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锄头从天而降

我爸爸之所以失去左臂，完全是因为一个巨大的玩笑。但在这个巨大的玩笑背后，隐藏着深沉的悲哀。你几乎很难想象，世间竟有如此捉弄人生的故事。

我爸爸之所以失去左臂，完全是因为一个巨大的玩笑。但在这个巨大的玩笑背后，隐藏着深沉的悲哀。你几乎很难想象，世间竟有如此作弄人生的故事。

故事还得从我爷爷洪达那里开始讲起。因为家境贫困，我爷爷年轻时在地主洪尚家打长工。那一年中秋过后，我爷爷在地主洪尚家打长工刚好满三年。这时辰，洪尚应该把第三年的工钱算一算交给我爷爷了。

在西房，洪尚似乎没带什么算盘。他捧了个水烟筒，对我爷爷说：“那工钱，我就不打算给你了。”

我爷爷听了一惊，额头上的青筋冒了出来。

洪尚把头一仰，口中的烟雾长驱出来：“我那女儿，归你。嫁妆，我会备，不亏你。”

洪尚说话的时候就像泼一盆水。水泼完了，他就转身走了。

地主洪尚家的大小姐是个没有双脚的姑娘，有两条腿，安上假肢能走上一小段路，像穿了木履一般，发出吱咕吱咕的声音。

这个我后来唤作“先奶奶”的姑娘，就这样嫁给了我爷爷。她的嫁妆，是三个碗和两双筷子。

晒盐，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我的故乡盐廒，是大众化的活儿。我的故乡盐廒地处浙南，依海而居。男人们只要有力气，凭借这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加之极其简单的操作程序，就能在猛烈的日光下晒出一坛一坛雪白的盐花来。虽然当时的国民党政府对私盐的生产控制得很严，还在当地驻扎了不少盐警，以防盐民贩卖私盐，虽然经过层层盘剥，真正到了盐民身上的钱财所剩无几，但村里有力气的人都去干这样的营生。

猛烈的阳光给盐民们连续的“恩赐”。在海边广袤的土地上，隔三差五一坛又一坛白花花的盐晶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为了赶日光，不少盐民都光着膀子在离海最近的地方挑盐泥。这些泥土饱受海水的浸润，仿佛里面都是很细的盐花。盐民们挑着这些盐泥，堆在属于自己的一片片龟裂的土地上。他们把一堆堆湿湿的盐泥平铺在地面，拖着粗壮的铁耙子，将这些盐泥匀细。这样，在直射的阳光下，这些盐泥就干得特别快。等晒到了火候，这些盐泥再次被堆在一起，一担担被挑起来，放在了一个悬空的大木桶里。盐民们用水车从海里抽水，浇灌在大木桶里的盐泥上。海水经过过滤，并且携带着泥里的盐质，成了一股股晶莹的卤水，从大木桶底端的小孔里流出来，流向另一片铺满瓦片的盐坛上，在这里接受阳光的暴晒，变成浅浅的一层盐花。

我爷爷把晒盐这件又苦又累的活干得有条不紊，他的汗一滴一滴砸在地上，毫不夸张地说，完全可以汇成一条小河。他的汗一滴一滴、一团一团流出来了，身上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连短裤上都结满了白霜似的盐花。盐坛上的那些盐水也经过过滤、结晶，变成了一层薄薄的盐花。我爷爷卖了这些盐，经过层层盘剥，最后得到的几个钱十分有限。我爷爷攒着这几个钱，希望能为自己养一个儿子。

这时候，我爷爷的八个哥哥，人人都养出了一堆儿女。我总共有几个堂叔，我一直没有搞清楚。这个从不分家的大家族迅速扩容了，最后，把我爷爷和先奶奶挤进了一间朝北的茅草房。看着兄弟们的儿子牛犊般地长大起来，看着自己的住房日益缩小，爷爷的心像被草绳揪紧了一般，但我的先奶奶肚子仍像扁豆一样，就是不愿为我爷爷生下一男半女。

我的先奶奶其实是个灵巧的女人，她虽然没有双脚，但安上假肢也能走路。村中上了年纪的人都说，我先奶奶总是起早贪黑，到河埠头洗衣，在家里纺纱。假肢发出的吱吱咕咕的声音，往往天不亮就响起，一直到太阳落山才安静下来。村里的人感叹道：“这女人，地主千金，却是长工婆娘的命。”

在那个劳苦的年代，人人都需要下地干活，由于装着假肢，先奶奶无法下地劳动，这使得爷爷只好一个人担负起所有的农活。但我爷爷在人到中年的时候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原因却不是这个。他要解决已经困扰他许久的香火问题。

一大清早，他就跟我的先奶奶说：“今天我们要去赶集。”

先奶奶的脸上泛起一片潮红。这个平常沉默寡言的男人不知为何今天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她仿佛看到了沉闷的日子有了转机的希望。

爷爷背着先奶奶走在赶集的路上。大路旁金黄的油菜花满地开放，芳香沁人心脾，蜜蜂嗡嗡地在头上飞旋，和风吹抚，田野静谧，又蓝又深的天，白云一朵一朵。七年来丈夫第一回背着自己去赶集，这条金黄的大道在先奶奶的心中通向了阳光和幸福。

金黄的大道在我爷爷的心中也通向了阳光和幸福。七年来第一次背着自己的女人去赶集，事实上这一场交易只有他心里明白。和风吹抚，田野静谧，又深又蓝的天，白云一朵一朵。

先奶奶问他：“这是到哪儿赶集？”

我爷爷说：“李家洋呀！”

先奶奶说：“不对呀，李家洋在西边，你咋背着我往太阳升起的方向跑啊？”

我爷爷说：“往东走近，往西走远呢！”

先奶奶没吭声，又一想，不对啊，她对我爷爷说：“快掉头，李家洋越来越远啦！走不到啦！那是陈家堡啦！”

我爷爷把她放下来，一转身就不见了踪影。先奶奶的假肢错了位，她花了很大的劲才把它拐回来，累得她满头是汗。

我爷爷迟迟没有出现。先奶奶使劲喊他，喊了半天终于来了一个人，又老又驼着背，一边咳嗽一边拼命地抖动着身子。

他对先奶奶说：“你归我啦！洪达把你卖给我啦！”

先奶奶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下子大哭起来。

就这样，我爷爷洪达又在凉棚巷娶回了他的第二个妻子，也就是我的奶奶。

然而不幸并没有因此得到改变。又五年过去了，奶奶的肚子一如扁豆，就是不愿为爷爷生下一男半女。

这五年中，去土地庙烧香，去观音庙求子，年关时用硕大的猪头祭祀祖先，这样的事情我爷爷不知干了多少回。再后来，他偷偷摸摸地从土郎中那里抓回了一帖又一帖草药，让奶奶熬了喝。也不知喝了多少回，反正事情仍无转机。

我爷爷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了，他终于下定了另外一个决心：为自己过继一个儿子。

奇怪的是，他的兄弟们总共有三十多个儿子，他竟无一看中。经人介绍，他抱回了我从小生长在山间的爸爸。那一年，我爸爸才三岁。

我爷爷也因此得罪了他的兄弟们。他们对我爷爷要将自己的家产留给外人的做法很不满。而我爸爸，一个懵懂无知的三岁小孩，自从一来到我爷爷家，就莫名其妙地受到了鄙视和排挤。

我爸爸长到了七八岁，终于可以和他的堂兄弟们一起去割草了，但他往往寸草无归——他割的草全被他的堂兄弟们抢到自己的箩筐里去了，而他带去的干粮——馍馍、饭团之类的东西，早被他的堂兄弟们一抢而光，狼吞虎咽吃到了肚子里。他的脸上往往还挂了彩——当他试图说“不”的时候，他的堂兄弟们便会群起而攻之，因为我爸爸是个外人。

我善良的奶奶对此无可奈何，除了一遍遍擦洗我爸爸的伤口。而我爷爷，除了唉声叹气，就是计划着早点搬离这个家族。

我爸爸并非愚鲁之人，在饱受欺凌之后，他逐渐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并采取了聪明的办法为自己抗争。他再也不愿与他的堂兄弟们一起看牛割草、下海捕鱼。无一例外，在群体行动中他总是吃亏。他开始选择比自己年纪小的弟弟妹妹们，用小恩小惠指挥着他们为自己干事。

他腰间挎着木制的宝剑，带领一群三五岁的小毛头，在棕榈树间玩游戏。他扮演着“皇帝”的角色，呼风唤雨。有时候，他命令他们交叉着双手，把自己抬起来；有时候，他用赠予宝剑的方式，拉拢他的“小将”们；另一些时候，他则将糖果敲碎，分给每个人尝一尝。

与他的那些兄妹成群的堂兄弟们相比，我爸爸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富有的人。他的堂兄弟们一个馍往往要分成四五份，一人只能吃上一小口；一个饭团要分开四五份，一人只能吃一小份；一粒糖果也要敲碎，往往还会分不均匀，打得头破血流。而我爸爸一人独享一份。凭借这样的优势，他往往用半个馍换来满满两箩筐的菜叶子；一小半饭团，换来一担干草；一粒糖果，就把他的堂弟堂妹的竹篓里的小虾小蟹，全装在了自己的竹篓里，满载而归。

我爸爸乐此不疲，还带有点偷偷摸摸地干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正慢慢地向他走来。他在做着他的那些聪明的举措的时候，无一例外地告诫那些小毛头们：不许告诉父母和自己的兄弟，否则，下次就再也不让你们参加游戏了，至于馍馍、饭团和糖果，那就更没有你们的份啦。他的那些堂弟堂妹们，头点得像鸡啄米，口中还咽着口水，生怕从此失去了一饱口福的机会。

我爸爸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像漫长的雨季一样向他慢慢靠近。这是一场无与伦比的灾难，降临到他身上的时候，他才十岁。

我的爸爸，十岁的洪林在一个初秋的午后，一如既往地带着那些比他还小的堂弟堂妹们，到大海和村庄间的一大片空地上割草。那天他的心情还挺好，因为整个夏天，他为家里储存了不少的干草。这些干草不但可以完全使家中用柴无忧，而且还可以卖出几个钱。而只要从这几个钱中拿出很少的一部分，就可以买回一大把糖果。一大把糖果可以再用来换一筐筐的干草……如此周而复始，他仿佛看到了自家的干草垛越叠越高，简直可以烧上几个秋冬了。

当然，我爸爸最为得意的是，家中越叠越高的草垛，几乎全是别人的劳动换来的，他只需动动口，再拿着花花绿绿的糖果在堂弟堂妹们面前晃一晃，他们就会争着抢着把他的箩筐填满，然后再咂着一小块犒劳自己的糖果，割草往自家箩筐里装。当然，谁也没有我爸爸箩筐内的草料多。

我的爸爸，十岁的洪林在那个初秋的午后，一如既往地带着他们到空地上割草。他从兜里摸出那几颗花花绿绿的糖果，在堂弟堂妹们面前晃一晃，他们便争先恐后地为他割草去了，而我爸爸，像个小大人似的背着手，慢吞吞地踱着步，来到一小块斜坡上躺下，细眯着眼睛晒着太阳，开始打盹。

我爸爸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已经像一条蛇一般慢慢地向他靠近。

我爸爸很快就睡着了，完全没有看到他的堂哥洪财扛着一把锄头朝这边走来了。

洪财在自家地里干活，这会儿溜出来想找个地方睡上一觉。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弟弟妹妹们正忙不迭地为我爸爸割草，而我爸爸，正靠在斜坡上睡得口水直流，连兜里的糖果滑出来了也浑然不觉。

十八岁的洪财人高马大，一脸横肉，平常见着我爸爸就动手动脚。这会儿他发现了我爸爸不劳而获的秘密，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他在我爸爸的身边坐下，把锄头搁在了一边，顺手拿起我爸爸滑出裤兜的糖果，剥了糖纸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他吃完了一颗糖果，又吃了一颗糖果。他干脆用手伸进我爸爸的裤兜，摸了个底朝天——把所有的糖果都抓在了手里。他一颗一颗地把这些糖果扔进嘴里。他在吃着这些糖果的时候，他的弟弟妹妹、堂弟堂妹，噤若寒蝉地立在他的身边，不断地流着口水，而他孰视无睹，独自一人把所有的糖果吃完了。

我爸爸还没醒来，而洪财已经把所有糖果吃完了，糖纸撒了一地，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

吃完了糖果的洪财这会儿立起来，拿起了身边的锄头，他的弟弟妹妹堂弟堂妹们害怕地闪向一边。洪财大声地吼起来：“给我起来吧你！”

猛然一个晴天霹雳，我爸爸一个激灵从地上弹了起来，看到了身前站着凶神恶煞般的洪财。

我爸爸吓了一跳。当他看到自己的糖果已被洪财吃得精光，他的双眼猛然就燃起了一堆火来。

他喊道：“洪财，你得赔我的糖。”

洪财说：“我赔你个屁！我说呢，就你那瘦骨伶仃的样子，还能在家后堆起草垛，原来干的这等好事！”

我爸爸继续喊道：“你吃了我的糖果，你得赔我！”

洪财说：“好，我赔你，我剁了你的手，看你还使坏脑筋！”

我爸爸呆住了，但两秒钟过后，他的一股子韧劲猛地蹿了上来，说：“洪财，我瞧你敢！”

洪财说：“你瞧我敢不敢！”他一把将我爸爸推倒在地，抓过一只手臂搁在坡上，顺手拉过来锄头。

洪财说：“我要是砍下去，你敢不缩手？”

我爸爸说：“我要是不缩手，你敢砍下去？”

洪财说：“你真不缩手，我就真砍下去。”

我爸爸说：“你要真砍，我就真不缩手！”

洪财想，我要真砍下去，瞧你还敢真不缩手。

我爸爸想，我要真不缩手，凭你洪财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砍！

我爸爸变得悲壮起来，在一群比他小的堂弟堂妹面前，他要与霸王般的洪财决一决勇气。

洪财的锄头从天而降，砍了下来。

我爸爸的手臂飞离了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