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金瓶梅》中的清官
说起清官,许多读者都有耳闻,或许能报出几个名字,例如包拯、海瑞等,有的读者甚至能够谈出包公断案的故事,津津乐道。的确,包拯、海瑞都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清官,一向受到人们的尊重和推崇,可以说是高山仰止。但是对于这些清官的事迹,绝大多数的读者还是从《包公案》《狄公案》等历史演义和明清小说中了解的。其实,那些近乎神话的事迹多是后人演绎出来的故事,基本上属于文学的范畴,或者说是理想化的清官生活和清官形象,是作者臆想出来的。现实中的清官远非小说中描述那样,仕途一帆风顺,生活波澜起伏,经历有惊无险。清官有清名,名声显赫,有着神话的光环,但是清官毕竟生活在现实社会里,他要食人间烟火,有人的七情六欲,因此能否成为清官,换言之,是否遵循清官的标准,为社会、世人所认可,往往并不由清官个人意志来决定,他受到社会道德的制约,以及官场势力的左右。
明代奇书《金瓶梅》反映了明中叶社会生活,书中也写到了清官,而且塑造了多个清官的形象,但是作者塑造的这几个清官形象,与老百姓心目中的清官却有很大的区别,然而正是这种反差,折射出了明中叶社会生活的真实风貌。
一 清官的概念
图1-5-1 朱太尉引奏朝议(《金瓶梅》第71回插图)——朝廷之上,官员一个个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在整个社会国家机器都已腐败的时候,社会不以贪污为可耻。行贿受贿也就司空见惯了。腐败官员个个都成了善于演戏的两面人,公堂之上,正人君子,清正廉洁;公堂之下,枉法高手,纳贿行家。
首先我们要弄清楚什么是清官,也就是说清官的标准是什么。清官的标准,因人而异,因社会阶层和价值取向而异。“统治者对于清官的标准首先强调的是忠,是廉洁;而民众于清官则首先看中的是为民请命,公正无私。被清代康熙帝誉为操守为天下清官第一的张伯行,当时民间传扬不广,后世的知名度也不高。反而是那些未得最高统治者过分称誉的官吏,由于民间的认可而逐渐被神化,成为市民青天梦中的箭垛式人物。”[59]
但是 “笼统地说,清官就是忠于职守、政绩显著、廉洁奉公、严于执法而被世人所称道的官吏”[60]。有了这个内涵,不论官位高低,无论是权倾朝野的重臣,还是七品芝麻官,都可能是清官。三国的诸葛亮、唐朝的魏征、宋代的包拯、明代的海瑞、清代的于成龙等,他们的言谈举止,对社会的影响,已经超越了自己的品行、政绩,上升为清官代表,受到百姓的推崇,乃至成为公案小说中歌颂的人物。
图1-5-2 包拯像——包拯(999—1062),字希仁,庐州合肥人。北宋仁宗朝进士,曾任州、县官,后来做到天章阁待制、龙图阁直学士、开封知府、御史中丞、枢密副使。性格刚直不阿,明察善断,敢于摧折权贵,为民申冤,千百年来一直为人们称颂不衰,民间称为“包青天”“阎罗包老”,编写了许多文艺作品颂扬他。
清官的先决条件是俭朴廉洁。唐朝诗人李白有诗:“去时无一物,东壁挂胡床。” 首先从物质方面对清官进行了约束。
除了物质因素外,成为清官还有道德、思想方面的限定。忠于职守,严格执法,执法铁面无私,不徇私情。像包公那样铁面无情,无论是王子还是庶民,都能在法律面前平等对待。包公断阴、阳两界案件,龙头、虎头、狗头三把铡刀,上斩王子王孙,下斩平头百姓,这些为老百姓津津乐道的传说与故事,实际上寄托了老百姓对清官的一种奢望,渴望能够实现法律面前的人人平等。
从现实的角度讲,产生清官的历史背景往往是社会的黑暗。封建社会里,老百姓生活在社会的底层,深受帝王、各级官僚、地方乡绅、形形色色地痞流氓的欺压。
就整个明代社会而言,清官难得。由于明代中叶官俸微薄,俸禄不足以养家,官吏要通过弄钱来养家糊口,于是社会风气渐渐以不贪污为耻,本该受到批评的贪污行为受到社会的追捧,凡做官的就几乎没有不贪的,不爱银子的。明代后期的说书人这样评价现实中的官吏,《初刻拍案惊奇》卷十一“恶船家计赚假尸银 狠仆人误投真命状”有云:
古来清官察吏,不止一人,晓得人命关天,又且世情不测,尽有极难信的事,偏是真的;极易信的事,偏是假的。所以就是情真罪当的,还要细细体访几番,方能勾狱无冤鬼。如今为官做吏的人,贪爱的是钱财,奉承的是富贵,把那“正直公平”四字,撇却东洋大海。明知这事无可宽容,也将来轻轻放过;明知这事有些尴尬,也将来草草问成。竟不想杀人可恕,情理难容。那亲动手的奸徒,若不明正其罪,被害冤魂何时瞑目?至于扳诬冤枉的,却又六问三推,千般锻炼。严刑之下,就是凌迟碎剐的罪,急忙里只得轻易招成,搅得他家破人亡。害他一人,便是害他一家了。只做自己的官,毫不管别人的苦。
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在官场的大染缸中,又有几许官员能洁身自好,保持廉洁,出淤泥而不染?更不要说体察民情,为生民请命,为百姓安危肝脑涂地。能够细细体察百姓之苦,做到少扰民,少判糊涂案已经不错了。
二 《金瓶梅》中无清官
在明清小说中,清官是得到很大表现的一个主题。因为小说的描述、戏曲的演绎,包公、狄公等清官家喻户晓,深入人心,公案小说也因此成为明清小说中的一个分支流派,正是因为社会的黑暗,官场的腐败,市井百姓看不到希望,他们才渴望有超能力的官吏,冲破官官相护的枷锁,拨开云雾见太阳,还他们公正、公平、公理、公心,因此在清官的身上寄托了市井百姓的无限希冀和美好愿望。
作为一部批判现实主义的世情小说《金瓶梅》,反映百姓疾苦、社会动荡、官场黑暗自然是它重点表现的一个层面。贪官与清官本是一对冤家,有贿赂公行的赃官,就有洁身自好的清官;有廉洁奉公的清官,必然有贪赃枉法的贪官。《金瓶梅》塑造了陈文昭、杨时、阴骘、曾双序等四个清官形象,把他们放在明中叶广阔的社会背景下,让他们在这个弥漫腐败气息的人生大舞台表演,以揭示社会的黑暗,官场的腐败。
第10回武松为兄武大报仇,打死县中包揽公事的皂隶李外传,由于知县等受了西门庆的贿赂,他被押解送到东平府,详允发落。“这东平府府尹姓陈,双名文昭,乃河南人氏,极是个清廉的官”,“平生正直,禀性贤明。……正直清廉民父母,贤良方正好青天”。经过审讯,认定武松为兄报仇,误伤李外传,是个“义烈汉子”,与平时杀人不同。正因为这样,陈府尹“一面打开他长枷,换了一面轻罪枷,枷了下在牢里。一干人等都发回本县听候。一面行文书着落清河县,添提豪恶西门庆,并嫂潘氏、王婆、小厮郓哥,仵作何九,一同从公根勘明白,奏请施行”。西门庆得知此信息,慌了手脚,因为“陈文昭是个清廉官,不敢来打点他。只得走去央求亲家陈宅心腹,并使家人来旺,星夜往东京,下书杨提督”。“这陈文昭原系大理寺寺正,升东平府府尹,又系蔡太师门生,又见杨提督乃是朝廷面前说得话的官,以此人情两尽了,只把武松免死,问了个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充军。”尽管书中承认陈文昭是清官,但是在师生情和官官相护的官场潜规则面前,极为清廉的陈文昭并没有坚持原则,而是顺水推舟,卖了个人情,做了一笔买卖。
第14回,西门庆与李瓶儿勾搭成奸,帮花子虚争家产,疏通关节,西门庆“转求内阁蔡太师柬帖,下与开封府杨府尹。这府尹名唤杨时,别号龟山,乃陕西弘农县人氏,由癸未进士升大理寺卿,今推开封府尹,极是个清廉的官;况蔡太师是他旧时座主,杨戬又是当道时臣,如何不做分上”。因为杨时是蔡太师门生,西门庆的关系疏通起了作用,权力的砝码倾向了花子虚一边,让花子虚在与兄弟的财产官司中占尽了便宜,得到了实惠。
西门庆对女人具有强烈的占有欲,女人对他而言是多多益善。第26回,仆人来旺的媳妇宋惠莲和他勾搭上后,来旺知道后,很是气愤,酒后扬言要杀了西门庆,冒犯了西门庆,西门庆设计诬陷来旺偷盗,拿了官。“两位提刑官,上下都被西门庆买通了,以此掣肘难行。又况来旺儿监中无钱,受其凌逼。”监狱上下,都受了西门庆赃物,只要重不要轻。“内中有一当案的孔目阴先生,名唤阴骘,乃山西孝义县人,极是个仁慈正直人士。因是提刑官吏,上下受了西门庆贿赂,要陷害此人,图谋他妻子,故入他奴婢图财,持刀谋杀家长的重罪。……多亏阴先生悯念他负屈衔冤,是个没底人,反替他分付监中狱卒,凡事松宽看顾他。”
第47回苗青杀主,书童安童为屈死的主人告状,先告到“巡河周守备府内,守备见没有赃证,不接状子。又告到提刑院,夏提刑见是强盗却杀人命等事,把状批了”。把凶犯陈三、翁八抓获。又差遣官人抓住苗青。苗青杀主按照律法,本该判个凌迟罪名,但是由于苗青通了王六儿的关节,得到了西门庆的帮助,“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将陈三、翁八问成强盗杀人,斩罪。报案人书童也被“保领在外听候”。安童不服,投到开封府黄通判衙内,具诉,黄通判着他往巡按山东察院投下。这山东巡按御史“姓曾,双名孝序,乃都御史曾布之子,新中乙未科进士,极是个清廉正气的官”。看完安童的具状,曾御史批阅,“从公查明,验相尸首,连卷详报”。同时发公文,“将批词连状装在封套内,钤了关防,差人赍送东平府。府尹胡师文见了上司批下来,慌得手脚无措,即调委阳谷县县丞狄斯彬。本贯河南舞阳人氏。为人刚而且方,不要钱;问事糊涂,人都号他做狄混”。
曾御史立即向朝廷奏本,弹劾提刑所掌刑金吾卫正千户夏延龄、理刑副千户西门庆贪赃枉法的罪行,西门庆“理刑副千户西门庆:本系市井棍徒,夤缘升职,滥冒武功,菽麦不知,一丁不识。纵妻妾嬉游街巷,而帷薄为之不清;携乐妇而酣饮市楼,官箴为之有玷。至于包养韩氏之妇,恣其欢淫,而行检不修;受苗青夜赂之金,曲为掩饰,而赃迹显著”。对西门庆、夏提刑的种种罪名,一一列举,弹劾要求“此二臣者,皆贪鄙不职,久乖清议,一刻不可居人者也”。尽管西门庆见到参劾,“大惊失色”,“唬的面面相觑,默默无言”。然而西门庆毕竟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朝中有蔡太师这样的靠山,背靠大树好乘凉,并没有慌张,他熟谙官场,知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物降一物的辩证法。“事到其间,道在人为”,于是“少不得打点礼物,早差人上东京,请他的义父蔡太师出面协调”。蔡太师果然道行深厚,不仅压了曾御史的奏本,而且奏请天子,说曾御史“大肆倡言,阻扰国事”,着官吏考察曾御史,黜为陕西庆州知州。(第49回)
按照社会,尤其是老百姓的标准,来审视《金瓶梅》中的这四个清官,大家会有很大的失望,因为他们没有其他小说中清官的廉洁、无私、无畏、勇气、智慧。不仅形象不丰满,其品行也不敢恭维。曾御史算得上有些骨气,敢于冲撞权贵,但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被贬职;阴骘充其量有些正义感,有些师爷的手段;杨时,浪得虚名,他的秉公办理,不过是按照权力的大小,关系的亲疏,判个糊涂案;陈文昭以清官为筹码,做笔买卖而已。按照其他公案小说中清官的行为准则来衡量这四个清官,没有一个够格。糊涂审案,顾虑重重,权钱交易,这样的清官,不要也罢。
三 人、情、法的斗争
严格来说,《金瓶梅》书中无清官,换言之,没有一个符合封建社会标准的清官,但是为什么作者还一再强调他们是清官?黄仁宇先生曾提出大历史观,大意是说考究一个人的历史成败,一个历史事件的得失,要放宽历史眼界,放在几百年后再进行审视。[61]就《金瓶梅》中说及的几个清官,如果将他们放在《金瓶梅》表现的时代,与整个社会的黑暗进行比较,与那些贪赃枉法的贪官相比,他们算得上是清官,这个清是与举世浑浊我独清比较而言的“清”,可以说是明中叶黑暗社会中显露的一丝微光。为什么这么说?你看书中上至位极人臣的太师,封疆大吏的巡抚,中至掌握一方大权的知府,老百姓的父母官知县,下至衙门的师爷、牢头,哪个不是腐败的实践者、受益者?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所谓的清官没有一个能够抵御抵挡金钱的诱惑,权力的压力,从而成为人情、师生情等世俗势力的俘虏。
《金瓶梅》中的清官有两种背景:要么徒有虚名,打着清官的招牌,与社会同流合污;要么想自清时,与贪欲抗争,却又身不由己,被社会黑暗势力吞噬。
明代早期,官员以贪污为耻,朱元璋制定的《明大诰》《大明律》对贪官惩罚也极为严格,一定程度上对贪官有打击作用。但是明代官俸微薄,“大量赏赐土地的受惠者多是王公贵戚,而对一般官员来说,薄俸则是传统俸禄制度的主流”[62]。官员如果按照官俸的标准,无法维持生活。而且明中后期官员数量比明初增加了十数倍,在“僧多粥少”的情况下,对官员俸禄的减少、积欠非常严重,这就导致许多官吏铤而走险。世风日下,道德沦丧,到了明代中叶,政治日趋腐朽,宦官专擅愈演愈烈,官员以不贪污为耻。在这个大环境中,大背景下,官官相护,贪污成风。明世宗时期严嵩被抄家时,得银200万两以上,在当时相当于国家一年的总收入。[63]正德年间的太监刘瑾事败后,抄家时,家产颇丰。赵翼《二十二史札记》卷三十五曰:“大玉带八十束,黄金二百五十万两,银五千余万两,他珍宝无算。计瑾窃柄不过六七年,而所积已如此。其后钱宁籍殁时,黄金十余万两,而白金三千箱,玉带二千五百束,亦几及瑾之半。”
在明代尤其是明中叶首辅专权、宦官弄权之时,连一些颇有操行的官员也开始贿赂。我们知道的明代著名将领戚继光,也曾采取投靠名相张居正,向他进贡等行为,才有了他的地位。[64]在张居正权力炙手可热时,为了献媚张太师,兵部尚书谭纶将房中术传授给首辅,总兵戚继光用重金购买“千金姬”的美女作为礼品奉进。[65]张居正成为内阁首辅,巴结的官员更多,不仅向在京城为官的张居正送礼,还将贿赂送到他的江陵老家。张居正的父亲文明“是一个放荡不羁的人,居正当国以后,当然增加文明的威风。万历初年御史李颐前往广西,路过江陵,看见文明气焰太大了,和他顶撞一下,居正便取消他的御史。居正不是不晓得文明的放恣”。鱼肉乡里,为霸一方,还有张居正的弟弟,他的儿子张敬修,以及张家族人子弟。[66]谭纶、戚继光均为明代品德、操行、政绩(军功)排得上号的人物,他们尚且不能免俗,也要采取一些非常手段,其他人就更不要说了。以这样的社会环境和背景,来衡量《金瓶梅》中几个清官,就不难看出问题所在。
《金瓶梅》第30回说:“看官听说:那时徽宗,天下失政,奸臣当道,谗佞盈朝。高、杨、童、蔡四个奸党,在朝中卖官鬻爵,贿赂公行,悬秤升官,指方补价。夤缘钻刺者,骤升美任;贤能廉直者,经岁不除。以致风俗颓败,赃官污吏,遍满天下,役烦赋重,民穷盗起,天下骚然。不因奸佞居台辅,合是中原血染人。”这段话概括了朝纲紊乱,君荒臣纵,官场腐败的社会现实。
而《金瓶梅》故事的展开其实就是这种社会生活的折射,官场的黑暗和官员的腐败,通过当朝权贵蔡太师借办生日等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二十来杠礼物,揭开了凉箱盖,呈上一个礼目:大红蟒袍一套,官绿龙袍一套,汉锦二十匹,蜀锦二十匹,火浣布二十匹,西洋布二十匹,其余花素尺头共四十匹,狮蛮玉带一围,金镶奇南香带一围,玉杯、犀杯各十对,赤金攒花爵杯八只,明珠十颗;又梯已黄金二百两。”(第55回)这样的祝寿,分明是蔡太师受贿的罪行表。这么多的礼物仅仅是西门庆一个人进贡的,蔡太师有许多门生,结交了众多的大小官吏,而欲结识,攀上蔡太师这棵权力大树的势利者就更多了,那么蔡太师借寿辰究竟收受多少礼物,就可想而知了。
不仅蔡太师公然受贿,上行下效,西门庆等一干人物哪一个不曾接受过钱财,受过贿赂?大官如此,小官亦然,夏提刑、蔡太师府上管家、宫中的太监,又有几许人不将收受贿赂当成创收的财路,敛财的手段?即使为了国家征收税银而设的临清钞关的税官们也借职务之便,大肆收取钱物,放任国家税银的流失。流失的是国家的税银,得到的却是进入自己腰包的财物。
“权之所在,利亦随之”,在官本位的封建社会里,以权谋私成为生活中的“金科玉律”,有官就有权,有权就有利,有利就有钱,有钱就有一切。当官发财,发财当官,循环往复。有钱人削尖脑袋投身官场,投机钻营,当官的巧取豪夺,鲸吞社会财富。
利益的获得,同样依赖利益集团形成的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中国古代社会是非常讲究师生、门第关系的。中国古代的官吏制度,往往依托于同门、同窗、同乡等关系,编织了一张谁也逃脱、摆脱不了的关系网。清廉官陈文昭,他是蔡京门生;在人情、法的两难选择中,连陈文昭这样的清廉之官,尚且屈服于人情,不能不说是清官的可悲。清官不清,反而同流合污,助纣为虐,这是颇具讽刺意味的笔法,这不仅说明官官相护的关系网是无所不在的,同时也说明社会恶势力的强大,社会的腐败已经深入国家权力机器之中。
四 清官难当是社会悲剧
黑暗势力的强大,使得腐败的病毒不断渗入国家机器,《金瓶梅》中的西门庆是这个腐败集团的代表人物,他狂妄地向社会宣战,不可一世。西门庆叫嚣:“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第57回)西门庆的狂妄是有其社会背景和根源的。明代的大官僚,许多都是大贪官,诸如严嵩、刘瑾之流,哪一个不是枉法高手,纳贿行家。
图1-5-3 海瑞忠介公像——海瑞(1514—1587),字汝贤,自号刚峰。琼山(今海南)人。嘉靖二十八年(1549)举人,初任福建南平县教谕,曾任户部主事、应天巡抚、右都御史等职。为官清廉,执法无私,敢于打击豪强权势,热心为百姓办事。明代以来,民间流传他的文艺作品甚多,有小说《海忠介公居官公案》《海公大红袍》《海公小红袍》,戏剧《五彩舆》《德政坊》《海瑞罢官》,曲艺《余夔龙》《白梅亭》等,不下数百种。
大贪官严嵩贪赃枉法,其家人亲戚也狗仗人势,借机搜刮民脂民膏。有一次,江西巡抚想要惩办强买人家田地的严嵩远亲,远亲向严嵩求援,严嵩打了个招呼,就搞定了。[67]即使比较清明,有政绩的官员,象万历年间的首辅徐阶,在任时对明王朝的恢复生机是有贡献的,但是他同样是个横霸一方的官僚,他家乡的土地几乎都是徐家的。明代著名清官海瑞任职江南时,就处理过徐阶家人的官司。
按照历史的标准,清官应遵循社会道德规范。海瑞就认为居官之道,为政清廉是最基本的要求。[68]琼海古代以珠贝的生产闻名全国,许多官吏到此一任,并不是为民服务,而是想捞上一把,“满载而归,衣锦还乡”。当时做官的多是“谋家利己”,借着权位来“荣吾家”。对于贪官污吏的横行乡里,鱼肉百姓,以及这群贪官污吏的贪婪品行。海瑞痛斥“有吏于此……甚者蓄货积实,如饿豺狼。上率下法,贪济贪而民日居割剥吞噬中矣。且地去京师万里,按轺不及,毁誉易淆,甚哉!……贪者酷者焉能有无者比比,巧弥缝,蒙私庇,无利于民,有悦与上”(《海瑞集》)。海瑞认为,官风与士风的败坏是互为表里的。明初曾有枉法贪赃八十贯外绞刑的律令,后来改为杂犯准徒许赎,所以贪风难以禁止。尽管海瑞强调清官应志行高洁,立德为先,但是海瑞也意识到要使人完全不受金钱利诱,也是很不容易的。不仅市井小人重利轻义,见利忘义,甚至读书人也好此道,而且有过之无不及,于是乎,海瑞感慨道:“攘攘利往,天下皆然也,而谁与易之?”(《海瑞集》)
真正的清官难当,海瑞的清廉是出了名的,他自己不贪,不蓄家产,为了进言,他敢于抬着棺材上朝,因为他有名望,皇帝也要利用他的名望,没有拿他怎样,但是海瑞一生的处境是很凄惨的。海瑞官至二品,死时仅有白银20两,不够殓葬之资。[69]死后,对海瑞的毁誉仍然不断,这就是作为清官的海瑞为保持他清官名誉付出的代价。《金瓶梅》中的清官没有海瑞的勇气、名望、背景,他们有什么资本、力量抗衡官场势力?他们的仕途、命运完全受制于权贵,在强权面前,他们只有屈服,别无选择。
清官,不仅要忍受社会世态炎凉的精神层面的寂寞,还要承受粗茶淡饭、生活简朴的物质生活的煎熬。面对繁杂的社会,贿赂盛行的官场,有几个官员能耐得住高处不胜寒的寂寞?这样的清官,又有谁,心甘情愿地去做?现实的困窘,与来世的清名,对于充满名利、功利的市侩社会来说,是没有市场的。选择清官,就是自绝荣华富贵,自绝功名利禄。
图1-5-4 宇给事弹劾杨提督(《金瓶梅》第17回插图)——《金瓶梅》中无清官,官场的弹劾往往是权力派系的利益之争,权力争斗。即使有些官员有清正廉明之心,往往也抵挡不过同乡、同门、同窗、同榜等关系网的束缚。
清官是封建社会的维护者,他们进谏的目的,是肃清社会的腐败,政治的浑浊,他们坚持维护封建秩序,力求缓和社会矛盾,维护社会稳定,严格遵循法纪,力除奸佞。但是面对社会肌体的全面腐烂,社会风气颓败,道德底线崩溃,清官心有余而力不足,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更不能力挽狂澜,救民于水火之中。他们也只有在夹缝中生存,即不讨好贪婪的同僚,也不得宠于至高无上的皇帝,他们是官场的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往往还会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作为法律象征和清明标杆的清官,在16世纪物欲横流的世风中,愈加显得苍白、无力,无论是现实中的清官(海瑞是特例),还是《金瓶梅》中清官,他们只能让步于权势,屈服于淫威,甚至同流合污,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五 《金瓶梅》清官难当的反思
清官难得,清官难当。从历史的经验中,我们不难看出清官的命运,往往并不由其本身所左右。清官是老百姓冀望的偶像,他们寄托了很大,甚至毕生的希望。在明清小说中,不断出现清官形象,其实正是社会黑暗,老百姓需要精神寄托的结果。像小说中的举子十年寒窗苦读,一朝得中状元,外放八府巡按,一路惩罚贪官,解救受苦的人群,何等威风?抛开神话的光环,这不过是老百姓的一种冀望,历史上并无这种事。人们对清官的渴求,实际上反映了百姓希望司法的公正,能体现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公平审判。
清官固然有清名,但是有了清官的名头,往往就身不由己。清官必须是廉洁的表率,清官的好名声,是老百姓口碑相传的褒奖,他们必须守住清贫,耐得寂寞。
一方面清官守住清官好名声,为官不贪,为吏正直,要吃得辛苦,过得清贫;另一方面贪官搜刮民脂民膏,鱼肉百姓,却能平步青云,步步高升。这样的反差,让处于世风日下、道德沦丧的社会染缸中的人们都受到影响,腐败的病毒具有极强的渗透性、感染性。人一旦受到“传染”,就会被打倒。正如《金瓶梅》中所说的,“天下失政,奸臣当道”。明代前期,官员以贪污为耻,而到了明代中期,官员们则以不贪污为耻。有人曾经说过,要想社会安定,风气正派,必须官员不贪,但是明中叶,也就是《金瓶梅》表现的时代,已经贪污成风,这不能不说是社会道德失衡的恶果,这是多么可悲的社会现象。
《金瓶梅》中无清官,大千世界,乾坤朗朗,容得下数以万计的贪官,却不欢迎清廉正直的清官。马征女士在评论清官陈文昭形象时就说,陈文昭办的案子不折不扣的是徇情枉法,这哪里是个清官?但是联系到情节的发展,就渐熟作者笑笑生的春秋笔法,颇具意蕴深长,概括地说清官陈文昭“不是变味,而是更接近生活的真实”。[70]清与浊,正与邪,清官与贪官的斗争,是两个阵营的交锋,但是在这场交锋中,占上风的往往不一定是清官,相比之下,贪官的关系网更加庞大,力量更加强大,清官往往被整得下场凄凉,家破人亡,甚至还殃及子孙。
无官不贪是封建制度的社会现实,贪赃枉法的行为已经无孔不入地渗透官场的每一个角落。清官不清,清官难当,使得封建社会的历史在腐败中演进,朝代更替频繁,其朝代越到后期愈加腐朽。自唐代以降,社会风尚也开始由开放性向收敛性发展,中原王朝国力逐渐衰弱,明清时期虽是大一统王朝,但中国已渐渐落后于西方。近代中国更是沦落到落后挨打,割地赔款,任列强宰割的地步。国家的耻辱,民族的悲剧,已经成为抹不去的伤痕,永久地烙在历史之中。
《金瓶梅》中无清官,以及清官形象的不光彩,清官的悲剧命运,概括了明中叶社会清官团体的尴尬,这也是当时社会关系复杂,政治制度腐朽的折射。举世皆浊难独清,将《金瓶梅》中清官的不作为、无作为形象及悲剧命运放到中国历史的大背景下考究,其警示性就非常强烈,也给了我们灵魂的震撼。
综上所述,《金瓶梅》中清官的悲剧,并非清官个人的悲剧,而是整个社会的悲剧。他们的悲剧结局,一方面说明在社会压力下,在法律与人情的斗争中,人情、面子、私利最终战胜了法律、道德、正义。另一方面也说明社会恶势力的强大,现实社会的可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