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寻精神痛苦的本质
大卫·福斯特·华莱士讲述了我们的心智到底是如何抓住我们、强迫我们、让我们违背自己的意志和理性而一意孤行的。在这一点上,他比包括心理学家和精神病学家在内的任何人都要看得透彻。对此我希望能争取到他的父亲詹姆斯·华莱士(James Wallace)和母亲萨莉·华莱士(Sally Wallace)的支持,以便人们更好地理解他们的儿子所说的“可怕的主人”。当然,二人也慷慨地同意了和我聊聊他们的孩子。
于是,我去拜访了詹姆斯和萨莉,他们的家位于美国伊利诺伊州的厄巴纳市(Vrbana),在伊利诺伊大学厄巴纳-香槟分校附近,大卫便是在这里长大的。詹姆斯是这所大学的教授。他们的房子建于20世纪50年代,是一栋一层半的建筑,很朴素,旁边就是一条安静的街道,两边绿树成荫。房子坐北朝南,日照充裕,周围被深绿色的草坪环绕着。虽然这样的房子在美国很常见,但其中诞生了一个拥有非凡才华的人。
可惜,在大卫卓越的天赋和超凡的智力之下,却深埋着抑郁的种子,这最终导致他自杀身亡。长期以来,有一种医学观点认为,抑郁代表心智的“损坏”,而这种生物性的紊乱会使人经历难以忍受的痛苦。但对人们而言,这种对于原因的过分简单化并无任何帮助。我们依然无法理解那种使人坠入深渊的力量,而只能把它称作“抑郁”。
萨莉试图向我解释究竟是什么让痛苦在大卫身上不断沉积。“大卫在16岁时第一次表现出某些奇怪的举动,这些行为让我们觉得很棘手,”萨莉说道,“他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而我们两个那时对青少年还都不太了解。当时,他对自己的妹妹满怀恶意。他常常愤愤不平,喜怒无常。我们都知道他吸大麻,只是不知道他到底吸了多少。我们那时候甚至想过他可以去卧室旁的储藏室吸大麻,因为这样至少他就不会驾车离家了。后来,詹姆斯把他带到了大学里,但大卫吓坏了。”
“他有焦虑症,”詹姆斯回忆说,“情况很糟糕,他脸色灰白,不停呕吐,浑身颤抖……”
“大卫很高兴,阿默斯特学院(Amherst College)很早就接收了他,因此他不必再经历那种噩梦一般的情景,”萨莉说道,“但是,到了该考虑上大学的时候,他又变得心乱如麻,说他不想去,并问我们他能不能待在家里。我们同意了,告诉他什么时候都可以回家,于是他就去上学了。后来,他又开始焦虑了,但他还是断断续续地上了两个学期的课。等再开学时,他回了家:他就是没办法适应。随后,他自己找了个心理医生,因为之前我们都喜欢的一个儿科医生现在已不再适合给他看病了。心理医生给他开了一些药。我猜,他应该从那时便开始服用抗抑郁药物苯乙肼了。”
我们谈了好几个小时,讨论大卫当时对此会有何感受。有那么一瞬间,萨莉毫无征兆地低声说了一个“火”字。
“凯特·格姆波特(Kate Gompert)?”我想到了大卫笔下的一个人物,随口说道。
大卫笔下的这位凯特·格姆波特也曾跟“天敌般的抑郁”搏斗。在《无尽的玩笑》中,大卫这么谈论“它”(也就是火):“当看到有人从燃烧的窗户里跳出来时,请不要误解他们。从很高的地方跳下去,他们还是很害怕的,就像你我站在同样高度的窗边往下看时一样害怕。换句话说,坠落的恐惧是一个常量,而这里的变量是另一种恐惧——火焰。当火焰离你足够近时,跳下去摔死的恐惧相比之下还不那么令人心惊胆战。因此,不是人要往下跳,而是火焰让人恐惧。”
“是啊,从一栋燃烧的大楼里跳下去,”萨莉沉思了一阵子,“这也是我眼中大卫自杀的样子。无论如何,他必须要结束这种痛苦,”萨莉接着说,“大卫想要从痛苦中解脱。他需要这样做。并不是说他想这么做,是他需要这么做。”
萨莉哭了起来。“抱歉。”她说着,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我与华莱士夫妇的对话总是很坦诚,但也会时常遇到困难。因为每到最后,我们总是会回到这样一个想法上:说到底,大卫是被某种他不能控制的东西驱使着走向末路的。大卫的父亲是一名伦理学教授,他从哲学和历史的角度考察了“俘获”的概念,即我们身上确实存在某种自己无法抵抗的激情。我们讨论了苏格拉底及其学说,苏格拉底认为,没有人会做自认为不理性的事2。
“比如,苏格拉底会说,假如一个人不断地吸毒,那么这个人就是无知的,因为他并不认为自己需要停下来,”詹姆斯说,“或者,如果这个人其实并不无知,但持续吸毒,那么他一定是身不由己的,一定有某种力量在迫使他这么做。”
但是,我问他,这股力量看起来像是构成极端情绪或极端行为的意识成分,那么我们该如何看待它?
“柏拉图似乎对此有所领悟,”詹姆斯说道,“柏拉图意识到世上存在不同类型的愿望,它们有时会让人不理性3。比如,当你在小木筏上望向海水时,突然感觉非常渴,很想喝一口海水。但你很清楚,如果真的喝了,不仅不会解渴,还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但即便认识到这些,口渴的欲望还在,你还是想喝。”
然后呢,难道想喝海水的欲望就无法被理性驯服吗?
“柏拉图认为,”詹姆斯回答说,“通过意志行为,你是能训练自己的,但仅仅说‘我现在打算这么做’还远远不够。你必须努力锻炼,直到足够强大,能控制这些非理性的念头。但我肯定,柏拉图也会同意,即总有一些人会完全失控,因为他们的激情早已变成了强迫。”
“这就是抑郁控制人的过程,”我回答说,“而且这也是自杀意念能主宰人的原因。”
在大卫结束自己生命的前一个月,华莱士夫妇回忆说,他看起来好转了一些。事实上,他比以前更活跃了。而在此之前,大卫经历了一段漫长的危机时期:他打算不再吃苯乙肼,因为这种抗抑郁药他已经连续吃了近20年。在萨莉看来,这是一步致命而悲剧的失误,她猜测大卫只是想找到另一种药而已,大卫也许早就渴望过没有苯乙肼的生活了。在抗抑郁药中,苯乙肼属于在早期服用的药物。尽管它能稳定住大卫的情绪,但也会引发一系列副作用。而且,一旦减少服用,大卫就会发现,没有什么药能比它再有效了。于是,他又开始服用苯乙肼,希望它能再次让自己恢复到更稳定的状态,但这都无济于事。“这是最后的尝试,”萨莉解释说,“但还是不起作用。”
大卫惶恐不安。他感到,现在身边已没有任何东西能帮助他,让他好转。他确信,自己已经濒临绝境。
2008年8月,大卫的父母花了两周的时间陪伴他,两人答应和他待在一起。当时,大卫的妻子格林在外出差,大卫的父母留意到儿子的言谈举止有了变化。当他们刚到大卫家时,大卫看起来疲惫不堪,萎靡不振,就像患了很长时间的重病,受尽了折磨一样。但在他们快要离开的前几天,大卫看起来似乎已经振作起来了。在离开的前一天,大卫的父母陪着大卫去机场接他的妻子。萨莉还记得当时的细节,格林跳下自动扶梯,大卫跑过去拥抱她,小夫妻看起来很开心。萨莉回忆道:“驱车回家的路上,我们当时坐在后排,尽管那辆车是手动挡,但大卫大多数时间都把手放在格林的膝盖上。我当时就在想,看来一切都将会好起来。”
“大卫欺骗了所有人,”詹姆斯说,“他骗了自己的心理医生,还骗了自己的妻子。”
我提高声音问他,大卫是否知道他欺骗了所有人。或许他已经做了决定,这个决定不仅能给人答案,也能让人解脱。
“可每个人都被他骗了,”詹姆斯反驳道,“即便大卫不是有意为之,但我们还是被骗了。我们都以为他转过弯儿了。”
詹姆斯继续往下说:“让我奇怪的是,大卫在结束生命之前的一两周里,精神状态竟然感觉好多了。我猜他可能是找到了问题的解决方案,不是吗?这个问题是个怪物,而这个怪物正是他自己。”
可以看出,詹姆斯和萨莉已经理解了他们儿子的痛苦,以及大卫最终的解决之道。或许这令人难以置信,因为居然有父母能接受他们的孩子想要结束自己生命的事实。然而,在我与他们的谈话中,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他们已经敏锐地意识到,他们的儿子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之中。无论是什么样的事业成就或个人成功,大卫把他身上所有光鲜的东西都过滤掉了,转而把那些糟糕的东西吸收了进来。这种不利的过滤只会导致毁灭性的自我怀疑。萨莉和詹姆斯都目睹了这“可怕的主人”是如何发威的,他们觉得很无助,因为没能帮大卫成功逃离。
从这个令人心痛的案例中我们可以知道,正是这种持续并不断升级的恶性循环,最终导致了大卫自杀身亡。而在其他情况下,它可能会导致其他类型的自我伤害,或导致针对他人的暴力事件,甚至是杀戮。我希望,通过加深对“俘获”现象的理解,以及通过考察不同的“俘获”经历,人们能学会如何在被“俘获”的情况下虎口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