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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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园里的狂暴斗士

有一年,大雨季久久没有被盼来。

那真是可怕的、惊心动魄的经历,所有体验过这一天灾的农民都不会忘怀。即便是多年之后,远离非洲,当他置身于北欧潮湿的气候环境,偶尔在夜间听到蓦然而至的雨声,他也会在梦中惊醒,高喊:“盼到了!盼到了!”

在正常的年头,大雨季始于三月的最后一周,持续到六月中旬。雨季降临前,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一天比一天干燥,其灼热的程度,较之欧洲大雷雨来临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马赛依人——我对岸的邻居——每当这个时候,就放火烧荒,待第一场雨下来后,才能有新鲜的绿草供牧牛吃。草原上的大火在风中摇曳。长长的、闪烁着彩虹的青烟在草丛间弥漫。烧草的热气和焦味,就像从火窑中飘散出来,笼罩在耕地上空。

极目远望,大片大片的云彩汇聚在一起,转瞬间又消逝得无影无踪。淡淡的雨雾给地平线涂上一道蓝色的斜线。整个世界只有一个念头。

在傍晚,日落之前,大自然的景色靠得更近了,山峦也近了。在那清晰的青蓝、翠绿的色调之中,显得生意盎然,意境隽永。一两个小时后,你走出屋子,星星隐退了,夜间的空气如此轻柔、深邃,孕育着无尽的善举。

当那急促的、由弱而强的声响掠过你的头顶上空时——那是高高的树林里的风,不是雨;当它贴着地面席卷而去时——那是灌木、草丛间的风,不是雨;当它在低处沙沙作响时——那是玉米田里的风,它的动静酷似雨点儿,时不时使你真假难辨,甚至从声音中领受到雨水的些许润泽,仿佛,至少是在舞台上展现了你向往已久的东西,但这也不是雨。

然而,待到大地像一张音响板,发出深沉凝重的回响,世界在你的四周上下齐声轰鸣时,那才是雨。这雨就像要奔腾归海,如此急切;又像投入了久别情人的怀抱,如此真切。

但是那一年,大雨久久没有被盼来。那时候,似乎整个宇宙都与你离异。有时天气变得凉些,有几天还很冷,但大气中没有湿润的征兆。一切的一切,变干了、变硬了,恍若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力量和优雅都泯灭了。无所谓坏天气还是好天气,而是对一切天气的否定,好像雨季被无限期地推迟了。阴沉沉的风像一股细细的气流掠过你的头顶,万物的全部色彩都消退了,田野、森林的一切气味也消散了。一种失宠于巨神们的感觉缠着你。南方,横亘着火烧之后的草原,黑乎乎的,荒凉极了,到处是一条条灰白色的灰烬。

盼不到雨,庄园的前景和希望日益暗淡,终成泡影。最后几个月的翻耕、修枝和栽种,都无异于傻子的劳作。庄园的活计渐渐停顿下来,寸步难移。

草原、高山的泉眼干涸了,许多陌生的野鸭、野鹅飞临我们的池塘。在庄园边缘的池塘畔,斑马们赶在清早和落日时分前来饮水,一大排,足有两三百匹;野禽乱哄哄地拥着踩着,当我骑着马在它们当中穿行时,这些小生灵竟毫无畏惧。但为了我们的牲口,我们得想方设法把它们轰走,因为一方方池塘的水位在下降。尽管如此,到池塘去仍不失为赏心悦目之事,那里,泥水间的喧闹似乎给褐色的景观打上了绿色的补丁。

土著在旱灾之中变得沉默。关于雨水的前景,我从他们嘴里听不到只言片语,虽然你会认为他们比我们更懂得天气的征兆。他们的生死存亡全系于天气如何。对于他们,乃至他们的祖辈,在大旱之年丧失十分之九的牲畜的事并不罕见。他们的“夏姆巴”龟裂了,只有稀稀拉拉枯萎的白薯苗和玉米苗匍匐在地。

过了一段时间,我从土著那里了解到他们的行为准则,在他们面前只字不能提起或抱怨灾难,就像切不可对蒙受耻辱的人提起往事一样。但我是欧洲人,在这里的日子还不长,不像在这儿生活了几代的某些欧洲人,能学会土著的这种听天由命的消极性。我还年轻,会本能地自我保护,我得把精力集中于某些事业上,如果我不想随同庄园路上的尘土、草原上的青烟一起飘逝的话。我开始在夜间写小说、神话和爱情故事,这能使我的心力远远地转移到其他国度、其他年代。

我对一个常住在我庄园的朋友讲了不少故事。

当我起身外出时,无情的风吹着,天空碧澄,闪着无数颗冷酷的星星。一切都是干枯的。

开始,我只在夜间写作,后来,也常在早晨写。在田间,我很为难:要不要再翻一遍土地,再种上一次玉米?要不要摘掉那些凋零的咖啡果,保住咖啡树?日复一日,我犹豫不定。

我习惯在餐厅里写作,把纸张摊在餐桌上,写作间隙,我还要做庄园的账,做估算,还有一些农场主的信函要回复。我的用人们问我在干什么,我告诉他们,我在试着写一本书。他们把这本书当作拯救庄园的最后一项努力,非常关注书的进展。后来,他们常打听这本书怎么样了。他们会走进来,久久地站在一旁看着我写作。在嵌板的房间里,他们脑袋的颜色很接近嵌板,在夜晚,他们似乎只剩下一片白大袍,靠着墙与我做伴。

我的餐厅朝西,有三扇长窗,对着整个的平台、草坪和树林。地势渐降,直至河边。河水成了我与马赛依人的分界线。你从屋子里望不见河水,但可以从岸边高大、墨绿的金合欢树的分布上,了解河的曲折走向。在河的对岸上,又升起一片树木覆盖的大地。森林过去,便是青色的草原,一直延伸到恩戈山脚下。

“精诚所至能移山,山能朝我走过来。”

风从东方吹来,我餐厅的门在下风口,总是开着。因为这个缘故,土著很熟悉这屋子的西侧。他们在周围铺了路,时常与房间里进行的一切保持联系。出自同一动机,小牧童们也把羊群赶来,任其在草坪上吃草。

这些小男孩赶着父辈的山羊、绵羊在庄园转悠,给羊群寻找一方嫩草地,这就在我文明的房子与野生动物之间架设了一条生命的纽带。我的用人对牧童不太信任,不愿他们走进我的房间来。但孩子们对文明具有真正的爱与热情。文明对于他们构不成危险,因为他们随时可以离开。在他们眼里,文明的典型象征是挂在餐厅里的一座德国制造的杜鹃自鸣钟。钟在非洲高原纯属摆设,一年到头,你完全可以从太阳的位置得知时辰。既然你不跟铁路打交道,可以根据你自己的意愿安排庄园的生活,钟的存在与否也就无关紧要了。但这座钟工艺颇为精细。每走一小时,粉红色玫瑰丛中便会有一只杜鹃撞开小门,蹦出来以清脆、高傲的鸣啭报告钟点。这神乎其神的机关,每回都能激起庄园儿童的兴奋感。根据太阳的位置,他们能精确地判断即将来临的午时打鸣时刻。十二点差一刻,我可以见到他们从四面八方汇集到我家来,后面跟着羊群——他们不敢把羊群留在远处。孩子们和羊群的脑袋,透过灌木丛和蒿草聚在一起,就像池塘里成群的青蛙的头一样。

他们将各自的羊群留在草坪上,光着脚丫,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大的有十来岁,小的才两岁。他们举止庄重,保持着某种自行设计的来访仪式——他们可以在屋子里自由走动,只要不触动任何东西,除了回答问题,不能说话,也不能坐下。当杜鹃跳出来与他们见面时,孩子们爆发出一阵狂喜与抑制的笑声。有时还有这样的事:一个很小的牧童,他对放羊还没有什么责任感,却会在第二天一早一个人赶来,在钟前——此时机关闭合,并无鸟鸣——站立许久,用吉库尤话轻声曼唱对钟的热爱,然后规规矩矩地走出去。我的仆人笑话这些孩子,向我嘲笑说他们太无知,还真相信杜鹃是活的。

此刻,我的仆人们自己进来看我打字。有的傍晚,卡曼坦倚着墙,默然不语。他的眼球滴溜溜转,就像睫毛下有一对黑色水滴。他的神色似乎是一定要把这机关学到手,不但能拆开,而且会装上。

一天夜晚,我伏案疾书,偶一抬头,正遇上这对凝聚着丰富思索的眼睛。

“姆沙布,”过一会儿他问,“你自己相信你能写一本书吗?”

我答道:“我不清楚。”

任何人要与卡曼坦谈话,必须设想在每一个词组前有一个长长的、含蓄的、似乎是很经心的停顿。所有的土著都是停顿艺术的大师,停顿,乃是为交谈开拓更广的言路。

卡曼坦此刻做了长长的停顿,又说:“我不相信你能写。”

我没有其他人可以和我一起讨论我的书,便放下稿纸,问他为什么。我这才发觉他早就在考虑今天的谈话,并且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他站着,手背在身后拿着《奥德赛》,又慢慢把书放在桌上。

“瞧,姆沙布,”他说,“这是一本好书。从这头到那头订在一起,就是你举得高高的,使劲摇晃,它都不会散开。那个写书的人是非常聪明的。可你写的,”他继续说着,带着轻蔑,又带着某种友好的同情心,“有的在这儿,有的在那儿。要是别人忘了关门,就吹散了,掉在地板上,你又生气。这不会是本好书。”他断言。

我于是向他解释,在欧洲自有人能把所有的纸装订在一起。

“装订完了,你的书有这本沉吗?”他边问边掂掂《奥德赛》。

看我没有马上回答,他索性将书递给我,以便我自行判断。

“不,”我回答,“不会这么重,可图书馆里有些书,你也知道,轻得多。”

“那么,也很硬吗?”他又问。

我告诉他,把书装得这么硬,是很贵的。

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又表示他对我这本书抱有更大的希望。也许是出于他对此书产生怀疑,随后又悔悟,他把散落在地的稿纸一页页捡起来,码放在餐桌上。他仍没有离开,依然立在桌旁,好像在等待什么。良久,他一本正经地问我:

“姆沙布,书本里讲的是什么?”

作为解释,我给他讲了一段《奥德赛》中主人公与独眼巨人的故事。讲奥德修斯怎样自称“非人”,怎样把独眼巨人的眼睛剜出来,又怎样逃脱被绑在羊腹下的厄运。

卡曼坦兴致勃勃地听着,并发表自己的见解:那头羊一定与朗先生的绵羊是一个品种,他在内罗毕畜展上见到过。他又反过来提起独眼巨人,问我那是不是吉库尤那样的黑人。我说不是。他又想知道奥德修斯是否与我同一部族或是一家人。

“他怎么说,”他问道,“这个词,‘非人’,用他自己的土语吗?请你说一遍。”

“他说‘欧蒂斯’,”我告诉他,“他自称‘欧蒂斯’,在他土语里的意思就是‘非人’。”

“你也得写同样的事吗?”他问。

“不,”我说,“人们可以写任何他们喜爱的事,我可能会写你。”

刚刚打开话匣子的卡曼坦,这会儿又闭上了嘴。他低头看着自己,悄声问我写他的哪个部分。

“我可能写你患病的事,写你怎么出去放羊,”我说,“你觉得怎么样?”

他的眼睛在房间里扫视,最后含含糊糊地回答“西求伊”[5]

“你害怕吗?”我问。

停了半天,他肯定地说:“是的,草原上所有的牧童有时总会害怕的。”

“你怕什么?”我追问。

他默然不语,过一会儿,他望着我,脸色变得镇定而沉重,两眼灼灼闪光:

“我怕欧蒂斯。草原上的牧童害怕欧蒂斯。”

没几天,我就听到卡曼坦向其他仆人讲述,我正在写的书到欧洲可以装订在一起,还说要做得像《奥德赛》那么硬实,得花好多好多钱。说话间还把那本书拿出来展示。然而他不相信我这书的封面能制成蓝色。

卡曼坦有一种天赋在我家显得很有用。他什么时候想哭——我相信——他就一定会哭。

要是我很认真地斥责他,他会笔直地站在我面前,注视着我的脸,神色专致而哀伤。这样的伤神在吉库尤人是偶尔才显露出来的。接着,他的双眼鼓起来,充盈着泪水。慢慢地,大泪珠一滴一滴地从眼眶滚出来,顺着脸颊流淌。我知道,这纯粹是鳄鱼的眼泪,换了别人,我根本无动于衷,可是对卡曼坦则另当别论。在这种时候,他扁平的、木头般的脸,仿佛又陷落在黑茫茫的、无限孤独的世界里——他曾在这个世界里漂泊多年。如此沉重、无言的眼泪,他会像放羊娃那么擦拭。这泪珠使我不安,并从知罪感的角度看待他的过失,无形中缩小了他的过失,我也就不忍再继续数落他了。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令人心烦意乱的事。但我相信,基于我们之间存在的人类真正的了解,卡曼坦心里明白,我看穿了这些后悔的泪水,并无一丝一毫过高的估价——而实际上,他自己与其说是把眼泪看作哄骗的手段,倒不如说是在更高的权威面前摆出的一种仪式。

卡曼坦宣称自己是个基督教徒。我不知道他对这一名词寓以什么含义。我曾有一两次试图询问他,可他却回答说,我信什么,他就信什么;更绝的是,他说我本人一定明白我信的是什么,既然如此,我再问他就毫无意义了。我认为,这不是一种遁词,在某种程度上,倒真是他的信仰的袒露。他将自己置于白人的上帝之下。在服侍人的工作中,他随时准备执行任何命令,却不屑于去探究工作的制度是否合理——这制度恰恰很可能被证实为不合理的,如同白人自己的制度那样。

有时碰上我的行为与他皈依的苏格兰教会的教诲有了冲突,他会问我究竟是谁对谁错。

土著处世不执偏见,真令人吃惊,因为你满以为能在未开化的人们中发现愚昧的禁忌。我以为个中原因是他们对各种民族、部族都不陌生,也有赖于非洲地区人际交往频繁,首先是古老的象牙商人与奴隶,我们的时代乃是移民与狩猎大动物的猎人的时代。几乎每个土著,乃至草原上的小牧童,在他的岁月里都与一系列的不同民族面对面打过交道,从西西里人到爱斯基摩人、英国人、犹太人、布尔人、阿拉伯人、索马里人、印度人、斯瓦希里人、马赛依人、卡维罗多人等等。随着不断接受种种外来思想,土著遂成为具有世界性的人,而不是乡下佬、省城人或传教士——这些人是在一个统一模式的社会里成长,养成了一套固定的观念。白人与土著之间的误解,大都源出于此。

以你个人的名义向土著表示你代表基督教,是颇有风险的。

有一个名叫基他乌的年轻吉库尤人。他来自吉库尤自然保护区,在我家当仆人。他是一个爱观察、爱思索、细心的用人,我很喜欢他。三个月以后,有一天他求我为他写一封推荐信给我的老朋友谢赫·阿里·比·萨里姆——蒙巴萨沿海县县长。基他乌在我家见过此人。现在他说他愿意去那边干活。我不高兴他刚熟悉了家里的常规便匆匆离去。我对他说我宁可给他加工资。不,他说他离去不是为了更高的工资,而是他不能再待下去了。他告诉我,他的决心已定。早在自然保护区,他就打定主意,要么信基督,要么当穆斯林,只是还不知道究竟该信哪一位。为此,他来我庄园干活,因为我是基督教徒。他在我家干了三个月,考察基督教徒的行为与习惯。他准备再到阿里那儿干三个月,考察穆斯林的情况,然后再作抉择。我相信,即使是主教遇到了这样的事,也该与我同感:“我的上帝,基他乌,他应当在来到这儿时就告诉我呀。”

按传统观念,穆斯林不吃任何外人宰杀的肉类。外出狩猎,这就成了一个难题:你只能带少量的干粮,仆人的食物要靠你打到的猎物。你击中一只羚羊,你的穆斯林仆人飞也似的冲上去,以便赶在羚羊咽气前亲手割断它的喉咙。你注视着他们燃烧起来的眼睛,内心十二分的不安。如果你看到他们站住,双臂和脑袋耷拉着,那就意味着羚羊死在他们动刀之前,而你必须另找一只,不然你的搬运夫们要挨饿。

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我坐着牛车外出,在我出发前的夜晚,我碰巧在基加贝遇到穆罕默德·谢里夫。我问他是否能依照法规豁免一下我的仆人,待我们射猎归来再说。

谢里夫是位年轻人,但很明智。他同法拉赫与伊斯梅尔谈了谈,宣布:“这位女士是耶稣的门徒。她开枪时会说或至少在心里说‘以上帝的名义’,这就使她的子弹与正统穆斯林的刀一样干净。在这次旅行中,你们可以吃她打的东西。”

基督教在非洲的优势被各教会之间的互不容忍削弱了。

在非洲时,每逢圣诞之夜,我总骑马去法国教会望午夜弥撒。一般这个时候天气很热。当你穿过金合欢树林带,你能听到远处教堂悠扬的钟声在清新、郁热的空气里荡漾。当你到达教堂,愉快、活泼的人们已聚在四周,内罗毕的法国和意大利店主也都携家带眷赶来了,修道院的修女们也全都到场了。成群结队穿着色调明快的服装的土著拥着挤着。壮观的大教堂燃起几百支蜡烛,辉映着教士们自制的彩色玻璃画。

卡曼坦来我家后的第一个圣诞节来临时,我告诉他,作为教友,我将带他一起去望弥撒,我还以教士的口吻向他描述了在那里能看到的种种美丽景观。卡曼坦听了显得很激动,穿起了最好的衣服。可是当车到门口来接我们时,他焦虑不安地折回来,说不能跟我走了。他不肯向我透露原因,而且回避我的追问。是的,他不能去,他发现我带他去的是法国教会,而他住院时苏格兰教会曾严厉警告他不得与之来往。我告诉他,一切都是误会,他得马上跟我走。一言未尽,他在我的眼前忽然变得石头般僵硬,昏迷过去,翻着白眼,满脸冷汗。

“不,不,姆沙布,”他喃喃地说,“我不跟你去。在大教堂里,我知道,有一个姆沙布很坏很坏。”

我听了这话,感到非常伤心,但我想还是应该把他带上,圣母玛利亚能打通他的思想。教堂里有一座真人大小的圣母塑像,蓝白相间。土著一般对雕像印象很深,因为绘画对他们是难以理解的。于是,我许诺一定保护他,才把他带上了车。当他紧随着我步入教堂时,他的忧虑烟消云散了。这刚好是法国教会首次举办的圣诞弥撒。教堂里还有一尊巨大的雕像——耶稣出世,那是一个神龛,里面是圣神家族,它刚从巴黎运来,沐浴着蓝天那闪闪的星光。雕像周围有一百多只玩具动物、木牛以及洁白的棉毛羊羔,所有这些都丝毫没有考虑到它们尺寸的大小,一定在吉库尤人心中激起阵阵狂喜。

卡曼坦信奉基督教后,不再害怕接触死人的身体。

在这之前,他怕死人。当人们用担架把病人抬到我房前的平台上,那个不幸的病人死在那里时,他不像其他人搭一把手帮着把死者抬回去,也不随同别人退回到草坪上。他纹丝不动地站在路边,俨如一尊小小的黑黑的碑。我不明白,为什么不怕死的吉库尤人却一点不敢碰尸体,而怕死的白人倒敢于搬动尸体。这里,你又一次感到他们在现实生活中与我们大相径庭。所有的农民都知道,这是你难以支配土著的一个领域。要是你能马上放弃这个念头,无疑可以免去不少麻烦,因为土著的确是宁死也不改变自己的方式的。

而今天,恐惧感已从卡曼坦心中消释,他的害怕死人的亲友也遭到他的数落。他甚至当众炫耀,以夸示他的上帝的力量。偶尔遇到机会,我也考验他一番。在庄园那段日子里,我和他曾抬过三次死人。一个是吉库尤姑娘——在我屋外被牛车轧死;第二个是位吉库尤小伙子——在森林砍树时被砸死;第三个是白人老头——他曾在庄园住过,为庄园出过力,又死在那里。他是我的同乡,这位双目失明的老丹麦人,名叫克努森。那一次在内罗毕,他跌跌撞撞摸到我的车前,自我介绍之后,央求我在庄园里给他一间房子,因为他在世上无立身之地。那时我正在裁减咖啡园里的白人职员,有一间空平房可以租给他。他在庄园安顿下来,住了六个月。

在高原上的庄园里,他可谓独一无二的人物。他是地地道道的大海的创造物,好像与我们在一起的是一只折了翅膀的信天翁。他整个被生活磨垮了,又是患病又是酗酒,佝偻着背,红头发转白,变成一种奇异的颜色,仿佛是灰烬撒落在他的头上,又像是在盐里渍过,显出点点花斑。但他身上迸射的火焰,却是任何灰烬都不能掩盖、压抑的。他出生于丹麦的一个渔民世家,当过水手,后来成为非洲探险的先锋之一——且不论是什么风将他吹来的。

老克努森这一辈子尝试过不少事业,比较起来,他更喜欢同水、鱼、鸟打交道,但哪一样他都没弄好。有一次,他告诉我,在维多利亚湖畔,他曾经营过水平很高的捕鱼企业。绵延几十英里,张着世界上最好的渔网,还有一艘摩托艇。但是在二战时,他失去了一切。他追忆的悲剧中,最伤心的是一场致命的误会,或者说是一位朋友对他的背叛。我不大清楚究竟是哪一种情形,因为这个故事他给我讲了很多遍,几乎每遍都有所不同。每讲到此处,老克努森的心境都异常沉重。不管怎么说,他的故事里总有些是真实的。为赔偿他的损失,在他居住在庄园期间,政府每天支付他一先令的养老金。

所有这些,都是他来我这儿拜访时讲的。他在自己的小屋里感到不舒适,常常到我这儿来散散心。我派去侍候他的土著小孩,一次又一次地逃离他。他时不时拄着手杖,踉踉跄跄地一头扎向孩子们,把他们吓坏了。但他兴致高的时候,常坐在我的阳台上,边喝咖啡边给我唱丹麦民歌,显得神采飞扬。讲讲丹麦土语,对他对我都不失为一件乐事。庄园里发生的事,哪怕无关宏旨,我们也交换看法,目的无非是享受谈话的乐趣。但我对他并不是总有耐心,因为他话匣子一打开,就很难截断。他坐下来就不想走。在日常交往中,不难想象他是一位古代航海家或《老人与海》中的主角。

他编织的渔网,可谓精美绝伦——他自诩那是世界上最精致的渔网。在庄园的小平房里,他编结皮鞭子——土著用的鞭子,材料是河马皮。他从土著或那依万霞湖边的农民那里买一张河马皮,如果运气好的话,可制成五十根鞭子。我至今保存着一根他送我的马鞭,精巧而又实用。他这活计,弄得平房周围恶臭难闻,就像某些专食腐肉的鸟的巢窝四周一般。后来我在庄园里挖了个池塘,总见到他站在池塘边陷入沉思,身影倒映水中,就像动物园里的海鸟。

老克努森胸膛凹陷,看上去虚弱不堪,却有一颗野孩子的心:单纯、暴躁、鲁莽、燃烧着好斗的火焰。他霸道十足,是一个罗曼蒂克的角斗士。他也是别具一格的卓绝的衔恨者:他对几乎所有他接触过的人、所有的机场都愤恨、暴跳如雷。他呼唤上苍降大火、下硫黄雨在这些人头上,用我们丹麦的说法,“把魔鬼画在墙上”,叫仇人们心惊肉跳。无论什么时候,他只要能煽动别人争吵斗殴,就十分开心,如同小男孩逗引两条狗或狗与猫撕咬那般。令人望而生畏又难以忘怀的是,他经历了漫长的艰难岁月,最终被生活的激流冲到宁静的小河滩上,本该收拢风帆颐养天年,可他依然孩子般地为自己的地位与逆境愤愤不平,大声疾呼!对此,我肃然起敬,并想起了北欧传说中的狂暴斗士。

他总是以第三人称“老克努森”称呼自己,也从不停止炫耀与夸示,人世间没有老克努森干不了的事、通不过的路,也没有一个桂冠斗士不能被老克努森击倒。对于他人,他是个极端悲观主义者,他预见这些人终将因他们的所作所为而招致理所当然的、灾难性的下场,可对他自己,他又是个狂热的乐观主义者。他临终前,在我为他保守秘密的许诺下,向我透露了一个宏大的计划。这一计划的实施将使老克努森最终成为一个百万富翁,而令他所有的敌人都无地自容。他告诉我,他将从那依万霞湖底打捞成千上万吨创世纪以来水禽积存的鸟粪。作为最后一次巨大的努力,他曾从庄园跋涉到湖畔,去考察,制定他伟大计划的细则。他在宏愿的玄光中溘然长逝。这计划包容着他最心爱的一切:深水、鸟类、隐秘的宝藏。所有这些,真切到甚至散发出不可言传的女子的神奇气息。在这项夙愿的顶端,他心灵的眼睛看到了老克努森手持海神的三叉戟,脚下踩着被征服的海涛。至于怎样把鸟粪从湖底打捞上来,我记不清他是否向我泄露过。

老克努森的伟大探险与成就、他对一切事物所显示的超绝——他对我讲的这一切——明显地带着老人的种种弱点与力不从心之虞。于是,你会感到,你交往的是两个迥然相异的个人,背景上崛起的是老克努森的巨大形象——不可击败的胜利者、探险的英雄;而我熟识的却是他那佝偻着背、老态龙钟的仆人形象,就是这个“仆人”不断地向我唠叨老克努森的故事。这位矮小、卑贱的老“仆人”,一生中执行了老克努森的使命:维护、颂扬老克努森的威严,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唯有他——除了上帝之外——真正见到过老克努森,因而他死后,那个离经叛道的家伙在任何人的心目中也就不复存在了。

只有一次,我听到老克努森使用第一人称代词讲他自己。那是他死前两个月的事。他患有极其严重的心脏病——最后也死于此病——那时整整一周我没在庄园见到他,便到他的小平房里去探望。在河马皮的阵阵恶臭中,我发现他躺在床上,屋里空荡荡的,十分肮脏。他面如死灰,眼睛也深深凹下去。我跟他说话,他不搭言,也不出声。只是好久之后,我起身要离开时,他突然轻轻地、含糊地说了句:“我病得很重。”此时,听不到老克努森的口若悬河——他是永远不会病倒、不会被征服的。这是他作为另外一个人,他的“仆人”,仅有的一次允许他表达自己个人的苦难与哀伤。

老克努森对庄园感到十分乏味,他常常锁上小屋外出,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掉。我猜想,这多半是他得到了消息:其他一些拥有光辉的过去的开拓者来到了内罗毕。他会出走一两个星期,直到我们将要忘记他的存在时,他又会回来,那么憔悴疲乏,几乎拖不动病弱的身躯,也打不开门上的锁。而后,他独处几天。我相信,在这些日子里,他怕见我,他一定认为我不赞成他不辞而别,而且会利用他的体弱来压倒他的精神优势。老克努森虽然时时歌唱水手的豪情,热爱着大海的波涛,但在心灵深处,他对女人十分不信任,视之为男人的敌人,认定她们的天性与原则就是要阻止他的人生探险。

他死的那天,人们已有两周不见他的人影,庄园里无人知晓他外出是否归来。但这一回,显然他自己下定决心要干出破例的事,因为他是在到我住处的途中,一条穿过咖啡园的小道上突然倒下辞世的。我和卡曼坦是在傍晚去草原采蘑菇时,发现他躺在道上刚长出来的矮草丛中——时值四月,大雨季之初。

确切地说,是卡曼坦发现他的。在庄园所有的土著中,唯有卡曼坦同情他,甚至关心他,这也可谓寻常之中的不寻常。卡曼坦常主动给他送鸡蛋,并监督服侍他的那个小仆人,以防其溜走。

这位老人仰躺着,帽子在他倒下时滚在一边,他的双眼没有完全闭上。他死了,却显得那么充实丰满。啊,老克努森,你终于找到了归宿!我想着。

我想把他抬到他的平房里,但我知道,叫旁边的或在近处“夏姆巴”干活的吉库尤人来帮忙,是无济于事的,他们弄清我为什么叫他们时,会马上跑开。于是我吩咐卡曼坦赶紧跑回去,把法拉赫找来帮我。可卡曼坦却一动不动。

“你为什么让我跑开?”

“嗯,你自己明白,”我回答,“我一个人哪抬得动老先生?你们吉库尤人都是蠢货,连死人都不敢抬。”

卡曼坦露出一丝无声的讥笑:“姆沙布,你又忘了,我是基督教徒哇。”

说着,他抬起老人的双脚,我抬脑袋,向老人的平房走去。我们不时地停下来,把老人放下,歇歇脚。卡曼坦挺挺身子,直视老克努森的双脚。那模样,我看完全是从苏格兰教会里学来的。

把老人安置在床上后,卡曼坦在屋里转了一圈,又走进厨房,想找条浴巾之类遮盖老人的脸,可他只找到一份旧报纸盖上。“基督教徒在医院里都是这样做的。”他解释道。

这之后很长时间,卡曼坦一想到我在这件事上的无知,就好像分外满足。有时他和我在厨房里干活时,他心中充满兴奋,会突然笑出声来。“姆沙布,你记得吗,”他说,“那次你忘了我是基督教徒,以为我害怕帮你抬那老人的尸首哩。”

卡曼坦信教后,也不再怕蛇。我听到过他对其他男孩炫耀说,一个基督教徒在任何时候都敢踩住蛇头,踩扁它。我没有见到他这么干过,但有一回,一条鼓蝮毒蛇在厨师房间的屋顶上出现时,我见到他在距屋子很近的地方,直挺挺地站着,表情沉着,双手交叉背后。我家里所有的土著小孩就像风吹稻草般散开来,围成一个大圈,口中尖叫着。法拉赫进屋取来我的猎枪,把鼓蝮蛇打死了。

事后,余波平息,赛爱思的儿子尼约莱问卡曼坦:“卡曼坦,你为什么不踩住毒蛇头,踩扁它?”

“因为它在屋顶上。”卡曼坦答道。

有一次我想试一试用弓箭射击。我体质健壮但很难拉开法拉赫给我搞来的硬弓。经过多日的练习,我终于成了一名出色的射手。

那时卡曼坦还很小,常看着我在草地上弯弓射箭,似乎对我摆弄这玩意疑虑重重。一天,他终于开口了:“你拉弓射箭,还配当基督教徒吗?我想基督教的方式是用来复枪。”

我打开《圣经》,指着哈加儿子的故事插图:“上帝和这位少年在一起,他长大了,住在旷野里,成了一名射手。”

“好,”卡曼坦说,“他跟你一样。”

卡曼坦诊治土著病人和医治病兽都有一套。他曾从猎犬脚上取出过无数破碎的木头、玻璃硬片,还曾医好了一只被毒蛇咬伤的狗。

有一段时间,我在家里养着一只断了一只翅膀的鹳。它堪称从容勇敢,它在各个房间里穿行,到了我的卧室,便投入一次次的决斗:时而与挂在墙上的短剑,时而与镜子里的自己。它跟着卡曼坦进进出出,使人不能不信服,它是在有意识地模仿卡曼坦呆板的步态。他们的腿几乎一样细。土著小孩很善于发现这种滑稽的模仿,见到他和它过来,便高兴地叫唤。卡曼坦知道这种玩笑,却从来不太计较别人对他的捉弄。逢到这种时候,他就吩咐孩子们去泥沼地捉青蛙给鹳吃。卡曼坦也是羚羊鲁鲁的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