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天才一代的幼年记忆
美国人类学家克罗伯曾感叹:“为什么天才总是成群地来?”〔2〕19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正是这样一个时代,与康有为等年长近二十岁的一代人不一样,鲁迅、蒋百里、蒋梦麟、胡适、任鸿隽等等一长串名字,都是在这一时代出生的,而他们出生后不久所遭遇的最重大事件就是甲午中日战争。正如鲁迅所说,“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一向被视为蕞尔小邦的日本竟然击败了大清帝国,而且让不少人趋之若鹜前往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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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关条约》签订场景
著名革命者、四川荣县的吴玉章(1878—1966)回忆:“我还记得甲午战败的消息传到我家乡的时候,我和我的二哥(吴永锟)痛哭不止。那时我的母亲刚死去不久,我的二哥正和我一起在家守孝。家庭的不幸使我们对国家的危亡更具敏感,我们当时悲痛之深,实非言语所能表达。”认为《马关条约》是前所未有的亡国条约,“它使全中国都为之震动。从前我国还只是被西方大国打败过,现在竟被东方的小国打败了,而且失败得那样惨,条约又订得那样苛,这是多么大的耻辱啊!”〔3〕
甲午之前,占据吴玉章脑海的还是忠孝节义,随着进入成都尊经书院,对于旧学的了解更加深入,对于岳飞、文天祥、黄淳耀等人的事迹格外钦佩,使其感时忧国之心倍增,“中国的出路究竟何在呢?我有些茫然。正当我在政治上十分苦闷的时候,传来了康梁变法维新的思想,我于是热烈地接受了它”〔4〕。
著名军事学家、浙江海宁人蒋百里(1882—1938)在其《自传遗稿》里提到,甲午战争爆发,他才十三岁,为了帮堂兄乡试时夹带,“去问街上的钱庄里边借了一张《申报》来,因为有些消息可参看,同时又可抄点论说,预备对策的论文。我记得中间还有一篇大骂李鸿章的文章。《新智识论》就在那个时候开始的,这就是甲午战争,从此刺激了我的新智识,我学会了看报”。由此,蒋百里知道了平壤、牙山、大东沟、九连城、威海卫、刘公岛等地名,可是“那个时候找不到一本地图,无意中不知在那一家看见一张地图,因为边界上涂颜色的关系,就使我注意到海参崴同珲春的这只角上”。
蒋百里“还记得那年秋天在海宁天宁寺里来了两个陌生买字的人,先是一个朝鲜人,后来一个仿佛有点安徽人的样子,住了二三个月就走的,现在想来无疑是日本侦探。因为这两个人写的字都是十七帖,如果那时有人拿正楷来考他们一下,一定会露马脚。仿佛那时中日方面也有警戒的样子,所以来了一位城营”。不过校场里所练依然是马步弓箭,并没有受到这场大战的影响。〔5〕
后来的民国时代北大校长、教育部部长、生长于浙江余姚的蒋梦麟(1886—1964),则从走村串户的小贩那里看到绘有国家大事的画片,“有一年新春假期里,有一套新鲜的图画引起小孩子们的浓厚兴趣。这套五彩图画绘的是1894年(甲午年)中日战争的故事。其中有一张画的是渤海上的海战场面,日本舰队中的一艘军舰已被几罐装满火药的大瓦罐击中起火,军舰正在下沉。图中还画着几百个同样的大瓦罐在海上漂浮。这种瓦罐,就是当时民间所通用的夜壶,夜间小便时使用的。另一幅画中则画着一群戴了铐链的日本俘虏,有的则关在笼子里。中国打了大胜仗了!”尽管只是纸上的胜仗,可是“我们小孩子们却深信不疑。后来我年纪大一点以后,我才知道我国实际上是被日本打败了,而且割让了台湾,我们的海军被日本消灭,高丽也被日本抢走了”。〔6〕这一流行乡间的精神胜利法,因为画片的普及,可以很快传播,而且很可能成为乡间故老茶余饭后深信不疑的谈资。
身处安徽绩溪的胡适,当时仅仅两三岁,其父亲胡传因为要协助刘永福死守台湾,不久因病去世。胡适回忆:“仿佛记得我父亲死信到家时,我母亲正在家中老屋的前堂,她坐在房门口的椅子上。她听见读信人读到我父亲的死信,身子往后一倒,连椅子倒在房门槛上。东边房门口坐的珍伯母也放声大哭起来,一时满屋都是哭声,我只觉得天地都翻覆了!”当时胡母才二十三岁,从此之后,孤儿寡母的生活阴影一直留在胡适心头,而其母亲做了二十三年的寡妇,“含辛茹苦,把全副希望寄托在我的渺茫不可知的将来,这一点希望居然使她挣扎着活了二十三年”。〔7〕
类似的个例俯拾皆是,同一件历史事实,却衍生出复杂的历史记忆,而且并非东部地区就一定比西部更快了解此事,有的甚至可以颠倒黑白,将主要事件一笔勾销,比如宋恕宣称东学党乃袁世凯伪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