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與英國在游泳概念上的差異

游泳的概念很早已在中國出現。游泳古稱「泅泳」，而「泅」即「汓」，其字形是一個小孩子漂流於水中。根據東漢許慎（約58-147）編著的《說文解字》，「汓」即「浮行水上也，從水，從子。古或以汓為沒」。(1)可見，「汓」字的原意可能是沉沒於水中而非浮行於水上。「汓」字字義的演變是否反映了古人漸漸能習得水性，得以浮於水上，則不得而知，但這並不代表游泳在中國傳統中佔有甚麼重要的位置。

雖然孔子（前551-前479）在《論語．雍也》說「智者樂水、仁者樂山」，但他並不是說有智慧的人都喜愛游泳，而是說他們的思想活躍，反應敏捷，就如水一樣不停地流動。而仁厚的人則如山一樣穩重，不易衝動。因而樂水樂山是孔子對理想人格的比擬，多於對仁者及智者閒暇活動的實際描述。

事實上，中國人並不鼓勵游泳或水上活動。中國典籍內有關游泳的記載不多。而熟諳水性的，多為居於浮家泛宅，被視為社會上的邊緣族群、在華南地區被陸上人貶稱為「蛋（蜑）家」的水上人（或稱「榜民」）。即使到了二十世紀，仍不時有陸上人失足墮海而為「榜民」所救的報導。由此可見，游泳在中國傳統社會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中國俗語「欺山莫欺水」，亦表露了人們對水充滿警惕的態度。

在古代中國，與水有關的活動亦非絕無僅有。中國各地在農曆五月皆有「扒龍舟」此節慶活動，不過扒龍舟是一年一度的宗教潔淨儀式，並非平日的娛樂消遣，而且其重點是扒舟，不是在水中暢泳。至於廣東人常說的「游龍舟水」，很可能是古代於端午「沐蘭湯」（即以佩蘭煎水沐浴以去除邪氣）在近代的變異。在宋朝也有「嬉水」的記載（當時稱作「水嬉」），例如宋太宗（939-997）就很喜歡在京城汴梁（即河南開封）的御苑金明池「觀水嬉」。宋朝名畫家張擇端（1085-1145）的《金明池爭標圖》，便細膩地描繪了皇帝觀賞龍舟競渡及水嬉的盛況。金明池原本是訓練水師的場地，後來變成了皇帝「水嬉」的娛樂活動場所。《宋史》記載，宋太宗於「淳化三年（992），幸金明池，命為競渡之戲，擲銀甌（按：甌即杯或盅）於波間，令人泅波取之」。可見，統治者宋太宗及其大臣並不會嬉於水中，在水中的都是善於泅泳的下人（雖然資料沒有清楚說明他們的身份）。他們的工作是泅於水中，拾回皇帝所擲的銀杯，為皇帝提供娛樂。因此很難說在「水嬉」活動中，「嬉」於水中的人是「嬉」還是「被嬉」。

我們今天有時會把到海濱暢泳的人稱為「弄潮兒」。其實「弄潮」的記載可追溯至十三世紀，只是當時的「弄潮」與我們現在的理解很不一樣。「弄潮」源於浙江省錢塘江的「觀潮」活動。每年農曆八月，到錢塘江觀大潮是當地人一年一度的盛事。然而，有一些人不安於觀潮，總是在潮水洶湧而來之時在潮水中嬉戲或游泳，此稱為「弄潮」。生於南宋時代（1127-1279）的吳自牧（生卒不詳）在其《夢粱錄》中，把這些「弄潮」的人形容為「一等無賴不惜性命之徒」，他們拿着各式各樣的彩旗彩傘，「伺潮出海門，百十為群，執旗泅水上」，有的甚至「手腳執五小旗浮潮頭而戲弄」。官府對這些「善泅之徒，竟作弄潮之戲」，非常頭痛，認為「弄潮」是非常危險的活動，隨時有沒頂之災，惟有下令禁止，但似乎作用不大。「弄潮」活動反映了早在宋朝，居於江邊善於游泳的人有不少，當中更有「亡命之徒」喜歡向潮水挑戰。

許慎《說文解字》中的「汓」字

北宋畫家張擇端的《金明池爭標圖》

以上可見，傳統中國對於游泳雖然有零星記載，但游泳說不上是普遍的活動。熟水性的，一些為娛樂皇帝，一些則因亡命「弄潮」而被官府視為「無賴」。而游泳場地或在池中，或在江上。海，對一般中國人來說是遙遠而危險的地域。明初的鄭和（1371-1433）於十四世紀探索海洋，並不是中國歷史的常態。我們更熟悉的官方對海洋的態度，是明朝的「片板不得下海」，是清初的「遷海令」。當然不能說官方的觀念與政策完全主宰了中國人與海洋的關係，但不能否認，在二十世紀以前，中國人並不親近海洋，更談不上熱愛海洋。在西方文化影響下，中國人對海洋的概念漸漸轉變，而且慢慢接受西方的海浴文化。

但我們必須知道，西方人最初對海洋的態度，與中國人並沒有很大分別。要了解「海浴」在西方出現的歷史淵源與背景，我們先要分別認識「海」和「浴」在西方文化傳統中的位置。海洋是客觀的存在，但我們對海洋的態度，卻是一種集體的文化建構。在《海的誘惑》（The Lure of the Sea）一書中，歷史學家阿蘭．柯賓（Alain Corbin）細緻地描述了西方人如何從恐懼海洋，到擁抱海洋。在深受基督教影響的西方文化中，海洋讓人聯想起《聖經》裏的大洪水，而大洪水是上帝用以懲罰人類的工具。海洋也被視為各類妖怪居住的地方，是滿佈危機的異域。到了十七世紀中葉，人們對海洋的恐懼開始轉變。首先，一小部分人對海洋的探索令海洋地理學（oceanography）得以發展，海洋知識的累積令海洋變得不如過往般危險和神秘。其次，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興起，也改變了西方對大自然的態度，詩人開始到海邊尋找創作靈感，畫家筆下的海洋，亦從波濤洶湧變得波平如鏡。(2)

但「浴」又是如何從家中走到海濱，從個人活動變為集體活動呢？事實上，早在羅馬帝國時期，洗澡已被視為一項集體活動。羅馬人喜歡到公共浴場一起洗澡。在當時，洗澡不單是為了潔淨身體，更是一種社交及閒暇活動。互不相識的男女一同在浴場洗澡，亦為社會容許。但自從基督教在羅馬帝國興起，到公共浴場沐浴慢慢被視為沉溺物質享受，而男女一起沐浴，更被認為是干犯社會道德的行為，統治者於是開始禁止男女在公共浴場共浴。進入中世紀，公共浴場更形衰落。海浴的出現，與上述人們對海洋態度的轉變有關，又與十八世紀西方人重新發現沐浴的好處與樂趣有關。

1896年上環一些華人小孩在海旁暢泳（高添強提供）

自十八世紀，海浴在英國日漸流行，成為時尚的閒暇活動。但海水浴並不只是一種享受。人們認為海水浴有治療疾病的功效。冷水浴，尤其是在海濱海浴，能夠令人精神振奮，到海濱度假及海浴遂成為深受資產階級歡迎的閒暇活動。到了十九世紀，連接城市與海濱的鐵路網絡日漸發展，交通費用逐漸為大眾所能負擔，加上勞工階層同樣享有較長的假期，海浴活動日漸普及。在同一時間，又出現了現代的游泳概念及文化，包括以「正確」及符合「規範」的游泳姿勢，及以「標準」的泳式進行競賽。這種新興的活動在英國及法國的發展尤其迅速。

此外，政府又積極推廣游泳運動。自十九世紀中葉，興建游泳池與興建公園、圖書館及博物館一樣，是城市康樂設施的重要組成部分。政府認為這樣可令民眾善用「閒暇」時間，改善他們的身體以至心智的質素。(3)隨着西方帝國主義的擴張，海浴文化被帶到世界不同角落，包括在1842年成為英國殖民地的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