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汉书·董仲舒传》(节选)
董仲舒的文教政策
解题
董仲舒博学广识,深受汉武帝赏识,曾三次受武帝接见“对贤良策”。他非常重视教育的社会作用,主张实行“德教”,“渐民以仁,摩民以谊,节民以礼”,因为国家的兴乱都在于教化,所以君王治理国家“莫不以教化为大务”。他提出了三大文教政策,一是兴学养士,改革选士制度,“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二是兴教化,正万民,“教化不立而万民不正”,应该“立大学以教于国,设庠序以化于邑”,推广学校教育;三是主张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董仲舒的思想不但影响了汉武帝的文教政策,而且影响了两汉以及其后历代王朝的文教政策。
选文
董仲舒,广川人也。少治《春秋》,孝景时为博士[423]。下帷讲诵[424],弟子传以久次相授业,或莫见其面。盖三年不窥园,其精如此。进退容止,非礼不行,学士皆师尊之。
武帝即位,举贤良文学之士前后百数,而仲舒以贤良对策[425]焉。
仲舒对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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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闻命者天之令也,性者生之质也,情者人之欲也。或夭或寿,或仁或鄙,陶冶而成之,不能粹美[426],有治乱之所在,故不齐也。孔子曰:“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427]故尧舜行德则民仁寿,桀纣行暴则民鄙夭[428]。未上之化下,下之从上[429],犹泥之在钧[430],唯甄者[431]之所为,犹金之在熔,唯冶者之所铸。“绥之斯俫,动之斯和”[432],此之谓也。
臣谨案《春秋》之文,求王道之端,得之于正。[433]正次王,王次春。[434]春者,天之所为也;正者,王之所为也。其意曰,上承天之所为,而下以正其所为,正王道之端云尔。然则王者欲有所为,宜求其端于天。天道之大者在阴阳。阳为德,阴为刑;刑主杀而德主生。是故阳常居大夏[435],而以生育养长为事;阴常居大冬,而积于空虚不用之处。以此见天之任德不任刑也。天使阳出布施于上而主岁功[436],使阴入伏于下而时出佐阳;阳不得阴之助,亦不能独成岁。终阳以成岁为名[437],此天意也。王者承天意以从事,故任德教而不任刑。刑者不可任以治世,犹阴之不可任以成岁也。为政而任刑,不顺于天,故先王莫之肯为也。今废先王德教之官,而独任执法之吏治民,毋乃任刑之意与!孔子曰:“不教而诛谓之虐。”虐政用于下,而欲德教之被四海,故难成也。
臣谨案《春秋》谓一元之意[438],一者万物之所从始也,元者辞之所谓大也。谓一为元者,视大始而欲正本也。《春秋》深探其本,而反自贵者[439]始。故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四方正,远近莫敢不壹[440]于正,而亡有邪气奸其间者。是以阴阳调而风雨时,群生和而万民殖,五谷孰而草木茂,天地之间被润泽而大丰美,四海之内闻盛德而皆徕臣,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毕至,而王道终[441]矣。
孔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442]”自悲可致此物,而身卑贱不得致也。今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居得致之位,操可致之势,又有能致之资,行高而恩厚,知明而意美,爱民而好士,可谓谊主矣。然而天地未应而美祥莫至者,何也?凡以教化不立而万民不正也。夫万民之从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是故教化立而奸邪皆止者,其堤防完也;教化废而奸邪并出,刑罚不能胜者,其堤防坏也。古之王者明于此,是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为大务。立大学以教于国,设庠序以化于邑,渐民以仁,摩民以谊,节民以礼[443],故其刑罚甚轻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习俗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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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闻圣王之治天下也,少则习之学,长则材诸位[444],爵禄以养其德,刑罚以威其恶,故民晓于礼谊而耻犯其上。武王行大谊,平残贼,周公作礼乐以文[445]之,至于成康之隆[446],囹圄空虚四十余年,此亦教化之渐而仁谊之流,非独伤肌肤之效也[447]。至秦则不然。师申商之法,行韩非之说[448],憎帝王之道,以贪狼为俗,非有文德以教训于下也。诛名而不察实,为善者不必免,而犯恶者未必刑也。是以百官皆饰虚辞而不顾实,外有事君之礼,内有背上之心;造伪饰诈,趣利无耻;又好用憯酷[449]之吏,赋敛亡度,竭民财力,百姓散亡,不得从耕织之业,群盗并起。是以刑者甚众,死者相望,而奸不息,俗化使然也。故孔子曰“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450],此之谓也。
今陛下并有天下,海内莫不率服,广览兼听,极群下之知,尽天下之美,至德昭然,施于方外。夜郎、康居[451],殊方万里,说德归谊,此太平之致也。然而功不加于百姓者,殆王心未加焉[452]。曾子[453]曰:“尊其所闻,则高明矣;行其所知,则光大矣。高明光大,不在于它,在乎加之意而已。”愿陛下因用所闻,设诚于内而致行之,则三王[454]何异哉!
陛下亲耕藉田[455]以为农先,夙寤晨兴[456],忧劳万民,思惟往古,而务以求贤,此亦尧舜之用心也,然而未云获者,士素不厉[457]也。夫不素养士而欲求贤,譬犹不琢[458]玉而求文采也。故养士之大者,莫大虖[459]太学;太学者,贤士之所关[460]也,教化之本原也。今以一郡一国之众,对亡应书者[461],是王道往往而绝也。臣愿陛下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数考问以尽其材,则英俊[462]宜可得矣。今之郡守、县令,民之师帅[463],所使承流而宣化也;故师帅不贤,则主德不宣,恩泽不流。今吏既亡教训于下,或不承用主上之法,暴虐百姓,与奸为市,贫穷孤弱,冤苦失职,甚不称陛下之意。是以阴阳错缪,氛气弃塞[464],群生寡遂,黎民未济,皆长吏不明,使至于此也。
夫长吏多出于郎中、中郎[465],吏二千石子弟[466]选郎吏,又以富訾[467],未必贤也。且古所谓功者,以任官称职为差,非谓积日累久也。故小材虽累日,不离于小官;贤材虽未久,不害[468]为辅佐。是以有司竭力尽知,务治其业而以赴功。今则不然。累日以取贵,积久以致官,是以廉耻贸乱[469],贤不肖浑殽[470],未得其真。臣愚以为使诸列侯、郡守、二千石各择其吏民之贤者,岁贡各二人以给宿卫[471],且以观大臣之能;所贡贤者有赏,所贡不肖者有罚。夫如是,诸侯、吏二千石皆尽心于求贤,天下之士可得而官使也。遍得天下之贤人,则三王之盛易为,而尧、舜之名可及。毋以日月为功[472],实试贤能为上,量材而授官,录德而定位,则廉耻殊路,贤不肖异处矣。陛下加惠,宽臣之罪,令勿牵制于文,使得切磋究之,臣敢不尽愚!
【出处】(汉)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