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啟動創意之輪
引言
近年在學校內或公開的講座裏談論怎樣才是眞正的學習,每每先放映《創奇者》(The Miracle Worker)電影裏聾盲女作家海倫•凱勒(Helen Keller)七歲時在水井旁驀然突破的一節。戲中女教師蘇莉文正要讓女孩重新注滿她使性子倒光了的水瓶。當水泵裏涼颼颼的水濺到她的小手時,她竟呆住了,連水瓶都丟掉,雙手掬着汩汩之水,口中咿哦,以絕不準確的發音喊着WA-TER─那是女教師多月以來讓她憑着觸撫舌頭與喉際的顫動去模仿的技能;可惜對這玩意兒,也如對蘇莉文要讓她學習的觸覺拼字一樣,她一直只能視之為猴子把戲般模仿,完全猜不到內裏的意義,甚至想不到它們會有任何意義。
蘇莉文老師驚覺到,這小女孩可能正面臨那關鍵的突破一刻,乃在她的小手裏用觸覺手語拼寫WATER這個字。海倫凝神體會着,急不及待便在老師的掌中重拼這些字母。蘇莉文把她的小手按到自己的面龐上,大力點着頭。海倫果然已在這頃刻間驀然悟到:大千世界裏的事事物物都有個名字─七年以來她只憑觸覺、嗅覺、味覺接觸到的那個單調的世界,與她近月來憑機械模仿掌握到的許多“猴子把戲”,在這一瞬間竟滲透融合,組成一個比兩者簡單相加豐茂百倍的多維天地。
這當然只可算是“學習”的個例;但海倫•凱勒從不知到知之的突破,在認知機制上與一般的“創新”並無二致。在那短短的剎那間,她腦子裏兩塊一直以來互不相關的認知結構竟驀然契合,組建成比兩者相加遠遠更豐茂的資訊大樹。這正是柯斯勒(A. Koestler)提出的偶聯作用(Bisociation)──創新行動的心智機制。
另一方面,從(1)海倫幾個月來的努力不懈學習單字發音與觸覺拼字,到(2)當天晚上因家中父母親的建議暫時擱置學習,以便進行家庭聚餐,到(3)在井畔水濺小手時在瞬息之間有所啟悟,到(4)向老師求證後又繼續追問周遭事物的名字。整個過程正驗證了亥姆霍茲(H. von Helmholtz)於1896年揭櫫,華萊士(G. Wallas)在1926年加工完成的創新行動四階段模型。這理論指出,在行動起始時總有一番在意識層上的殫精竭慮,稱為“準備階段”(preparation)。然後在百思未得其解之後,或因疲怠而稍遏,或因其他事務而分神,創新者或會經歷一段已把原來的問題置諸腦後的時間,這段時間可以是幾分鐘,也可以是窮年累月,稱為“孵育階段”(incubation),這時認知活動沉潛到無意識層,仍在那裏騷動翻騰,但創新者卻往往並無所覺。一俟機緣湊合,受到新的陌生信息的碰撞激化,潛藏的思考元素才像猛然驚醒,與新的信息作天衣無縫地結合,產生了創造性的意念,這一刻叫“突破階段”(illumination)。主體豁然而悟之後,再回到意識層上作理智思考、驗證、發展,是謂“驗證階段”(verification)。
就在上述那水濺小手的一剎那,小海倫猛然悟到這就是近月憑觸覺學到的WA-TER,進而想到事事物物都有個名字,人世間甚至竟有語言這回事。企管理論家漢迪(C. Handy)指出,這以嶄新角度審視世界的“第三隻眼睛”,是創新者必須具備的素質,是“創意之輪”的其中一個關鍵環節。
在電影裏,小海倫接着便猛地撲到地上去,拍打着泥土。老師追上去,在她的手心拼出了“地”這個英文字。海倫在老師的手掌裏重複拼字,撫摸着老師的臉龐得到點頭認可後,又跑回水泵那邊去,焦急地拍打要問這東西的拼法,然後跑到小樹,然後屋前的梯級,又拉着門前銅鐘的繩叮噹地搖着……她近乎瘋狂的舉動正顯示了她要尋求知識的“激情”,也正是漢迪“創意之輪”上的另一個關鍵環節。這激情原是人類的本能動力,海倫一直以來便已具備:在幼小的心靈仍是一片混沌的那些歲月裏,她從來沒有丟失認識世界的深心渴求。
正是不息的激情,讓海倫能長處渾茫之境,承受無數挫折,不惶恐不焦躁,鍥而不捨繼續尋索,直至柳暗花明。這種在迷濛中的韌力,便是漢迪所說創意之輪的另一個環節─“負的能量”。
“激情”、“負的能量”與“第三隻眼睛”這三個主體質素的環節連綿互動、首尾相接組成良性的循環,可稱之為創意之輪。要尋求或發展創新的心靈質素,也得從這些方面入手。
國學大師王國維曾以宋人詞句,述說做學問工夫的三種境界: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晏殊《蝶戀花》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柳永《蝶戀花》
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辛棄疾《青玉案》
這三種境界,正與大半個世紀後,大洋彼岸漢迪所提出的創意之輪中三個環節遙遙呼應。
往下這章的19篇短文,多是環繞創新機制的“偶聯作用”、創新過程的“四階段論”及主體質素的“創意之輪”,作進一步的表述、引申、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