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 问心有愧
已经过了一点,我们才吃上烤得半生不熟的事物。本来香喷喷的米饭如沙子一样倒入口中,吃的时候甚至能听到咔吱咔吱的脆响,就像是在啃食水稻一样——虽然我没吃过,但能想象出那种带皮稻粒入口的触感。
这段时间,何止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也慢慢冷静下来,反思自己刚才的言语是不是过激,并且,一想到那段毫无逻辑的说辞,我的脖子都快涨红起来。
不知道这些朝夕相处的同事现在是如何看待我的。平常的我沉默寡言,好不容易来了一段酣畅淋漓的语言之争,从头到尾都是荒谬之言,真是让人发笑。
虽然都是一些难以下咽的食物,不过总归是吃饱喝足,加之外头的晴朗无比,没有一丝夏日的燥热,别墅外石凳上的雨水在海风和日光的作用下蒸发一空,我罕见地从箱子里拿出一瓶红酒——那是老板带来的,几天前他就大方地让我们随便品尝,可惜看不懂上头一大堆英文的我无从得知酒的品质,但看标签精细、设计感十足,这酒肯定有分量——用开瓶器旋开木塞,然后从餐桌上抓起一个高脚杯,独自一人坐到外头的石板上,远离人群。
别在腰上的水果刀非常膈人,我把它抽出来,放到屁股下后,便开始倒酒。
血红的酒从能遮光的酒瓶里缓缓流出,我顿时后悔了。
这红酒简直像人血!我的脸倒影在红酒面上,双手颤抖,酒面起了波澜,我的脸也被褶皱——成了王静好的脸,她正看着我。
我惊恐地回头,身后没有任何人,左手已经探下身子,准备抽刀了。
回过神时,酒杯已经被我扔到老远的草地上,绿草沾上红酒,低垂了脑袋。
我回望别墅,没有人注意到我方才愚蠢可笑的举动。我连忙坐起身子,把掉到草地上的酒杯重新拾起,将粘在酒杯上的杂草剥下,固执地重新把酒倒进去,然后一饮而尽。酒精刺激着我的大脑,我猛地颤抖脑袋,酒随后顺着喉咙进了肚子,随后感觉肚子一沉,膀胱顿时有些肿胀。
也不知借酒壮胆了多久,身后传来沙沙的踩草地声。
“小罗。”
钟今成走了过来。
“成哥……”我头一次发现自己的酒量是那么小,我含糊其辞地说着,“怎——么了?”我还有一丝清醒,用于紧紧压住身下的刀。
“刚看你一直在喝酒,你悠着点。”钟今成把还剩一点的红酒从我手中拿走,“你以为跟阔少吵了一架,凶手就不会再杀人了?现在我们还没弄清动机,而且阔少那表现,他看上去也是清白的。”
“他清白个屁,那天晚上他做了什么,他不说——”别墅的玻璃折射这太阳光,正好打在我脸上,我眯起眼睛,对着别墅的二楼,右手的食指指点着我们住的地方,“他不说,那他就有嫌疑——你说这有什么好隐瞒的,他不干亏心事,会这么遮掩——”
“行了行了。”钟今成皱眉,“你喝醉了,别乱说话,等下万一阔少下楼,你俩别说话。听到了吗?小罗?!”他拍拍我的脸颊。
我不耐烦地把他的手拨开:“好!好。听到了。”
我不记得钟今成后来还说了什么,总之他很快就离开了,留下我和一个空酒杯坐在石板上,我挪了挪屁股,背靠着后头还很潮湿的小树,头埋进稀疏的树枝中,估计压垮了几张蛛网,迷糊地睡了过去。
但我没睡得很死,旁边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包括在他们准备回别墅时,郭耳问要不要把我叫醒,其他人说让我休息休息——我都一一听到了,而且现在还记得。
醉酒真是很奇妙的体验。
总之,我这样孤身一人躺在外头就是一个下午,等彻底醒来,还是因为淅淅沥沥的雨砸到了我的脸上。我全身一抖,靠着的小树发出断枝的声响。醒来时,天已暗下来。
我的脑袋还有些眩晕,不过已经能正常走路,四周寂寥无人,大雨似乎又要降临,害怕的我打了个激灵,全身像通电了一样,瞬间清醒过来。我把水果刀带上,右手紧握着高脚杯的脚,向别墅里走去。
“小罗回来了啊。”龙德昌最先看到我,向我打了个招呼,里头没有任何热情。我第一反应是:等回去之后就该换一份工作了。
“老板。”我向他挤出了个笑容,然后环视着客厅,让我又喜又悲的是,何止英没有出现在大厅里。
“他还没出来吗?”我小声问钟今成。
“没,叫过他一次,没回答。”
“不会出事了吧?”
“小罗,这话可别乱说,现在大家都相互监视着,他能出事就有鬼了。”钟今成低声说道,“所有人都没有离开其他人的视线,虽然没有明说,但大家都是这样做的,你知道老板为什么要站在门口吗?不就是为了看你有没有什么动静。”
“哦。”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实际上脑袋一片空白。
“本来准备在外头吃晚饭的,看着天气,又要下雨了。”钟今成无奈地说,“实在不行只能室内烧烤了,到时候整个屋子都是一股味道。”他对天抱怨着,同时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站在半开的大门边,畅快地吸了起来。
我发现,现在的钟今成也不太在意烟会不会被别人吸入。
为什么呢……他大概也没有精力顾及别人的感受了。
右手臂上的手表正在滴答滴答地走着,我能感受到秒针每一次的跳动。
“我去看看逃生梯,”我忽然对钟今成说道,“我还没从外头看过。”我的声音故意提到很高,让其他人知道我出去的目的是什么。
“我跟你一起去。”钟今成把手中燃烧的烟头塞进外头那片湿漉的草地上——雨已经在我进来后没多久就落下了,他把火星熄灭,随后走回屋子里,把烟扔进垃圾桶。
“想不到你清醒得这么快。”钟今成好像在夸赞我,“刚才你和阔少都太冲动了——啧,我也是。”他低头说,“那时候吸根烟就没这么多事了。”
他以为我要继续探究事件的真相,可经过一场“战斗”后的我,忽然对真凶是谁感到了无穷无尽的厌倦。谁他妈的管真相,我心里咒骂着。我出去不是为了看逃生梯,而是想知道,从老板房间逃出来后,我该往哪走。
雨还没下得很大,我绕到后头的花园,隔着这面墙就是厨房,里头有两具尸体,我提醒自己。抬头向上看,右边是前几天我经常去的大阳台底部,从这个方向看去,确实有一个缺口,那正是为逃生梯腾出的位置。
视线再平移,一楼和二楼相交的地方有一条向外突出的细石条围建在整栋别墅上。我回忆起昨天做的梦,突然意识到离昨晚才过去不到一天,现在竟然只是上岛后的第四天!
冷静。我可以沿着石条一直贴墙走到阳台这边,然后跳上阳台,再打开逃生梯就能顺利抵达一楼——我或许不用到一楼,等到时候见情况再随机应变。我规划好了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逃生路线,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
“还是看不出什么。”我假装无能地叹息,“人死了这么多,我们连凶手的一个毛都揪不出来。”
“小罗,你没杀人吧?”钟今成的双手忽然搭到我的肩上,我愣了一下。
“我一直跟你一起行动的啊。”我站在原地,舌头因尚存的酒精而腐蚀得还有些打颤。
钟今成痛苦地说道:“亏我还是狗娘养的‘推理派’,现在什么都弄不出来。小罗,我只能这样来排除了,你不是,我不是,田适谦不是,就是那帮人里头有问题,但到底是谁?总不会像《东方列车谋杀案》吧,这些人都他妈的是共犯?一人杀一个?那我们俩是怎么回事,我们和他们无缘无故的,难道也要被杀死?”
“成哥,”我理解他的心烦意乱,相比他而言,我起码知道一个很关键的事情,就是未来的自己会被某些人抓起来绑在椅子上——但我能顺利逃走,所以我并不是很担心将来的事,“我们一起行动,他们真是共犯,也不敢拿我们怎么样。”
“啊,是啊。”钟今成又抽了一根烟,“我都快要放弃了,万一他们真是共犯,我们指出其中一个犯人,其他人会怎么想,就像被耍猴一样。”
我同意。
侦探游戏,就这样结束吧,忙活了两三天,我们屁几轮都没得出来,还和何止英大吵一架,还被老板知道我们在他背后说他的坏话。早知道有这些事情,我当初就不会行动。
我为什么要行动呢?可能是因为看到了田适谦手中的那本哲学书,我的思考也突然哲学化——究竟是什么驱使着我这样奔波在虚假和真实之间?
好像是因为我想改变未来,我想在我被绑起来之前找到幕后主使。
不过现在……反正我已经能逃出去。预知梦虽然模糊到不自然,但我还是相信它不会出错,因为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算了。
我貌似听到钟今成也在喃喃自语着算了。
就这样,我和他重新走回了别墅,大家问我们有什么发现,我直截了当地说——
“我们弄不明白。”
钟今成在一旁遗憾地点头。
“不管怎么样,”龙德昌说道,“岛上就咱们这些人,大家都呆一起就行了。”
“睡觉也要睡在一起吗?”陈一沁厌恶地问。
龙德昌迟疑了一下,看着陈一沁和李洁四道锐利的目光,撇了撇嘴,好像在说,到时候死了可别怪我:“睡觉随便,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郭耳见状走向陈一沁,不知跟她说着什么,可还没过几秒,陈一沁突然暴怒地推开郭耳:“郭耳,你给我滚远点!谁要跟你待在房间里?!”
郭耳打了个踉跄,面红耳赤地站在一旁,那张妙语连珠的嘴好像吃了口屎,窘迫得一声不吭。之后蹲下,头埋进了双腿里。李洁则走到了陈一沁身边,两个女人好似相依为命。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这个场景着实让人觉得尴尬,双脚明明踩在地板上,现在却觉得那是烙铁,这种焦躁的气氛让人忍不住想来回走动,可又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早知道还不如就继续在外头睡着,虽然会被淋湿,也比傻傻地站在别墅里要强上千百倍。
又过了许久,或许也没有那么久,总之田适谦和老板的谈话打破了沉寂,老板问我们吃不吃晚饭,我们说好。
我们问井礼军介不介意在室内摆烧烤架子,他说没关系。于是一股股冲鼻的烟味从别墅里涌了出来。我们把大门推到最开,中央空调的风力也打到最大,希望能更多地把气排出去。
晚饭和午饭一样平淡甚至干涩,我们胆颤心惊地进厨房把里头的饮料拿出来,两位老人的血已经干得彻底,我的衣袖还不小心勾出了一小块,吓得我怕受什么报应——虽然我是无神论者。
“把冰箱里所有能喝的都拿出来了。”钟今成抱着最多的饮料,轰地放到地上,“我不想再进那了,真是吓人。”
“我也是。”我和一同进去的郭耳异口同声,一旁的井礼军也点头赞同。
晚上又是接连不断地电闪雷鸣,一阵震天动地的雷声从天边落下,好像砸到我们的头顶,玻璃墙猛烈地震动。
“这不会塌吧?!”我有些慌张地看着那些抖动的墙。
“不会。”井礼军镇定地说道,“以前也经常有这样的天气。”
我站在靠门的地方,呼啸的海风吹到我的头上,耳朵几乎都要被吹掉。
“小罗,我刚才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们。”钟今成摇了摇我的肩膀,“小罗?你又喝酒了?”
“喝了一点。”
“你听到了吗?”
“没——”我们虽然站着很近,可我总觉得听不见他的声音,为了让他能听到我说话,我扯着嗓子说,“没——听——到——”
“天使,”钟今成又对一旁以酒代茶的田适谦喊,“你听到了吗?”
“今成,你没喝醉吧?”田适谦已经很困了,他打着哈欠说。
“我喝醉个屁!”钟今成说道,“我就喝了一瓶,你真没听到——把门关了,哎!大家,我关下门,等下再换气!”
门一关,大厅都安静了下来,浓浓的烟味也随之涌入我的鼻腔,我被呛出泪水,猛地摆了摆手,眯起眼睛看着钟今成,说道:“哪有啊,你听错了。”
可我马上也听到了。
大家都听见了。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还有钟今成,龙德昌……
“在后院!”钟今成听到后又推开大门,向后面跑去,“是阔少?!”
“喂等等!”我喊着追上他冲进大雨,其他人从大厅门口架伞的地方抽出四五把伞,跟着跑向后院。
“阔少,你干什么?!”钟今成比我跑得快很多,我到的时候,他已经惊慌地看向上头。
我用右手挡在眼睛上,防止被雨水淋湿,头发已经耷拉到了脑门上,我抬起头顺着灯光看上去——这是唯一一个开着灯的房间,那是何止英的房间。
何止英正站在楼顶。
“你们说,我是凶手?!”他撕心裂肺地吼道,“让你们看看,老子到底他妈是不是凶手!”
“你,你要干什么?”
“阔少?!”
后面来的人也大吼着,可雷声把我们的声音砸得稀巴烂。
何止英把我们的名字——怀疑他的人——都念了一遍。然后说道——
“老子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他纵深一跃,从十米高的顶层跳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