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届宋代文学国际研讨会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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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诗题与内容的张力

“日记体”的标示,主要是在诗歌题目上。宋人的日记体诗,在诗题和内容的关联度上体现出或松或紧的不同特色,而使诗歌呈现出丰富的内涵。从诗题与内容的关系来看,宋人的日记体诗大体可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内容与诗题呼应,且与诗题所示日期有关。这类诗多体现在天气节候的书写当中。对天气节候的关注,古已有之,但大多较为粗线条地以四季为区分,或表现季节的轮转,或表现不同季节中的风雨雪雾天气,像《诗经·七月》这样以月为区分的已属少见。宋人的日记体诗则将时间细化至一年中的每一日。如梅尧臣《二月五日雪》、刘敞《五月十一日早行是日风寒如八九月》、苏轼《三月二十日多叶杏盛开》、范成大《三月四日骤暖》、陆游《嘉泰辛酉八月四日雨后殊凄冷新雁已至夜复风雨不止是岁八月一日白露》等,都表现了具体到日期的季候特征和天气感受。苏轼《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绝》紧扣夏末江南的物候特征,表现西湖的荷花、翠翘、杜若、乌菱白芡、青菰绿盘等种种景致以及迅疾来去的暴雨,由此抒写了适意自在的生活和心情。梅尧臣《二月十四夜霜》则惊异于“欣欣东园杏,忽值春飞霜”,因此感叹“天理固难测,谁要必其常”,由春日飞霜而感慨天理之难测。

陆游以下诗作则体现出“日记体”的连续性:


乌藤真好友,伴我出荆扉。落叶纷如积,鸣禽暖不归。露浓松鬛长,土润术苗肥。未尽幽寻兴,还家趁夕晖。

(《九月十八日至山园是日颇有春意》)

乌桕赤于枫,园林九月中。天寒山惨淡,云薄日曈昽。旋摘分猿果,宽编养鹤笼。身闲足幽事,归卧莫匆匆。

(《明日又来天微阴再赋》其一)

河岸风樯远,村陂牧笛长。短篱围麂眼,幽径缭羊肠。照水须眉见,搓橙指爪香。衣裘又关念,碪杵满斜阳。

(《明日又来天微阴再赋》其二)


九月中下旬已是渐入深秋,纷纷飘落的落叶也印证了这一点,不过诗人却因在山园中感受到暖暖的春意而兴味盎然,不忍还家。尽管诗歌最后以踏着夕阳归家的充满诗意而又意境完整的咏叹结束了,也就是说,第一首诗是完全可以独立存在的,然而第二、三首诗的“明日”却不具有自足性。它们是与第一首有紧密关联的续篇。尽管天气寒冷、山色惨淡,诗人却似乎兴致不减。第二、三首中的“幽事”“幽径”呼应了第一首的“幽兴”,诗人在牧笛声中,身闲心静。诗歌最后,“砧杵满斜阳”的结句,虽然与第一首的结句一样写夕阳晚照,但是“砧杵”的意象却常常伴随秋天、捣衣、天气渐寒等意思出现,从而强化了秋寒之意。

除了通过季候和大自然的变化表现时间意识,诗人们还常常以“周年性”表达感慨。如陆游《予以壬戌六月十四日入都门癸亥五月十四日去国而中有闰月盖相距正一年矣慨然有赋》:“三百六十日,扶衰得出都”; 《十月十九日与客饮忽记去年此时自锦屏归山南道中小猎今又将去此矣》:“去年纵猎韩坛侧,玉鞭自探南山雪。今年痛饮蜀江边,金杯却吸峨嵋月。”张九成《二月八日偶成》其一:“今年春色可胜嗟,二月山中未见花。长忆去年今夜月,海棠花影到窗纱。”“周年性”的表达,诗词中并不少见,如欧阳修(一说朱淑真)《生查子》:“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以两个元宵节的对比来写爱情,这种与节庆有关的书写在诗词中极多。宋诗“周年性”所体现的典型日记性质则在于,诗中日期往往是与作者个人生活有关、而与节庆无关的普通日期。文天祥的“周年性”则更具“诗史”的沉厚气质:


去冬阳月朔,吾始至幽燕。浩劫真千载,浮生又一年。天南照天北,山后接山前。梦里乾坤老,孤臣雪咽毡。

(《己卯十月一日予入燕城岁月冉冉忽复周星而予犹未得死也因赋八句》)

石晋旧燕赵,锺仪新楚囚。山河千古痛,风雨一年周。过雁催人老,寒花送客愁。卷帘云满座,抱膝意悠悠。

(《己卯十月五日予入燕狱今三十有六旬感兴一首》)

君不见常山太守骂羯奴,天津桥上舌尽刳。又不见睢阳将军怒切齿,三十六人同日死。去冬长至前一日,朔庭呼我弗为屈。丈夫开口即见胆,意谓生死在顷刻。赭衣冉冉生苍苔,书云时节忽复来。鬼影青灯照孤坐,梦啼死血丹心破。只今便作渭水囚,食粟已是西山羞。悔不当年跳东海,空有鲁连心独在。

(《去年十月九日余至燕城今周星不报为赋长句》)

去年今日遁崖山,望见龙舟咫尺间。海上楼台俄已变,河阳车驾不须还。可怜羝乳烟横塞,空想鹃啼月掩关。人世流光忽如此,东风吹雪鬓毛班。

(《正月十三日》)


从“己卯十月一日”入燕城,到“己卯十月五日”入燕狱,从去年今日的崖山,到今年今时的楚囚,从“一年”与“千载”“千古”的对照,到“三十六旬”的以旬纪日,对于作者来说,囚禁中的每一日都是漫长的,一年的“三十六旬”似乎比十二个月更加漫长;可是相比千古的民族浩劫和山河之痛,个人的不幸又算得了什么?诗人或写孤臣楚囚之沉痛,或抒烈士丈夫之义气,令人感佩。在日、旬、月、年等关于时间的一再书写当中,诗人的家国情怀历历呈现。

陆游、文天祥等还一再写到自己的生日。这既是“日记体”创作的必然结果,也往往因为个人的际遇中折射着特殊的时代风云。如陆游《十月十七日予生日也孤村风雨萧然偶得二绝句予生淮上是日平旦大风雨骇人及予堕地雨乃止》:“少傅奉诏朝京师,舣船生我淮之湄。宣和七年冬十月,犹是中原无事时。”诗人由生日思及生年,其中暗含着对于宋室被迫南渡的深沉感怀。文天祥亦有多首生日诗,如《生日和聂吉甫》(题注:五月初二日)《生日山中和萧敬夫韵》《五月二日生朝》《庚辰四十五岁》《生日和谢爱山长句》《生日谢朱约山和来韵》《生日》等。早年的生日诗尚有“细味诗工部,闲评字率更”(《生日和聂吉甫》)的悠游岁月的闲适之意,随着时局的变迁,渐转深沉,作年最晚的《生日》则几可作为诗人生平史和家国巨变下的心灵史。诗歌从“忆昔”开始,回顾承平时期自己过生日时,“升堂拜亲寿,抠衣接宾荣。载酒出郊去,江花相送迎。诗歌和盈轴,铿戛金石声。”谁知风云突变,宾僚荡覆、妻子飘零,自己也身陷囹圄,虽然早已做好杀身成仁的准备,可是在这又一个生日到来之际,思及家人友朋,仍然不禁心旌摇荡,涕泗交零。生日联系的是诗人个人之“史”,但陆游、文天祥等诗人的生日书写联系了靖康之难、宋元易代的国家之“史”,由个体的生活挖掘出集体情感,较好地处理了日记体诗个人化和普泛化表达之间的关系。

第二类是诗题虽与内容呼应,日期的标示却关联不大。这类诗比第一类更为明显地体现出“日记体”特色,即日期的主要功能在于记录诗歌的写作时间。这些诗或是对重要事件的记录,或是对日常生活的书写。如梅尧臣《三月九日迎驾》、陆游《八月二十二日嘉州大阅》《十二月十一日视筑堤》相当于“工作日志”,梅尧臣《十六日会灵火》《十一日垂拱殿起居闻南捷》是时事新闻的记录,米芾《绍圣二年八月十八日观潮于浙江亭书》、毛滂《八月二十八日挈家泛舟游上渚诗》、王十朋《丁丑二月二十一日集英殿赐第》、陆游《十一月十八日蒙恩再领冲佑邻里来贺谢以长句》、刘克庄《三月二十一日泛舟十绝》则是诗人“私史”的书写。

诗人往往都有自己的“朋友圈”,也多作交游之诗,但宋前的诗人一般没有明确的时间记录意识。到了宋代,日记体交游诗大量出现。如梅尧臣《十月二十一日得许昌晏相公书》《九月晦日谒韩子华遂留邀江邻几同饮是夕值其内宿不终席明日有诗予次其韵》《九月五日得姑苏谢学士寄木兰堂官酿》《乙酉六月二十一日予应辟许昌京师内外之亲则有刁氏昆弟蔡氏子予之二季友人则胥平叔宋中道裴如晦各携肴酒送我于王氏之园尽欢而去明日予作诗以寄焉》,孔文仲《四月三十日慈孝寺山亭席上口占送子敦都运待制赴河北》,王十朋《五月二十五日饯安国舍人于荐福洪右史王宗丞来会坐间用前韵》《五月晦日会知宗提舶通判纳凉云榭提舶用仙字韵即席赋诗中寓四字次韵以酬》《五月四日与同僚南楼观竞渡因成小诗四首明日同行可元章登楼又成五首》,等等。举凡收到书信、获赠礼物、聚会送别、举酒共饮、相互拜访、携手同游,都在诗题上标示时间,以示记录。如梅尧臣《四月二十七日与王正仲饮》朱东润:《梅尧臣集编年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560页。


我来自楚君自吴,相遇泛波衔舳舻。时时举酒共笑乐,莫问罂盎有与无。醉忆曩同吾永叔,倒冠落佩来西都。是时豪快不顾俗,留守赠榼少尹俱。高吟持去拥鼻学,雅阕付唱纤腰姝。山东腐儒漫侧目,洛下才子争归趋。自兹离散二十载,不复更有一日娱。如今旧友已无几,岁晚得子欣为徒。


皇祐三年(1051)二月,梅尧臣父丧服除,由宣城舟行去往汴京,途中偶遇妻甥王存,杯酒谈笑间,回忆起二十年前与好友欧阳修、尹洙等在西京洛阳的快意人生,而今旧友离散凋零,世事难料,这使诗人格外珍惜每一次相聚。或许这正是作者明确记录相聚之日为“四月二十七”的原因所在。

相比短题,长题往往有着更多的叙事信息,与诗歌内容形成互动或“互助”。如梅尧臣《乙酉六月二十一日予应辟许昌京师内外之亲则有刁氏昆弟蔡氏子予之二季友人则胥平叔宋中道裴如晦各携肴酒送我于王氏之园尽欢而去明日予作诗以寄焉》,将写此诗的时间、前因后果以及诗中所写“晚节相知人,唯有胥宋裴”,在诗题中一一道来。又如苏轼《圆通禅院先君旧游也四月二十四日晚至宿焉明日先君忌日也乃手写宝积献盖颂佛一偈以赠长老仙公仙公抚掌笑曰昨夜梦宝盖飞下着处辄出火岂此祥乎乃作是诗院有蜀僧宣逮事讷长老识先君云》:


石耳峰头路接天,梵音堂下月临泉。此生初饮庐山水,他日徒参雪窦禅。袖里宝书犹未出,梦中飞盖已先传。何人更识嵇中散,野鹤昂藏未是仙。


诗题如同一篇小品文,有着丰富的叙事内容。日期的书写涉及到作者对某次禅寺经历的记录,也涉及其父苏洵的忌日。这类长题诗在体裁上往往搭配短小的近体律绝,作者可以在诗中凝练地写景抒情,由此形成抒情性和叙事性的“互助”。例如“袖里”一联,正是诗题主要叙事的诗意化表达;如果没有诗题的叙述原委,读者对于此联的意思会有理解上的困难。

第三类则更为鲜明地体现出“日记体”特色:抛弃日期加内容的题目形式,而完全以日期命名(或有夜、夜半、鸡鸣前等更具体的时间标示),如梅尧臣《十月十八日》、宋祁《七月二十七日》、苏轼《三月二十九日二首》、张耒《十一月七日五首》、王十朋《六月一日》、陆游《二月四日作》《三月二十二日作》《四月一日作》《九月十日》《十月九日》《十二月一日二首》、白玉蟾《十月十四夜》、丘葵《六月初二日作》、韩淲《三月八日》三首、刘克庄《四月八日三绝》、方岳《十二月十日》、文天祥《十二月二十日作》《二十四日》,等等。这类诗在题材内容上不受限制,田园景色、风土人情、闲情逸致、人生感触、家国情怀,无所不包。其中陆游创作尤多,但它们在写景抒情上多有相近。这既与陆游一生尤其是后期常年卜居山阴的生活状态的不变有关,也与其“日课一诗”的创作方式有关,从而进一步加重了“日记体”的程式化特征。例如在体裁选择上,他的这类“无题”之作大部分采用了近体律绝的形式,七律尤多。如:


不须扇障庾公尘,散地翛然学隐沦。风帽可怜成昨梦,菊花已觉是陈人。昏昏但苦余酲在,草草久无佳句新。叹息吾生行已矣,老来岁月似奔轮。

(《九月十日》)

堪笑枯肠渐畏茶,夜阑坐起听城笳。炉温自拨深培火,灯暗犹垂半结花。断梦不妨寻枕上,孤愁还似客天涯。扫尘拾得残诗稿,满纸风鸦字半斜。

(《九月二十五日鸡鸣前起待旦》)

薄晚悠然下草堂,纶巾鹤氅弄秋光。风经树杪声初紧,月入门扉影正方。一世不知谁后死,四时可爱是新凉。从今觅醉其当勉,酒似鹅儿破壳黄。

(《八月九日晚赋》)


这自与陆游擅长七律有关,但其中是否也暗含着陆游对李商隐“无题”诗在某些方面的继承呢?吴承学先生指出,李商隐把七律诗和无题诗结合起来,自此形成古代七律无题诗创作的习惯。吴承学:《论古诗制题制序史》,载《文学遗产》1995年第5期。不过陆游自己对无题诗的写作也有明确认知,其《老学庵笔记》“唐宋无题诗”条曰:“唐人诗中有曰无题者,率杯酒狎邪之语,以其不可指言,故谓之‘无题’,非真无题也。”《老学庵笔记》卷八,第108页。可见陆游将无题诗的写作限于“杯酒狎邪之语”,而其“日记体”的写作,即使在艺术形态上对无题诗有所借鉴,但更重要的写作传统并不在此。

梅尧臣的“无题诗”便不限于七律。其《十月十八日》诗曰:“霜梧叶尽枝影疏,井上青丝转辘轳。西厢舞娥艳如玉,东楯贵郎才且都。缠头谁惜万钱锦,映耳自有明月珠。一为辘轳情不已,一为梧桐心不枯。此心此情日相近,卷起飞泉注玉壶。”以七古的体裁和乐府民歌的比兴特色写爱情,又以“霜梧叶尽”切十月之时令,从而将无题爱情诗与日记体结合起来。舒岳祥、马廷鸾的“无题诗”则结合了阮籍的“咏怀”传统,在艰危的时局中表达了深沉的家国情怀。如舒岳祥《五月二十八日四绝》其一:“鸟独沉啼意,萤低照去踪。艰危吾辈老,寂寞此心同。”马廷鸾《十月二十日》二首:“太乙宫前戎马乡,思成门外野蒿场。山中一瓣心香在,独遣孤臣病著床”; “强提簪笏睇觚棱,再拜焚蕤泪雨零。千古陈桥仁圣事,不堪重勘旧编青。”黍离之悲,充溢于字里行间。至于如“四山新笋出,一涧野花香”(韩淲《四月二日》五首其一)的写景,“蹭蹬容图双鬓改,苍茫乐事寸心违”(强至《二月二日作》)的抒怀,在日记体无题诗中随处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