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讲新学伪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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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自序

太史公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

夫儒者以“六艺”为法。“六艺”经、传以千万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故曰:博而寡要,劳而少功。

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

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

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

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为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谿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

伏牺至纯厚,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

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

按:《汉书·司马迁传》载迁《报任安书》云: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下云:及如左丘明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十二诸侯年表》云:表见《春秋》《国语》。合此三条观之,如丘明兼作二书,太史公乃舍其《春秋》,而称其《外传》,岂理也哉?或疑作《国语》者为左丘,作《春秋传》者为左丘明,分为二人,则《报任安书》明云“及如左丘明无目”,则明明左丘明矣。二人之说,盖不足疑。《左传》从《国语》分出,又何疑焉?

于是汉兴,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叔孙通定礼仪,则文学彬彬稍进,《诗》《书》往往间出矣。自曹参荐盖公言黄、老,而贾生、晁错明申、商,公孙弘以儒显,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太史公仍父子相续纂其职。

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

史迁叙“六艺”之恉,兼及其所受“六艺”之学,著书之由,见书之故,少则讲业齐、鲁之都,长则续纂太史之职,天下遗文古事咸集,不言孔氏有古文之逸经,则伪经之证殆不足辨也。

凡此数条,史迁所传孔子“六艺”之源流,至足信者。凡《诗》三百五篇。其“四始”之义,以《关雎》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其《诗》,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传之有鲁、齐、韩三家,无所谓《毛诗》者。其《书》,上纪唐、虞之际,无《舜典》,但有伏生今文二十八篇。其“八”字作“九”字,后人追改,辨见于下。以《鲁共王世家》考之,无所谓“壁中《古文尚书》”者。其《礼》,唯有高堂生所传十七篇,而无《逸礼》三十九篇、《周官》五篇,及《明堂阴阳》《王史氏记》也。其《易》,则伏牺画八卦,文王重六十四卦,孔子系之辞,无以为周公作,亦无《说卦》《序卦》《杂卦》三篇。亦无《十翼》之说。传授人自商瞿至田何,再传至杨何,无所谓古文《费氏》也。其《春秋》,唯有公羊、穀梁二家,无所谓《左氏传》也。经师皆先秦之遗民,去圣不远。经次与《经解》相合,证应无分。据以考孔子全经,具著于是。人共熟读,无由窜乱。故能条章明秩,如日中天,诚经学之象魏,先圣之护法,学士之瑰宝。今据之以攻古学,若发蒙焉,知《毛诗》《古文尚书》《逸礼》《周官》《费氏易》《左氏春秋》,皆伪经也。于以洗二千年歆、莽之伪氛,复孔圣传授之微言,皆赖于此。学者知其真者,乃能辨其伪者,悟于此义,思过半矣。《儒林传》虽粹然完书,然云:秦时焚书,伏生壁藏之。其后兵大起,流亡。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齐、鲁之间。又云:孔氏有《古文尚书》,而安国以今文读之,因以起其家,《逸书》得十余篇,盖《尚书》滋多于是矣。又云:《礼》固自孔子时而其经不具,及至秦焚书,书散亡益多,于今独有《士礼》,高堂生能言之。此三条是刘歆窜乱以惑人者。考“六经”之传,有书本,有口说。博士所职,孔庙藏书,是传本也。然吴祐写书,汗青盈车,其子辄以薏苡之谤为谏,则当时写本甚难,颇赖口说。伏生于《尚书》是其专门,即有百篇,皆所熟诵。当时《春秋》赖口说流传,《诗》则以其讽诵,皆至公羊寿、申公、辕固生、韩婴乃著竹帛。以故《公》《穀》二传,鲁、齐、韩三家《诗》,文字互异,良由口说之故。且古人字仅三千,理难足用,必资通假,重义理而不重文字,多假同音为之,与今泰西文字相近。譬由绎,但取得音,不能定字。一“英吉利”也,而可作“英圭黎”;一“法兰西”也,而可作“佛狼机”;一“西班牙”也,而可作“日思巴尼亚”。汉儒之尊,以其有专辄之权,得擅经之事。《诗》不过三百五篇,《书》不过二十八篇,为文甚简,人人熟诵,诚不赖书本也。若专赖壁藏之简,而后二十九篇得存,则《诗》《春秋》未闻有壁藏之简,何以三百五篇之文,二百四十二年之事得全乎?若谓《诗》有韵语,讽诵易存,《书》文聱牙,非简不存,则《春秋》及二传岂有韵语乎?故《隋志》之言曰:至汉,唯济南伏生口传二十八篇,又河内女子得《泰誓》一篇献之。曰“口传”,曰“二十八篇”,曰“河内女子得《泰誓》一篇”,其说出《论衡》,此必今学家之说,足以破壁藏流亡失数十篇之谬,并足破伏生得二十九篇之误矣。(今学以《尚书》二十八篇比二十八宿,以后得《泰誓》一篇比北斗,其说可据。)且伏生为秦博士,秦虽焚书,而博士所职不焚,则伏生之本,无须藏壁而致亡也。知此,则壁藏亡失之说更不待攻,而二十八篇为孔子未经秦火之《书》愈明矣。云“二十九篇”者,盖《太誓》后得,后人忘其本原,轻改《史记》“八”字为“九”字,必非史迁原文,并非歆窜原文。犹戴圣《礼记》本四十六篇,马融增三篇为四十九篇,而《后汉书》曹褒、桥仁传《礼记》皆四十九篇,盖亦后人追改之辞也。

难者曰:若谓孔子传《书》只二十八篇,则《史记》所引《书》篇名,《礼记》《左传》《国语》《孟子》《管子》《墨子》《尚书大传》所引《书》篇名非欤?释之曰:《书》经孔子所论定者,凡二十八篇。余则孔子所未定之《书》,犹《春秋》有已修之《春秋》,未修之《春秋》也。《诗》有删定之《诗》,已删之逸《诗》,本固不同。夫“血流漂杵”之虐,孟子不信《武成》,孔子岂肯存之乎?今所见逸《诗》三百余条,杂引于《礼记》《左传》、诸子,人人皆知其非三百五篇之《诗》,则《史记》及诸传记所引之《书》,岂可阑入孔子所定二十八篇之列乎?不疑逸《诗》,而疑删《书》,是知二五而不知十也。且《汤誓》为今学,而墨子引之为《汤说》,凡三条,则百篇所无之名矣。如以“说”为文误,不应三条皆误。如以为异篇,何以《书序》无之?此类之疑尚多,不能悉数,其详见《书序辨伪》。二十八篇中,如《尧典》《禹贡》《洪范》《无逸》等文,经纬人天,试问《史记》《汤诰》《太誓》之文厕于其间,能相称否?《汉志》之《周书》七十一篇、如《世俘解》之为《武成》等类,其或有孔子已删之《书》存焉而史迁取之欤!要之,孔子定本之《书》,伏生传二十八篇,无数十篇之亡,亦无百篇之《序》,可断断也。

若云“孔氏有《古文尚书》”,所谓“孔氏”者,《汉志》所谓鲁共王坏壁所得之《书》也,《史记》于《鲁共王世家》何以无之?且其时河间献王亦得《古文书》,同异若何?史公于《河间世家》何以无之?(其详见《汉书艺文志辨伪》。)史公尊经,河间、鲁共有此巨典,岂其疏脱若是?若谓安国以今文读之,《逸书》得十余篇,则安国兄延年、延年子霸、霸子光世治《尚书》,应传古文,而刘歆欲立《古文尚书》,光不肯助,何也?安国《古文》传都尉朝,朝传胶东庸生,然安国又传兒宽,宽授欧阳生之子,世世传之,则今古文同出一师,何以今文无十余篇之《逸书》,且史迁尝从安国问《故》,而所闻亦无出二十八篇外者?夫《共王传》不著坏壁得书之事,孔光不助古文《书》之立,兒宽、司马不见《逸书》之文,则此条之为窜入,无可疑矣。

难者曰:《尚书大传》有引《九共篇》语,此伏生所述亡失篇之确据。而古文《逸书》有之,又十余篇与伏生合之,明征也。释之曰:《尚书大传》自宋不传,《经说》自刘歆后多窜伪。即不然,则伏生引已删之《书》目耳。《礼》十七篇之为足本,说已见上。此云“《礼》固自孔子时而其《经》不具”, 《周礼》无可考,今《礼经》皆孔子所作,昔之具不具无可考,歆盖言其不具以为伪作地耳。至云“秦焚书多散亡”,辨见前篇。高堂生所传十七篇,除《冠》《昏》《相见》《丧》四篇外,余皆大夫、诸侯、天子之礼,安得曰“士礼”乎?歆伪作《明堂》《巡狩》等三十九篇《逸礼》及《周官》五篇,皆天子、诸侯之礼。其作《七略》,曰:犹瘉仓等推士礼,而致于天子之说。则此士礼歆所改也。若《仪礼》之名,又述歆者改抑之辞,西汉前但曰《礼》而已。

难者曰:《儒林传》全篇粹完,若歆能窜入,则歆为《毛诗》《逸礼》《周官》《费易》《左传》,何不并窜之?释之曰:若歆能将诸伪经全行窜入,则证据坚确,吾诚无如之何,今日更无以发明其伪矣。但《史记·儒林传》人人共读,若骤窜群经之名,诸儒骤起,按旧本而力争,则其伪更易露。唯略为点缀一二语,使无大迹,非唯不攻,且足为其征助矣。如王肃既伪《古文尚书》,而偏缺《舜典》一篇,又缺“粤若稽古,帝舜”二十八字,待姚方兴得于大桁头而后补之。其缀缉诸书,皆与原文少异,或增或漏,故示缺略。凡此皆作伪者之伎俩,欲使人疑信参半,而凭托既深,卒不能去,则其术售矣。古今作伪如出一轨,《儒林传》所以独窜《古文尚书》,而不他及,犹《封禅书》之窜《周官》, 《十二诸侯年表》之窜《左氏春秋》,皆于旁见侧出,以乱人耳目。作伪之诀皆如是,一经勘破,肺肝如见。今将刘歆窜乱之文条列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