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运动启动后,对俞平伯负面的汇报始终不断,其中最突出的是他所表露的委屈不平的情绪,如俞说:“权威也不是我自封的,文章也不是我自己要写的,是为了社会的需要,是报纸、杂志要我写的。为了应付他们,才随便写了些文章,接着问题也来了,现在悔之晚矣。”文学所总支分析话语中的潜台词是:“你们把我捧起来,现在又批评我,是有意的打击,我不应该做典型。”
俞再三强调自己所做的多是古籍整理和考证工作,不必用马列主义。他憎恶外界有人说他是“伪装”“背进步包袱”,他说:“我做整理工作,自觉很仔细,很认真,没有错误。我原来就没有运用马列主义研究,为何要批判?”
权威性一下子被打倒,他的挫折感是很强烈的。他说:“三十多年来的研究一场空,学术上被全部否定,一切都空了,再也抬不起头来。”他曾向人说风凉话:“这次批判,我的书反而一卖而空,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党总支对此予以评论:“这是一种幸灾乐祸的消极抵抗。”据北京市高校党委了解,俞平伯所著的《红楼梦研究》一书在北京市面上已买不到,胡适写的《胡适文存》、《白话文学史》等书籍在旧书摊上均涨价三分之一。
1954年10月全国文协召开座谈会,俞平伯出席并作了检讨,与会者反映其发言态度还算诚恳。但文研所10月28日讨论时,俞平伯却躲避在家中未参加,只是委托好友、同所研究员余冠英在会上转述其大意:“我赞成这个运动,并没有误解这是对我个人,而且我要写文章,把我三十多年来研究《红楼梦》的工作总结一下,看看有多少错误。直到现在我对《红楼梦》的正式研究尚未开始,而乱写文章是由于社会需要,现在悔之晚矣。”他对报纸上发表有关胡适与他往来的文章有顾虑,认为这样容易引起误解,以为他有政治问题。(见市高校党委1954年11月11日《讨论红楼梦问题的各校动态》)
俞平伯此时最害怕的是在政治上被否定,怕被人说成是反动的胡适思想的代表人物。因此他几次在会上替自己极力辩解,觉得对自己的批判方向不对头:“胡适对我并没有多大影响,与其说胡适对我的影响大,不如说周作人对我的影响更大些。”
俞平伯还私下披露,助手王佩璋所代写的文章,有些看法也并非王佩璋自己的意见,而是胡乔木的意见。
党总支分析说:俞身边的落后分子说了一些挑拨的话,对俞也有不利的影响。如曾参与出版《红楼梦辨》的文怀沙说“这是官报私仇”,而吴同宝(即吴小如——作者注)则披露:“党内有名单,准备有计划的打击,第一名就是你。”还有人表示:“你拿的稿费太多了,所以要批判。”其实这些言谈都是私人性质,但很快均被单位总支所掌握,可见党组织对俞及其社会面的控制和了解是很全面和有效的。
在1954年底北京市委致中央的《关于北京市高等学校教师对批判红楼梦研究中资产阶级观点的思想情况的报告》中,集中汇报了高校党内外、特别是文史哲教授的最新动态,也首次谈到知识界部分人士对运动的异议和不解:
许多教授对目前展开的对俞平伯的批判有不同程度的抵触情绪,或者愤愤不平,或者顾虑重重。开始时有些人对李希凡、蓝翎的文章很轻视,认为李、蓝是“教条”、“扣帽子”、“断章取义”。北大中文系讲师吴同宝说:“俞先生看了会一笑置之。”到批判展开后,许多人就紧张起来,感到压力很大,唯恐再来一次“三反”思想改造运动。因此有一部分人,主要是受胡适影响较深的,纷纷表明态度,企图过关。经过解释中央关于学术批判和讨论的方针后,他们这种怕斗争的紧张情绪才基本消除……
有些人认为斗争得过火,北大教授游国恩说:“袁水拍的文章太尖锐了,照袁的说法,《文艺报》就不应该与老头子打交道了。”向达说:“现在要提高青年人的气焰,只许说好不许说坏。”汤用彤中风后,北大中文系教授章廷谦说:“汤老头子的病还不是批判胡适搞出来的。”有些人表现消极,表示“以后不敢写文章了,写了要挨批评”。有些人不服气地说:“都是一边倒,这不叫学术讨论。”……
有些人惋惜俞平伯“三十年的心血付诸流水”,多方为俞辩解。北大文学所研究员范宁说:“俞平伯从来不谈马列主义,对他没有什么可批判的。”章廷谦说:“俞平伯写东西的出发点并不是坏的,就是没有和政治联系起来。”林庚说:“俞平伯以前的水平也只能写这些了,李、蓝的文章也有一些小问题。”
俞在九三学社等处的检查虽然认识很差,有些人就赶快为俞开脱,说他检讨得虚心、诚恳,而对其内容则很少深究。
北京市委认为知识界人士的反应以消极敷衍居多,急于与胡适划清界限,多方设法逃避过关,不少人还对俞平伯挨批表示同情的态度。而此时运动积极分子涌现得并不多,高层领导所期待的新生力量即青年教师则心虚,胆怯,没有勇气对教授的一些错误的学术观点提出批评,呈现了相当程度的怯战现象。
从总体来看,学术界当然取积极配合之势,但也显露芜杂、应付之态。系里党员动员北大哲学系主任金岳霖写文章批判胡适,金说:“参加参加中文系座谈会算了。”直到11月初,中宣部中层干部于光远打来电话,嘱他发起批判胡适,他才找了汤用彤、冯友兰、邓广铭、石峻等教授开会,仓促地给每人分配题目分头写批判文章。金还在会上表示:“俞在政治上与胡不同,要注意,不然会影响团结。”北大历史系主任、党内资深专家翦伯赞认为过去学术界思想水平太低,对青年人确实重视不够,有过偏之处,确有开展批评的必要。翦还说,李、蓝的文章是周总理发现并首先提出来的。(见市高校党委1954年11月11日《讨论红楼梦问题的各校动态》)此说与事实不符,也说明当时上下信息不通、了解有限的政治生态特点。
高校的纷争乱象开始呈现,人人自危,相互牵扯。北师大中文系教授李长之准备写三篇文章,分别是批判俞平伯、胡适和检讨自己。而北师大中文系主任黄药眠却把批判目标对准李长之,认定李长之在《文学遗产》所发的有关陶渊明的文章有问题。黄布置下属印发李的文章准备讨论,展开斗争。北大中文系教授魏建功感喟道:“‘三反’是脱胎换骨,这次要刮骨疗毒。”同在北大中文系的教授周祖谟只能拿王佩璋替俞平伯写文章之事作为批判的话题,说俞找别人写文章、署自己的名字是严重的剥削行为,而自己未能很好劝阻,必须做出诚恳的检讨。(见1954年11月11日高校党委简报《讨论红楼梦问题的党内外思想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