁静的荒原,
以不多但精深的书籍为伴,
生活就是与亡灵们交谈,
用目光倾听故人的叹息。
尽管不甚了了,但始终是
彼此坦诚相见或从中有所裨益,
在音乐声中,那喑哑的旋律
人生的梦境诠释得十分清醒。
伟大的灵魂谢世留下缺憾,
报复着多年所受的责难,
啊,伟大的约瑟夫,博学的印刷业。
岁月如流水一去不复返,
千秋功过有最好的清算,
教训和研究使人们完善。
前面这首诗不乏格言派的痕迹(“用目光倾听”,“人生的梦境诠释得十分清醒”),但这首十四行诗的功效不在这些痕迹之中,而在于痕迹之外的内容,我并不是说这是实际的写照,因为实际是写不了的,但我要说他的语言不如它们描绘的景象或者说话人那具有男子气的语气重要。情况并不总是如此;在这一卷最著名的一首十四行诗——《死于狱中的奥苏纳公爵堂佩德罗·特列斯·希隆永垂不朽》——中。
弗兰德的原野是他的坟茔,
血红的月亮是他的墓志铭。
这两句对句的光彩胜过一切注解,也不需要加注。我这话也适用于下面一句话:军人之泪;意思不难理解,但却平淡无奇:军人们的眼泪。至于血红的月亮,最好还是不要看作土耳其人的象征,因为这将由于堂佩德罗·特列斯·希隆的什么强盗行径而被搞得黯然失色。
还有不少地方,克维多的出发点是某篇经典文章,像这句难忘的诗句(《缪斯》之四,第三十一首):
那将是仆仆红尘,却更是浓情金粉。
那是借用了普洛佩提乌斯[8](《哀歌》,第一卷第十九首)的一句诗,经过了加工,或者拔高。
犹如此粉黛,中含吾爱意。
克维多的诗作涉及内容很广,包括沉思的十四行诗,在某种意义上还早于华兹华斯;有晦涩而佶屈聱牙的严峻【注①】,唐突的神学家的魔幻(“与十二人晚餐:我就是那晚餐”),穿插的贡戈拉体的诗句是为了证明他也能玩这种文字游戏【注②】:意大利式的文雅和甜美(“卑微的棕色和有声的孤独”);佩尔西乌斯、塞内加、尤维纳利斯、《圣经》、贝莱[9]的变体;简写的拉丁文,低级庸俗的作品【注③】,手法怪异的嘲讽【注④】,毁灭和混沌的阴暗的浮夸。
【注释①】
门槛连同门扇颤抖战兢,
那是黑色和阴暗的庄严,
冰冷苍白的亡灵的身影,
被绝望僵硬的法则压迫。
三个喉咙敞开狂吠乱叫,
面对着新生纯洁的圣光,
三头犬沉默,但猛然间,
黑暗人群发出深深叹息。
大地躺在脚底哀鸣呻吟,
白骨灰烬垒起荒山野岭,
不值一看是苍天的眼睛,
蜡黄的脸色使原野失明,
虚荣的王国嘶哑的狗们,
增添着恐惧更使人伤心。
阵阵的哀歌夹杂着吠声,
干扰着听觉,打破了宁静。
(《缪斯》之九)——原注
【注释完】
【注释②】
一头畜生生来为了干活
凡人眼里勤劳的象征,
打扮成朱庇特,穿起衣裳;
时间使真实的手腕变硬,
百官簇拥在他身后哼哼,
他吃的是光,住的是天庭。
(《缪斯》之二)——原注
【注释完】
【注释③】
门德斯尖叫着来临,
浑身的油汗湿淋淋,
汗水淌过他的双肩,
虱子叮着他像荡绳。
(《缪斯》之五)——原注
【注释完】
【注释④】
那个法维奥唱着歌,
来到阳台和窗棂前,
尽管已经把他忘记,
阿敏达只说想不起。
(《缪斯》之六)——原注
【注释完】
克维多的最佳作品超越了产生作品的灵感,超越了丰富其作品的通常概念。他的作品不是隐晦的,与梅里美、叶芝、格奥尔格的作品不一样,它们避免了混乱和偏离主题。(可以这么说吧)它们是口语的东西,纯洁而独立如一把剑或者如一枚银戒指。举下诗为例:
厌倦了藏着提尔毒液的长袍,
在苍白和生硬的黄金之中,
用东方的奇珍异宝遮掩裹蒙,
啊,卢卡斯!那孜孜不倦的折磨。
你遭受一场美妙的谵妄,
当那如此罪恶的幸福,
辉煌中阴暗的恐惧在骗你,
那是玫瑰色的霞光中的毒蛇,百合花丛中的蛆虫。
用你的宫殿跟木星比美,
把黄金当作星星去骗人,
住在里面却不知你将死去。
在荣耀中,你主宰的一切,
在明察秋毫者的眼里,你
只是卑劣、恶心和粪土。
克维多的肉体已经谢世三百年了,但他仍然是西班牙语文学最早的缔造者,弗朗西斯科·德·克维多像乔伊斯、像歌德、像莎士比亚、像但丁、像任何别的作家,与其说他是一个人,不如说他是一部长长的、复杂的文学作品。
黄锦炎 译 郑纪棠 校
注释:
[1]Priamus,特洛伊战争时期的特洛伊国王,赫克托耳和帕里斯之父。
[2]Aureliano Fernández-Guerra(1816—1894),西班牙著名学者。
[3]Bion of Borysthenes(前325—前250),古希腊田园诗人。
[4]意大利西西里岛东岸活火山。
[5]雷耶斯曾正确地评论说:“克维多的政治著作没有对政治价值提出什么新的解释,只是具备修辞价值……或者是应时的宣传手册、学术性的宣言。《上帝的政治》,尽管看起来抱负很高,但不过是对庸碌大臣们的辩护词。然而,在这些篇章中,还是可以看到克维多的某些特色。”(《西班牙文学的篇章》,1939,第133页)——原注
[6]即《流浪汉的榜样,无赖们的借鉴,骗子堂巴勃罗的生平》。
[7]Luciano de Samósata(约120—180),一译琉善,古希腊修辞学家、讽刺作家。
[8]Propertius(约前48—约前15),拉丁语哀歌诗人。
[9]Joachim du Bellay(1522—1560),法国诗人、散文家、七星诗社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