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肖恩的中国情

88岁的肖恩老人可以算是我患者中第一位地道的英国人，是土生土长的伦敦人。他在进门跟我打招呼的同时，向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我的第一直觉告诉我：他是退伍军人。看到他的胸前带着纪念阵亡将士的罂粟花，就更加证实了这一点。

罂粟花

11月的英国，细雨、寒风中有红色在跳跃，那就是无处不在的闪烁在英国几乎所有公共场所，以及人们胸前的罂粟花。从1931年开始，加拿大、美国、英国及英联邦的其他国家陆续通过每年的11月11日为Remembrance Day（国殇日）的决议，同时选定罂粟花作为纪念阵亡将士的鲜花。整整一个月，整个英国都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英国历次所有不同战争中为国捐躯的军人们举行大规模的哀悼纪念活动，小小红花点缀下的英国，充满悲情和浪漫。

肖恩身着褪了色的深蓝色西装，胸前除了那只小小的罂粟花，还别着两枚勋章。他的身材消瘦，微微驼背，走路稍稍有些跛。他告诉我，他得的是关节炎，每天他都疼得无法忍受，要吃大把的止痛药才能入睡，家庭医生现在能做的就是不停地给他开止痛药，还有就是让他自己决定是否同意置换人工关节。肖恩说：“我不希望我身体里有金属的东西，我死的时候应该是完整的。”从老人脸上凝重的表情可以看出，他的病痛不仅仅是他说的这么简单，他的内心似乎深埋着巨大的隐痛。我给肖恩做了检查：他的大小关节都已经变形，右膝关节肿痛明显，老人舌质黯淡，舌苔薄白，脉象沉细，一派久痹正虚之象。我确立了养血益气，培补肝肾的治疗方法。以独活寄生汤为主方内服：

独活10g 桑寄生10g 杜仲10g 牛膝10g

党参10g 细辛3g 秦艽6g 茯苓6g

肉桂6g 防风10g 川芎10g 当归6g

芍药6g 生地黄6g 甘草6g

外用活血止痛、化瘀通络的草药让他进行湿热敷，同时进行针灸治疗。我把老人请进治疗室，给他扎上针，告诉他要留针20分钟，“想听听中国音乐吗？”我轻声问老人。“好吧，你能陪我聊聊天吗？我对中国人有感情！”在悠扬的《渔舟唱晚》的古筝声中，老兵肖恩慢慢地给我讲述起那段黑暗的日子：

1939年，20岁的肖恩告别了美丽的未婚妻，从伦敦应征入伍，成为英国皇家陆军的一名司机。1941年12月，日军大举进攻新加坡。1942年1月下旬，肖恩作为增援部队的一员被送往新加坡，还没有来得及上前线的肖恩，在1942年2月新加坡陷落时，连同他所在的整个部队都成了日军俘虏。为了羞辱这些战俘，日军举行了独特的受降仪式：让数万名战俘站在道路的两侧迎接高奏凯歌的日军进城，但这仅仅是屈辱的开始。之后，肖恩被送到缅甸的战俘营修建“死亡铁路”，直到1945年8月日本投降。他形容3年半战俘营的生活，是人间地狱、是一场不堪回首的噩梦。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战俘们，每天在日军的皮鞭下连续十几个小时地干活，无数像他一样的年轻战友，在战俘营被折磨而死。而他本人，在一次外出时，因为扛着沉重的铁铲和铁锤，没有办法攀爬峭壁而掉进水里，他惊慌得大叫，领队的日军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抛下一个鄙视的眼神就扬长而去了。水里的他渐渐失去了知觉，突然有人揪住了他的脖子，把他从水中拖出来。那是两个中国苦力，他们背着肖恩走出了丛林，放在战俘营外面。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肖恩才真正醒来，他无从知道那两个人的姓名，但他知道没有这两位冒死相救的中国人，自己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肖恩说：“我之所以能够活下来就是因为我想见到我的亲人、我的爱人，还有救我的人，可是当我回到伦敦，我的妈妈告诉我，我的未婚妻在德军轰炸伦敦时永远地离开我们了。我彻底绝望了，我想到了死。”肖恩老人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我帮他起了针，扶他坐起来，我不知怎样安慰老人，只是对他说：“上帝会保佑您的！”我问他治疗后的感受，肖恩不停地说着“Nice，Thank you（很好，谢谢）!”我告诉他，因为病程太久，希望他能每周过来治疗1次，我会根据症状给他调整用药和治疗穴位。“治疗一段时间之后，我会和该死的止痛药告别了！”肖恩迫不及待地插话道。我点点头，把内服草药、外敷草药做好标记，分别装在袋子里，递给他，对他说“也许味道不太好，但是对您会有帮助!”肖恩哈哈大笑起来，说：“放心吧，我什么味道都尝试过！”

目送着肖恩的背影，我的心被一种悲壮的气氛笼罩着。战争对我来说，是陌生的，而对于老兵肖恩这一辈经历者，始终是一场刻骨铭心的噩梦。也许我无法医治他心灵的创伤，但我可以用中医让他减少一些病痛的折磨。

我想，下班的路上，我也会买一朵小小的火红的罂粟花，虽然这场战争与我无关，但是人性与人情是相通的。在战争中逝去的所有生命都是一样的，无论国籍是哪里，无论地位是否显赫，任何生命因人类自身挑起的战争而丧生都是不幸的，都是值得纪念的，被纪念远比被忘却要好得多。

罂粟花环锦簇的英国国家战争纪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