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到县上去报警
到了傍晚,洪江一家急得像热窝上的蚂蚁。他们一会儿把洪财藏在了阁楼上,一会儿把洪财藏在了柜子里,一会儿又把洪财藏在了猪圈里。为了把洪财藏起来,一家人忙得鸡飞狗跳。
我现在仍能看见我六岁时带着两岁的小灵子在防护林里逡巡的情景。与少年时的爸爸一样,我背上背着一把木制的短剑,手里还拿着一根无所事事的小木棍,在防守林的边缘,走走停停,心不在焉。与前些年的我不一样的是,我不再对一只在洞口张望的大脚蟹,或一只跳得慢慢吞吞的癞蛤蟆、一只勤勤恳恳爬树的天牛感兴趣,我只对那些在防护林里迷了路的银鸥、白鹭、鹬鸟、灰椋鸟、野鸽,或者在屋檐下和树枝上做巢的燕子、麻雀感兴趣。对一只迷路的鹬鸟,我往往会在林子里追上半天,直到它筋疲力尽地飞出树林;善于飞翔的白鹭、野鸽往往让我感到无可奈何,当我爬上一棵木麻树,以为马上可以逮到它的时候,它已停在了另一棵木麻树的枝头。当我像猴子一样跳下来,又像猴子一样蹿到另一棵木麻树上的时候,它又回到了原来那棵树的枝头。
防护林的四周散落着十几间盐仓,这些我的祖辈们晒盐时用来休憩和放盐的地方,如今大部分都已荒废了,倒塌了。残缺的屋檐却是麻雀们做窝的首选,它们可以很简便地捡起几条满地都是的树枝,往瓦缝里一摆,再弄些细绳、棉絮之类的软东西往上一垫,就垒起了一个窝,再也不用害怕刮风下雨了。如果要在枝丫上做一个巢,工程则要浩大得多。它们首先得不辞辛劳地在防护林里飞来飞去,选择可以搭巢的树枝。岔口越多的树枝,越会受到它们的喜欢,因为只有这样,巢才可以纹丝不动地架在上面,不会被大风刮走,被暴雨淋落。燕子是最为辛勤的筑巢者,它们会选择在高高的屋檐下做窝,不厌其烦地叼上几百条细树枝,再衔上几百口湿泥,细细将细树枝贴在一起,这样才打好一个地基。接下来,它们又要叼上几百根细树枝,衔上几百口湿泥,为自己的家造一个房顶。当整个巢搭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个供它们钻进钻出的洞口时,它们又得为室内进行装修,羽毛、细绳、碎布、棉絮,甚至枯叶,源源不断地被运进它们精心搭建的爱巢,最终成为一个无比舒适和安全的家。
这真是一件充满劳累和艰辛的事情,只有最勤奋和有耐性的燕子夫妇才肯干,才能干得成,至于那些单身汉或懒惰的麻雀夫妇,它们才不愿这么干呢!它们只会随便找个瓦缝,胡乱地铺几根树枝了事,然后便躺在里面呼呼大睡起来了。它们很快意识到这样做的危险性,那些专门到海边来掏鸟窝的孩子甚至大人,几乎不费什么周折,便伸手在瓦缝里掏走了它们热乎乎的蛋,甚至还有它们还在嗷嗷待哺的孩子,有时候连它们也不放过。在夜间,当大鸟们疲倦地回巢休息的时候,一些馋嘴的青年从村子里来了。他们手里拿着手电筒,一个一个地搜索着那些废弃的盐仓。他们用手电筒对着一个又一个瓦缝照着,那些麻雀的眼睛被照得睁不开,一阵慌乱中便被抓了出去,扔在一个网兜里。
第二天,那些被弄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但自己还幸存着的麻雀,往往会在巢边哀鸣不已,听了令人无限心酸。而那些在高高的枝丫间筑巢的麻雀们,则在枝头默默地注视着它们,报以同情的目光,并庆幸自己又一次躲过了灾难。
我爸爸三十岁那年谋得的那个看守防护林的活儿,主要职责是防止防护林内的木麻树被人砍伐。我很小的时候,就被爸爸派到防护林内巡逻。我那时才两三岁,说话奶声奶气,走路磕磕碰碰,根本无法区分一个好人与坏人的样子,往往是日上三竿,还在徒劳地守候着一只大脚蟹从洞内爬出来,或者在草丛中用干枝仔细地拨弄着一只丑陋的癞蛤蟆。那些偷盗树木的人连正眼都不瞧我,绕到一边独自砍走树木,背起来若无其事地离去。
我八岁的时候,情形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在防护林内已经能够健步如飞。因为要割草,手里还时常拿着一把镰刀。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叫出每一个村庄中的年轻人的名字和他们的绰号,从他们的眼神里分辨出他们的图谋。砍伐树木的人往往还没动手,就被我盯上了,我漫不经心而又时时刻刻提防他们,让他们几乎无从下手。他们若是强行下手,我就大喊着我爸爸的名字,挥舞着镰刀阻止他们。
只有一种情况下,我才默默地躲在树后,看着一个人把树砍倒,然后大摇大摆地背走。这个砍树的老人佝偻着背,脸像锅炭一般的黑。他的头发花白,所剩不多。脚肚子上青筋暴出,像蚯蚓一般东一条西一条蠕动着。他扛着一把短得不能再短的锄头。在整个村庄中间,你几乎见不到第二把。他每次都砍一棵手腕粗的小树,背起来就走。
这个老人是洪财的亲爸,我爸爸的三叔。
我爸爸的手臂被洪财一锄头砍下来后,我爷爷洪达找到了洪财的爸爸,也就是他的哥哥洪江,要他赔五百块钱。洪江和洪财拿着锄头将我爷爷赶了出来。洪江跳着脚说:
“赔?他活该!”
我爷爷见自己双拳不敌四手,便到村口、桥头到处扬言,要到县上去报警,让公安把洪财抓进去。
“你们知道吗?那至少要判个八到十年。”我爷爷说。
洪江和洪财父子一点都不感到害怕,还到处跟人们说我爷爷肯定疯了,洪林不过是一个山里抱来的外人,洪财可是洪达嫡亲的侄子呀。他洪达要把嫡亲的侄子送进大牢,他不是疯了吗?
我爷爷洪达开始收拾行装,搭乘村中唯一的一辆拖拉机,突突突突地往县城去了。洪江父子这一天显得局促不安,一边轮流跑到村口看动静,一边到处向人们打听:
“他洪达真要报警呀?他洪达真要疯了呀!”
到了晌午,洪江一家见我爷爷还没回来,急得像热窝上的蚂蚁。他们一会儿把洪财藏在了阁楼上,一会儿把洪财藏在了柜子里,一会儿又把洪财藏在了猪圈里。为了把洪财藏起来,一家人忙得鸡飞狗跳。到最后,气喘吁吁的洪江突然想起了什么,说:
“不行。不能躲在家里。”
这样,洪财又从家后奔出,跑了几百米,躲在了一片玉米地里。
太阳落山后,村中的拖拉机突突突突地回来了。洪江看着我爷爷面无表情地回到家中,猜不透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在村口又立了一会儿,没看到有什么公安来,又急忙跑到开拖拉机的洪队长的儿子家打听。
洪队长的儿子说:
“我把他放在县城,就去卸货了。我回去接他时,看见他一个人在公安局门口踱来踱去。”
洪江满脸狐疑地问:
“那他没报警?”
洪队长的儿子说:
“他没报警。”
洪江放心了,叫小儿子把洪财从玉米地上叫回了家,安安稳稳地睡起觉来。
这一天的半夜三更,突然来了两个公安,闯进洪江家里,把洪财抓走了。洪江和他老婆一边拉着洪财,一边用最恶毒的话骂着我爷爷洪达,哭声和骂声几乎让全村人都听到了。
十八岁的洪财被判了半年劳动教养。洪江此后逢人便说:
“我迟早要把洪林那兔崽子给掐死。”
别人劝他说:
“算啦,洪财废了人家一只手,只判了半年劳动教养,你已经赚啦!”
洪江大叫起来:
“你怎么能这样说?洪财是我的亲儿子,他洪林是洪达身上掉下的肉吗?”
从此以后,我爷爷家就再也不得安宁。不是地里的秧苗被踩坏,就是圈里的猪被放跑,要不,就是煮熟的米饭上突然被扣上一堆屎。要不是整天形影不离地跟在我爷爷奶奶身边,谁知道我爸爸会不会被洪江一把掐死?
半年以后,我爷爷家遭受的恶作剧才宣告结束。
这一天,洪江在桥头跟人说闲话,突然看到村口走来一个白白胖胖的年轻人,很像他的儿子洪财。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直到洪财走到他的跟前,喊了他一声“爸”。
看见这个长得白白胖胖的年轻人就是自己的儿子,洪江显得满心欢喜:
“儿子啊,你长白了,你长胖啦!”
我将洪江到防护林砍树的事情告诉了我爸爸洪林后,他又把这事告诉了洪村长。洪村长就是洪队长开拖拉机的儿子。我们的村庄盐廒大队变成了盐廒村后,洪队长也“退位”了。洪队长就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自己开拖拉机的儿子,他儿子就成了洪村长。
我爸爸洪林对洪村长说:
“洪江砍了林子里的树,我现在把这事儿告诉你,你来处理。你把林子交给我,我有困难,要报告给你。”
洪村长第二天一大清早就跑到洪江家,在他的家后发现了一堆树枝树叶。一根被剥了皮的木麻树树干,架在洪江家的猪圈顶梁上,白得耀眼。
洪江正在抽着一袋水烟,不停地咳嗽。等洪村长在他的家后家前转了一圈,跟他说要罚款放一场电影时,洪江重重地从鼻子里冲出一声:
“哼!”
谁偷砍了防护林里的木麻树,谁就会被罚款放一场电影,这是村里好些年来的规定。放一场露天电影要十五块钱,比砍一棵木麻树的所得要多得多。在电影开映前,洪村长会拿着扩音器对大家进行教育:
“村民同志们,大家好,今天要放的电影是《地道战》,这是一部很好看的电影,大家看了会很受教育。今天放这场电影,主要是对洪江砍伐木麻树的罚款。大家知道,防护林是用来固土防沙、抗击台风的,而不是用来搭房子当柴火的。上面有规定,谁砍树,罚谁款,罚的款,就用来放电影,对大家进行教育,告诉大家不能再砍树了。如果谁砍树,谁就要被罚款,就要再放一场电影,对大家进行教育。”
村民们在底下大声嚷嚷:
“快放《地道战》,快放《地道战》!”
洪村长接着说:
“《地道战》是会放的,但电影不能白看。大家要受到教育,知道游击队打仗不容易,我们解放了不容易,要好好爱惜新社会、新日子,不要再砍树了。我的话讲完了,下面开始放《地雷战》。”
洪村长讲完就下去了。村民们又在底下大声嚷嚷:
“怎么又成《地雷战》啦?”
洪村长又跑上来说:
“不是《地雷战》,是《地道战》噢!”
这样,电影才真正开始放映了。
为了看电影,我吃好晚饭后一早就拿着一张矮凳,带着小灵子在村东头坐好了。每场电影都在村东头放映,两根长竹竿竖在一面斜坡上,一块四周镶黑边的白色幕布被挂了起来,这就是银幕。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放映员驾着小船,运来了放映机和装在一个金属盒里的胶片。在村中几个年轻人的帮助下,放映员在银幕前的场子中央架起了放映机。这时候,周边好几个村庄的人已将村东头一大片空地站满了。卖零食和水果的小贩也早早抢占了地盘,点起了油灯,开始做生意。
我的那几十个堂兄弟堂姐妹们像过节一般快乐,在电影放映前跑来跑去。唯有洪财的儿子洪文、洪武、洪玉,跟着他们的爷爷洪江站在自家的门口,仿佛面对一场耻辱,充满恶意虎视眈眈地看着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