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唱的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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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裂纹虎牙

东北的深山密林里,老早就有虎牙辟邪的说法,这种说法流传了多少代无从考证,不过,一直到今天,上了岁数的人还坚信这一点。

据说,真正的虎牙是乳黄色,牙上有明显的裂纹。而判断虎牙的重要依据就是裂纹,虎牙的裂纹十分特别,与其他任何动物的牙齿都不同。在老早,猎人就有佩带虎牙饰物的习惯,在虎牙的根部用金刚钻打上眼儿,再用浸过猪血的麻绳系牢,挂在腰上,遇到险情时,虎牙就会提示你,向你报警。到这个世纪初,一些胡子头儿,也在腰间挂虎牙,他们不再把虎牙的根部钻眼儿,而是用银皮将虎牙镶上,那样,少了一些血腥之气,多了一些美感。一般小绺的土匪是没有虎牙的,虎牙如同农家的镇宅之宝,有虎牙的绺子一般都声势浩大,威震四方。

据说虎牙还有一种特别的功能,佩带虎牙的人可以将对方的前世显形,也就是说能看出你上辈子是什么托生的。土匪也是人,他们并不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他们也有恐惧的时候,可是当佩带虎牙的人眼睛里看到的人都是动物,比如猪、羊、鸡什么的,他自然不怕,并大开杀戒了。当然,这种说法也是传说。

说到佩带虎牙的猎人,也不是谁都有佩带虎牙的福分的,在老黑山一带,真正打死过老虎的只有常佩祥一个人,他的腰里的确挂了一个虎牙,而且是虎牙当中的上品——上牙的右牙。不用说,常佩祥是老黑山最有名的猎手。

话说到了民国十三年的秋天,单枪匹马、神出鬼没的常佩祥突然领回一个“儿子”,在别人看来那个虎头虎脑,眼睛发亮的小子是他儿子,可那个孩子却叫常佩祥“叔”。

那孩子叫常兴华,小名叫狗剩儿。狗剩儿是从三姓(现黑龙江依兰县)来的,当年14岁。狗剩儿刚来的时候寄住在细林河老张家,老张家是细林河的殷实之户,张家掌柜的与常佩祥有多年的交情。

狗剩儿来了之后,张家的人几乎没听过他说话,整天关在屋子里,闷闷的,无精打采的样子。如果到了外面就不一样了,狗剩儿的眼睛雪亮,身子骨儿也活泛开了。当时,能和狗剩儿玩的只有张家的“老疙瘩”,“老疙瘩”是张家最小的女儿,12岁。

狗剩儿似乎天性就野,他带着老疙瘩在山前河后玩出不少的花样儿。秋天的树落叶了,很快就下了雪。刚一下雪,狗剩儿就带老疙瘩去后山下兔子套,头一天晚上下的套,第二天早晨,就拎回两只野兔。

狗剩儿还出奇地勇敢,第二场雪的时候,他领着老疙瘩去铁道线上抓狍子。那场雪特别大,那雪是这样下的,下雪的时候天显得很低,大片的雪花悠闲地飘着,静静的。然而雪一停,就刮起了风,风吼叫着,把落地的雪再扬起来,白茫茫的一片。经风一吹,地上的雪就不均匀了,围墙、土坎的地方可以没人深,一般的低洼地也齐腰深。雪晴了,林子里的狍子就跑了出来,它们习惯到高坡地带觅食,常常跑到俄国人管理的铁道线旁边。

那天下午,狗剩儿就带老疙瘩去抓狍子,狗剩儿拎了一根榆木棒子,拉着柞木爬犁。老疙瘩领着六个月的“四眼儿”,那条东北笨狗也吃力地跟在他们身后,趟着大雪向南大营子铁道线走去。

在铁道线的隧道口儿,果然有四五只狍子,听到狗剩儿的喊叫,那几只狍子慌乱了,它们东奔西闯,有两只狍子已经陷到雪堆里。狗剩儿兴奋起来,他拼命追赶着。这是一场比智慧和耐力的捕杀,一个时辰过去了,狗剩儿已经捕杀了两只狍子,到天擦黑的时候,狗剩儿已经捕杀了五只狍子。天眼看就黑了,狗剩儿也消耗了几乎全部的能量,他走不动了。这个时候,老疙瘩也由原来的兴奋变成了恐惧,她四顾白茫茫的山野,望不到家,就哭了起来。

东北冬天的天气就是这样,白天还不算特别冷,可太阳落山后就不一样了,尤其是刮起了北风,寒冷会骤然降临,没多久,狗剩儿和老疙瘩白天湿的衣服就结了冰,摩擦起来沙沙直响。“四眼儿”也围着他们转着,吱吱地叫。

天黑了,狗剩儿把几只狍子围在一起,他和老疙瘩坐在狍子中间,他们相拥着,靠彼此的体温来抵抗寒冷。这时,老疙瘩绝望了,她直直地瞪着大眼睛,却没有泪水。

好在晚上起的风还没有把他们的脚印抚平,大人们终于在他们没有被冻透冻僵的时候找到了他们。

这件事发生之后,张家掌柜就把常佩祥找来了,他觉得狗剩儿这孩子“悬乎”,怕把老疙瘩带坏了。本来,常佩祥想把狗剩儿留在细林河,让他读书。无奈,常佩祥只好把狗剩儿带走,跟他进了深山老林。

狗剩儿走的时候,老疙瘩没见到他,她从炕上起来不久,家里就把她送到镇里读公学。她就再也没见到狗剩儿。不过,在镇上,老疙瘩听说狗剩儿在腊月下了一次山,为细林河的人除了一害。据说在细林河通往镇里的山坡上,有一个拦路的“张三”(狼),祸害了两三个人。狗剩儿下山后,就用了一种非常奇特的方法,把那个吃惯了嘴的狼给活捉了。

一晃几年过去了,到民国二十年,狗剩儿已经成了老黑山一带最有名的猎手儿,他也带上了虎牙,狗剩儿的虎牙比他叔常佩祥的还正,是左侧上牙。

狗剩儿是天生的猎手,他不仅耐力好,头脑冷静,并且枪打得出神入化,他打枪不用瞄准,枪一立,子弹跟长眼睛似的。据说,狗剩儿打枪靠的是感觉,是一种视觉、听觉和感觉的综合反映。

转年年号变了,变成了伪大同元年(1932年),小鬼子进来了。小鬼子占领了县城和细林河,腾出手来的日本人开始进山围剿被打散的抗日山林队。当时,常佩祥和狗剩儿并没有参加山林队,他们是地地道道的猎户。小鬼子讨伐队到八道沟时,他们撞到了常佩祥,不由分说就把常佩祥捆了起来,没收了猎枪和匕首,当天就把常佩祥押回了镇里。

常佩祥被抓时,狗剩儿正往七站贩皮货,他第三天回到细林河才知道常佩祥被抓的事,在他回来那天上午,那家掌柜的已经将常佩祥从镇里赎了出来。在日本兵营里,常佩祥被打断了肋骨,马车把他拉回细林河时,他已经奄奄一息了。

常佩祥回细林河的当晚就不行了,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瞪着发红的眼睛瞅着狗剩儿,艰难地呼吸着。他大概觉得窝囊,徒有一身的本领却这样死了。

狗剩儿也没有说话,他默默地跪在常佩祥躺着的炕前,瞅着常佩祥那双眼睛。

临咽气,常佩祥指了指自己的腰下,狗剩儿明白了,他摩挲着在常佩祥的腰带上找虎牙,然而,那只虎牙早已不知去向。

狗剩儿还是装成找到了的样子,他将自己的手握紧了,在常佩祥的眼前晃了晃。常佩祥终于闭上了眼睛。

……那年秋天的一个深夜,小镇的日本兵营被袭击了,死了两人伤了五人。据说是狗剩儿一个人干的,这件事震动了省城。

不久,县城的伪满警察和日本宪兵都进山了,他们有四五十号人,一齐围剿狗剩儿。进山一个月后,他们又垂头丧气地回来了。细林河的人从窗户里看到,队伍里抬的死人和伤员几乎都是日本人。后来从伪警察署里传出风儿,说那次讨伐又死了四个日本人。而那些伪满洲警察都知道狗剩儿的威名,他们根本不敢靠近狗剩儿,只有日本人自以为是,不知死活,进山的八个小鬼子,殪了一半。

不过日本人放出风声,说狗剩儿已经被击中,像中了弹的野兔,必然死于灌木丛中。并告示附近的山民,如果发现狗剩儿的尸体可获“大洋一千”。

就在有的山民暗里给狗剩儿烧香时,那年旧历年,县里的日本参事官岩下乔一被杀死在家里,正月十五,七站火车站又被袭击了,一个日本站长和两个伪满铁路警察被击毙,都是眼睛被炸开了,头颅血肉模糊的。

那年过年,是山民们暗藏喜悦的一年,他们走东家串西家,庆贺着。狗剩儿也被传得越来越神,成了天上二郎神下凡。

正月一过,五个神秘的日本人来到了细林河,其中4人是省宪兵总部选拔的神枪手,这几个人中领头的叫山地,是县特务股的股长,北海道的世代猎户,另外的几个人叫:藤崎、冲原、西坂、盐诸。他们都是关东军中优秀的狙击手,几乎都有闻声中靶子的本领。

大概日本人也总结了经验和教训,为防止走漏了消息,他们化装成商人,夜行昼伏,马车爬犁路过细林河时正是午夜,细林河在冬夜中沉睡着,细林河是当时深山外唯一的一个屯子了,过了细林河,就算真正进山了。那天夜里,除了一阵狗叫之外,谁也不知道日本狙击手已经进了山。

第二天中午,山地他们到了老道砬子,在破损的庙里睡到天黑。天黑之后,山风就起来了,山地把盐诸和马爬犁留在了空庙里,以备接应。自己带另外的三个人开始向六道沟而去。六道沟的密林里就有狗剩儿的驻地,那是一个桦木木刻棱房子,已经几十年了。那个房子处于密林深处,走出20米看到的只是林子却看不见房子。房子的北面是黑色嶙峋、形状怪异的石砬子,砬子根儿有一处四季都活的泉水眼。山地他们到六道沟时已临近了午夜,月光很好,白花花地映照在山林里。在山顶上,藤崎和几个狙击手都预感到狗剩子就在山坡那片密林里。山地打开地图,那个早在10年前由日本测绘人员勘探的地图使他们多生了一只眼睛,他们对那些山的走势、树林的疏密程度都已经掌握。

进山之前,他们已经设计了5套围剿狗剩儿的计划,可真的站在这片静谧且有些神秘的深山之中,山地倒吸了一口寒气。经验告诉他:他们只能采取“下一步”的方案,他知道“理想”的方案是把狗剩儿打伤,抓活人,然而,身临其境,山地知道,以往的问题都出在那些指挥官过于相信自己的信心,实际上他面对的是一个真正的猎手,一个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多见的优秀猎手。

山地似乎在布置计划时就知道,他们将面对着一场生死的较量。所以他根本不听狙击手的不同意见,而是实施了NO.5计划。这个计划是这样的,山地和其他三位狙击手潜伏在三个不同方位,天亮时,在老道砬子的盐诸会牵着马出现在这个长满柳毛棵子的沟塘里。山地会跟在盐诸的后面,盐诸在上海长大,会说流利的南方话,他装扮成商人,直接去狗剩子住的木刻棱房子,力图把狗剩儿引出来,只要狗剩儿露头,即使狗剩儿逃脱他这一道鬼门关,也难过第二、第三道潜伏的围击……行动时间定在早晨六点。

布置完毕,山地拿出一壶酒,他扬起脖子喝了一口,又递给了藤崎、冲原和西坂,这一过程他们都没说话,显得庄严而凝重。

之后,山地一挥手,几个狙击手就开始向指定的目标分散。然而,没跑出十几米,藤崎就闷闷地“嗷”了一声,倒在地上。山地他们跑过去一看,藤崎被捕野猪的铁夹子给夹住了。那个铁夹子是俄国造的,几十公斤的力量,藤崎自己是无法把那个夹子掰开的,况且,他的腿骨即便不被夹子打碎,恐怕也被打折了。山地过去给了藤崎一个嘴巴,又向随之而来的冲原招了招手,他们两人合力,才把那个大铁夹子从藤崎的腿上卸了下来。

进山之前,山地告诫过几位狙击手,让他们避开野兽的路线,以防止出现意外。现在,围剿还没有真正开始,一个狙击手就先行倒下了。

藤崎的腿受了伤,并且不断流血,他也艰难地向目的地爬去。山地回到了他必须等待的位置,用军用锹挖了一个雪窖,在那里静静地等待围剿时间的到来。在雪窖里,山地还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和父亲在山林里……父亲的脸上都是血。山地醒来,他的心怦怦直跳……这时,启明星已经出现在东方的天空。

山地他们进山的第三天,马爬犁拉着四具尸体下山了。四具尸体中有狗剩儿、山地、冲原和盐诸。两个活着的日本人也带着伤,筋疲力尽。他们是藤崎和西坂。马爬犁在伪满山林警察队的护送下,缓慢地走过靠山屯细林河。围观的人很多,他们都想看看狗剩儿的样子。当地的人没人知道那场战斗是怎样进行的,甚至县里的人也不知道,打死狗剩儿的人实际上是山地,而山地在打死狗剩儿时已经与他同归于尽了。

后来有了很多传说,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半个世纪后,一个日本老兵在写回忆录的时候提过他在老黑山参加过一次“最没面子”的围剿行动,并从那一次开始,他懂得了什么是恐惧。具体内容也不详细。不过有一点人们的想法是一致的,他们都认为狗剩儿是被偷袭的,如果不是被偷袭,狗剩儿一定不会死的。

事实上,在此之前狗剩儿是得到过消息的。山地他们进山的时候,山地在县小学当教员的老婆在佛龛前给他祷告,她也听说狗剩儿厉害,所以请求大造神保佑山地平安回来。恰巧这时,她的同事张教员来看她,就知道了这个消息。于是,那天下午,小镇上跑出了一条黑白相间的老笨狗,那条狗直接进了老黑山。

狗剩儿死后,日本人在狗剩儿住的木刻棱房子里发现了一张“通风报信”的纸条儿,落款是“老疙瘩”,原来,张教员就是和狗剩儿小时候一起玩的张家的小女儿“老疙瘩”。不久,张教员就失踪了,从此下落不明。

老疙瘩是尽力了,可惜,狗剩儿根本不认识字,不然,他们的结局也许就不同了。

一年一年过去,很快就半个多世纪了。狗剩儿的坟早没有了,尸骨也化为芬芳的泥土,不过,现在老黑山一带还传说狗剩儿的一些事,很多人说狗剩儿的虎牙还流传着,说的人百分之百肯定那个虎牙的存在。

1999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