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滴血情歌
城西子耳坡的土城墙外的山坡上,风不时送来远处砍柴人时高时低的山歌声,“一背溜溜的杨柳柴,满头呀溜溜的汗,再累再重也没有溜溜妹娃的……”
云登站立在背椅形土墙的至高处,无暇顾及飘来的山歌。此处可以览尽有三百多年历史的充满移民的康定。由南往北的折多河贯穿全城,将康定城分为东西两半,河上架有四座木桥。他清楚地记得当孩子王时曾率领一群小喽啰扶在桥的栏杆上目不转睛地盯住河面,时间一长就有一种乘船逆流而上的感觉,那种“移动”带来的快感在他的记忆里保留了近半个世纪。
河水在公主桥到下桥间形成的巨大落差使河水一路咆哮而下,幼年时的云登就听长辈们说:康定人是听着河水声长大的。河两岸的“官茅房”,是有蹲位而无茅坑的吊脚楼,是川西民居来藏地的移植品,茅坑就是常年奔流的折多河水,它被迫无奈地接受着人们的排泄物,荡涤、消解,流向远方,为这个多种族的移民地保留常年的洁净。
俯瞰形如火字的康定城,三山夹两水的峡谷地形导致康定的风特别大,“一有阳光就有风”,是康定人记忆深处的某种惧怕和忧愁,那一排排百年间逐渐延伸的木板房稍有不慎就着火,因此,“风风火火”成为康定人心中一个非物质标志。
在有着三百年历史的更登席巴·美郎却杰降巴家族第二十五代世袭土司云登的眼里,康定城历史、自然和社会即便是秋叶落地的微小变化,都无一不触动家族的每一根神经。云登始终认为,康定的伤痛就是他们家族的伤痛,康定的喜悦就是他们家族的喜悦,犹如孩子的笑和哭都牵动着父母的心。家族大起大落的命运都集中在他当权的时期,就是他绞尽脑汁地把家族的生死荣辱系在对待内地和藏地的关系上,以坚守、宽容和忍耐巩固自己的地位。
眼下康定的繁荣与和平同他的智慧唇齿相依。他将香根二世“郭睦友邻,亲汉近藏”的一番话灌顶式地记忆于心,这是化解危机的法宝,他酝酿已久的宏大构想在胸中萌动。他致力于在有生之年,建成比德格巴宫更加宏大的巴宫,将康定变为一块没有仇视和血腥的大爱之地,让自己的名字同登巴泽仁一样,在康巴的天空与日月同辉,在广袤的藏地和汉地形成一个持久的标志——爱的吉祥地。
因此,他将每年一次的领地巡视大权交与长子绒巴多杰,目的是要将自己从宗教和民政的日常事务中抽出身来,集中精力完成其先辈闻所未闻的伟业。
“呷玛,这次绒巴巡视的筹划,谈谈你的想法。”
“哦呀,回大人,考虑到辖地从冷边到营关、从诺米章谷到边耳方圆上千里,各地的气候和物产差别太大,建议绒巴一行先去边耳,再去气候寒冷的营关牧区,然后再去河谷区章谷和气候温暖的冷边,只要这次有管账务的钦饶益西涅巴相陪,相信大少爷会胜任的。”
“哦,这不是把我过去巡视的线路掉了一个头吗?这样也好,让绒巴此次出行把整个家族所管辖的地区做一个全面的了解。”
“要不,把二少爷也派去看一看?”呷玛提议。
“当初我也这么考虑过,但兄弟俩性格差别太大,弄不好在半路就会争吵而分手。”云登数着脚步走到围墙的制高点旁的大石板上,觑上眼睛看着远处,说:“都说‘一娘生九子,九子有不同’啊。还是按他们各自的所长来行事为好。”
呷玛涅巴随即吩咐给云登铺上羊毛纺织的配有花纹的毪子卡垫,殷勤地说:“老爷,请。”
微风在云登耳边呼呼而过,他盘腿打坐的影子逐渐被西移的太阳拉长,小时候他就在这块石板上跟家庙的平旺格西学经文,成为平旺格西的入室弟子。
脸色红润、精力旺盛的平旺格西像多舌的鹦鹉,总在他耳边呱呱呱地叫得他想睡觉,等他长大后才领会到这呱呱呱的叫声对自己有多么重要。那时,他最希望的就是太阳快快落山,而判断太阳落山最直观的感觉就是,阳光在跑马山形成一道阴阳相交的分界线,上边是金黄,下边是墨绿,随着太阳的西移,墨绿慢慢覆盖金黄,直到太阳落山,墨绿全部覆盖跑马山为止,这时候,他就可以回家玩耍,吃好吃的水果和食物。
在回味儿时快乐的瞬间,云登瞟见保镖桑根杰布表情严肃地站在身旁,眼神灵活,一副不敢怠慢主人的机敏。他一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把桑根杰布同他联系在一起,认为他同自己年轻时一样具有吸引女人的魅力。三十出头的桑根杰布体格强壮,右耳下一个大大的银耳环垂在黑色丝绳盘缠的头下,银光闪闪,黝黑的脸上一年四季戴着一副水晶石的墨镜,一支最新式的德国造十响斜挎在腰间。他摘下眼镜时,一对大眼珠像怒牛的红眼在眼眶里滚来滚去,看上去是那种把骷髅都要吓跑的种,全城的青年人背地里都戏称他为“可以结婚的骚喇嘛”。
一次桑根随他参加米珠土千户的婚礼,云登那天喝醉了。喝醉的原因有二,一是云登看见来迎接他的米珠土千户着装比新郎官还华丽。米珠穿一件他家族三百年前与仇家在卜楚河谷最后一战缴获的格萨尔铠甲,铠甲内套着用羊脖子和肚皮上的羊毛做成的氆氇,这样的穿着已经让他透不过气了,他还把祖辈的祖辈遗传下来的将近三十斤重的银质呷乌斜挂在腰际,脖子上里三圈外三圈地挂满了配有天珠和珊瑚的项链,这样一来他的脖子被压得像一头驮骡,加上从神龛上取下来的六个两斤重的铜质金刚杵挂在肩部和背上,老米珠每走一步都像爬亚拉雪山一样艰难,头上的汗流满脸颊,像热气腾腾的蒸笼,本来老米珠就是三角眼,如此的重负,三角眼拉得更长了。云登被他滑稽的模样搞得忍俊不禁,笑得身体控制不住地直打战。为此,他高兴得喝了太多的酒。原因二是米珠的第三个老婆一直用火辣辣的眼光盯住云登,漂亮的三老婆比米珠小三十岁,老头对她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因此,她趁着酒兴大胆地和云登眉来眼去,大胆地同云登频频交酒,云登被她的风情和浓浓的青稞酒醉得在未达到目的前就醉了。
在桑根护送云登老爷回帐篷的路上,米珠家的獒犬挣脱了铁链猛扑过来,正朝云登的手臂咬来。千钧一发之际,桑根眼明腿快一脚踢向獒犬,他穿的皮靴鞋面和靴底被獒犬咬穿,还好没有伤及皮肉,幸好狗的主人及时赶到,否则老爷险些被咬。待老爷就寝后,桑根回到婚庆的帐篷。他的手枪令新郎的弟弟眼红,那醉鬼硬与他打赌,说如果桑根喝下一坛酒,徒手打败那只獒犬,他就三年不沾女人,还把他的女人送给桑根睡一晚上,否则那支枪便归他。桑根明显感到新郎的弟弟的挑衅,最初他还是耐着性子,如果不是醉鬼将左手的小指竖在空中朝它上面吐唾沫惹怒他的话,他就不会有轰动康定的一段佳话。谁都知道,竖小指吐唾沫在康巴人眼中是最侮辱人的动作,这惹怒了桑根,他站起身一口气喝下那坛酒,在场的人无不傻眼,发出异口同声的赞叹:啊嘛嘛!随后便瞧着桑根平平稳稳地走出帐篷。不一会儿,帐篷外那只小牛一样的獒犬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哀号,“呜——呜——”这声音由大变小,由强变弱,让帐篷里所有的人都听得毛骨悚然,四肢发冷。待帐篷外恢复平静后桑根摇摇晃晃地出现在众人眼前,嘴角沾满了带血的狗毛,獒犬被他咬得半死。这时,新郎的弟弟立马从藏床上弹将起来,吐出的舌头悬在嘴外半天缩不回去。他看见桑根同样地竖起小指回敬了他,笑眯眯地扛起他的女人走出了帐篷……天麻麻亮那女人就偷偷回到了自己的娘家。第二天,那只獒犬遍体鳞伤地畏缩在草丛里,一看见桑根就全身贴在草上拖着铁链朝后退缩,凄惨的铁链声似乎在求情。云登得知这事后,非但没有责怪桑根,反而竖起拇指说:“有种,这才叫康巴男人。”
风吹走桑根杰布在云登记忆里的传奇,再次勾起了醒来前的噩梦,梦仿佛在说:“女人啊,女人!”
正是足下这块石板见证了云登二十七年前那段夺人之美的爱情。
对于一个不是像云登一样土生土长的康定人来说,坐垫下的大石板不过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石头,就像康定的女人们清晨和夜晚在河边洗刷的马桶。他用手指来回摸着不光滑的石板上留下的黑乎乎的印迹,回忆证明了这是当年情敌的血迹,嘴里不知不觉浸出一股咸丝丝的味道,从手指传递到心里的凉意带着他回到了那段隐秘而激情的岁月。
那正是云登的热血在血管里沸腾的岁月,显赫的家族加上青年的英俊引来全城许多未婚“雌鹿”们的垂青,可性格倔强的“公鹿”偏偏在婚姻这件事上,让想越俎代庖的父母大为光火,但又对他无计可施。他父亲提到这独生子就无可奈何摇着头对亲戚朋友说:“唉!有什么法呢,就差把他供在神龛上了,一切都顺着他,他是延续香火的‘人种’啊!”一长串的姐姐妹妹一听到老土司向别人提起这事就噘嘴唇耸鼻子,露出满脸的无奈和窝囊。令云登父亲汗颜的是整个千里康巴有一段笑传,说他为了得到这个“香火钵钵”,吃了十只白唇鹿的鹿鞭、二十头岩驴的驴睾和四十头牦牛的牛鞭,经过三个月的不懈努力,双脚蹬破了豹皮褥子才使太太怀上了公子,随后为了要更多的男孩,去寺庙添灯上香,甚至去了五台山都无济于事,最后只好听命于公子的倔强。
四月初八是释迦牟尼诞辰,也是云登不要命地爱上别人老婆的日子,折多河水还不到涨端阳水的季节,清澈而喧闹。为了得到更多的儿子,云登瞒着家人偷偷去家庙请打卦极准的啾啾喇嘛打了一卦,卦将结束时,脖子上凸起拳头般大的“猴儿包”的啾啾斜起眼看着他,半晌不说话,一定是在卦中看到了云登快乐的邪恶。在云登的再三催促下,啾啾伸手将袈裟掩住大半个脸并摸住“猴儿包”上的胎记诡秘地笑着说:“嘿嘿,你沾女人了。”
“哪里啊,没有的事。”云登含糊其词地嘟哝着。
“你那天的穿着打扮招来了不祥的女人,她使你快活,也使你晦气。”啾啾直言不讳。
喇嘛的话让云登回忆起了四月初八的行头:他穿了一件金黄色右开襟、高领、水袖短摆的衬衣;衬衣外面套着紫色氆氇的薄长袍,长袍的摆边镶有宽边的虎皮,金红色的丝绸腰带将长袍的下摆盖过膝下;脖子上挂着一串猫眼石的项链,身后跟着七八个随从,那种派头大有世界就在手上的气势。他怎么也想不通这身穿着会给他带来快活和烦恼。
“请喇嘛替我严守秘密。”他间接地向喇嘛承认了偷情,似乎偷情充满了无边的幸福。
“如果你不怕女人的毒液侵蚀你尊贵的龙骨……”喇嘛的话包含了提醒也暗含着纵容,说完伸手撩了撩袈裟,用它盖住麦麸色的“猴儿包”,向云登投去同谋者般的微笑。
云登清楚地记得那个刻骨铭心的日子。人们乘兴在踏青季节背上帐篷带上吃食登上跑马山,人群里夹杂着一拨又一拨像云登一样有强烈“呼朋引伴”愿望的青年男女。尽管头上悬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传统训诫,但他们心里强烈期许这一天走入“溜溜张大哥李大姐”一样的爱情故事中,这,就是跑马山托起的那朵溜溜的云的魅力所在。
云登明明知道自己已同德格大头人汪嘉的女儿格央宗定了亲,但他心里非常恼火,认为男女之爱不应该有数量上的限定,就像自己祖地的牧场上的男人一样,随时随地想爱就爱。
当赫赫有名的王春显大茶商带着女儿和女儿的女友向他问好时,女友的美貌立马吸住了云登的眼球。“啊啧啧,我的天,这不就是我梦里寻找的度母吗?”他惊讶地吸了一口气,几乎将舌头吸进了喉咙,那种堵塞差点让他窒息。与此同时,美女的目光同他的目光像跑马山的粘粘草一样,啪地一碰就粘在了一起。
他发现对方的脸如酒醉般红得像晚霞,自己的心脏像要迸出胸膛一般,那一刻,他在心里牢牢刻下了美人的名字:白玛娜珍。白玛娜珍朝云登嫣然一笑,脸上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酒窝和一对钻石般晶莹的丹凤眼咄咄逼人,宛若发出的邀请,这邀请带着窒息的芬芳,把没有喝酒的云登乐得像掉进了酒缸,醉得让他觉得头上白云在快速地旋转。
她穿一件藏青色毛呢藏装,里面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衬袖挽到肘处,手腕上亮出一个翡翠镯和一个象牙镯;腰间系着五彩条花氆氇的邦典(围裙),白里透红的肌肤和美丽的五官在深色衣料的衬托下,犹如飘在彩云间的仙女,丰满匀称的身材配上这身装束,透出典型康巴女人的气质——妩媚而野性十足。
云登未加思考便迫不及待地发了毒誓:“尼玛拉萨(对太阳城发誓),就是脚踩湿牛皮,头顶大藏经,口喝牛鲜血,向佛、法、僧三宝发誓,我一定要娶她!”
草坪上聚集了成百上千跳锅庄的欢乐人群,悠扬的二胡在云端下拉出欢快的和弦,白玛娜珍欢悦的舞姿在云登的视线中像一块磁铁牢牢地吸住了他。从那时,云登连眨眼的本能都失去了,像没有门板的空洞,他要把娜珍的每一个细节都吸入空洞,记忆、再现。
敏感的少妇被云登火辣辣的目光烧焦了,心里滋生出一股像在寺庙里看见欢喜佛一样表面羞涩而内心快活的感觉,这种快活超越了男女高潮时的那种短暂,血液引发的瘙痒迅速延伸到身体的各个部位,持续的瘙痒使她感到勾魂般的眩晕,“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结婚快三年了,但英俊的公子对自己还有如此的引力,不行,我是已婚的女人,勾引男人是天煞的罪恶!”然而,难以抑制的欲望和负罪感像麻花一样绞在一起,让她无法抗拒的是,云登那双让她看了就无法忘记的眼睛使她产生了魔鬼般的想法:“如果没人知道的话……”于是偷情的邪念在脑中闪电般掠过,她悄悄走出舞圈回眸朝他投去无法收回的微笑。
“哦,这含情脉脉略带引诱的眼神一定是汉族人形容的秋波了。”云登想起了少年时在中桥街临江茶铺听睁眼瞎说书人韩驼背的招牌评书《水浒》中的一个章节。当时,茶客们在烟雾腾腾的昏暗中伸长脖子听潘金莲和西门庆的偷情故事。记忆中韩驼背用手抹掉满嘴的唾沫,说:“那淫女潘金莲扭胯耸肩,将下巴朝肩上一放,眼睛一眨,刹地向西门庆投去一个秋波。”面对少妇的回眸一瞥,“秋波”的含义让他幡然领悟。他咬咬牙,攥紧拳头,迈着僵硬的步子朝她跟去,这时,猴子跟着罗刹女的催情故事让他鼓起勇气,“管他的,就是妖女我也愿意。”
“云登公子,你可千万别紧跟在我后面,保持一段距离吧。”白玛娜珍在心里告诫云登,但想法已无法阻挡这种受淫邪驱使所带来的快感。这是让她透不过气的快乐,负罪感在心仪男人强大魅力的灼烤下冰消雪融,她像发情期的画眉鸟一样飞进密林。
尾随其后的云登突然看见她身上掉下一物,加快步伐走到落物前拾起一看,是个香包。“喂,白玛娜珍,你丢东西了。”他大声喊她的名字,她并不回头。
进入无人的密林,她逐渐放慢了脚步,当他再次呼喊她的名字时,她停了下来。
“你丢东西了。”云登像做了好事而急待表扬的小孩将香包递给美人。
此时,白玛娜珍似乎并不致谢,反而做出一副欲擒故纵的神态问:“你老跟着我干啥?”
“干啥?”这一问让云登不知所措,他开始吞吞吐吐,不过他从她的眼神和微笑中感到她在有意捉弄他,因此他很快镇定下来,嘿嘿嘿地笑着说:“不干啥,想……想……”
“想什么?康巴男人说话顶天立地,想说就说。”在无人的密林里,娜珍变得落落大方,与密林外的羞涩判若两人,但姿态优雅而亲切。
云登沉默了,不知所措地埋下头,看着脚尖不听使唤地蹬踏草皮,沉默,沉默。
她带着极有磁性的胸音咯咯咯地笑了,这极富魅力、略带放浪的笑声居然成为引诱云登的重要撒手锏,多年后他似乎都在寻找这种声音。她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问:“天底下那么多漂亮的姑娘你不要,我哪一点好呢?”温婉的反问反而促发云登鼓动起了追逐的勇气。
云登嘿嘿地笑了,他不紧不慢地对她说:“在花朵一样的姑娘里,你是最漂亮的。你往前走一步,比得上美丽的金孔雀;你往后退一步,比得上仙女度母;你……”云登万万没想到,一次在家庙的围墙边偶然偷听到还俗喇嘛丁真登珠向一位弹花匠女儿的表白派上了大用,这话让白玛娜珍笑弯了玉竹一样的腰肢。
远处传来“世间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地爱哟,世间溜溜的男子,任我溜溜地求哟……”歌声风助火势地扇动着云登和娜珍的溜溜春情,老天真有眼,恰在这尴尬之时鼓足了彼此的勇气。密林外再次传来王汉生唱出的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一段情歌:“唉,心爱的姑娘啊!你若离开我去修法,少年我也一定跟你去山里。唉,心儿跟她去了,夜里睡不着觉……”听见这优美的情歌,他俩的心似乎融在了一起。无人的密林、柔肝断肠的情歌、一对怀春的男女,这氛围、这空间,气韵天成地为他俩提供了梦幻般的偷情地。
“认识我你会后悔的。”她埋着头说,“去吧,不然你的朋友会说你看见女人就忘了朋友。”
“我不会后悔,金鹿遇见了青草是不后悔的。我们还能见面吗?”他问。
她点点头,一绺刘海在额前摇摆,像云彩默认蓝天,阳光默认彩虹,草原默认骏马。
“一言为定,明天午后就在我家府邸围墙后的大石板处见。”
最初的偷情期间,他们彼此隐藏了各自的秘密(云登已经定亲,白玛娜珍已经嫁人)。唯有跑马山上溜溜的云朵和溜溜的弯月目睹了他们的隐秘。那是一段云登心中天天出彩虹的日子。利箭般的情欲穿越康定的上空,划出一道情歌中张大哥和李大姐的爱情阴影——月光深处的隐秘激情。他们的激情和淫液像奔腾汹涌的折多河一样,在闪电雷鸣的节奏里,乘欲火踏爱浪,狂泻不止。坠入情网的云登,几乎天天感到自己就像坐在情歌中唱的那一轮弯月上,月光轻柔地泻在他俩紧紧相拥的身上,地上的影子变形地撕扭在一起,是那样地缠绵翻腾,如胶似漆。在那一段如痴如梦的日子里,娜珍简直就是他的天,他的地,他的生命。偷情发生之后王汉生充当了邪恶的军师。这位落户康定的陕西籍大商人的儿子,在云登眼里,“鬼点子”跟他们家里的财富一样多。云登认识王汉生是王家再造大房子的仲春之时,风水先生拿着老皇历指指说:“七天后宜上梁。”七天后云登看见几十个木匠用十几根大绳拉人字架房架,只听见来来往往的过路人纷纷说:“王家真有钱。”当时,他正捧着王汉生借给他的上海文艺书局出版的石印的《三国演义全图》在看,无意间,一滴祭房的红公鸡的血溅在连环画上。
邪恶的隐秘激情像无法回头的箭一样朝邪恶纵深,在茶店街同老陕街相接的春春茶庄后堂的里屋,又一个如胶似漆的夜转眼被公鸡的啼鸣叫走了。娜珍用肘轻轻碰了碰因过度“劳累”而甜蜜熟睡的云登,突然问他:“既然你像我这样死去活来地爱,如今就是为爱而死我也心安理得了。还记得在相识时我说的一句话吗?‘认识我你会后悔的’,我是有丈夫的女人,不过他不能使我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我和他是指腹为婚的夫妻,从小我就知道我长大后是他的女人,尽管我有一个名存实亡的家,但从来就没有什么非分之想。自从那天看见你,就像寺庙喇嘛说的:生命是前定的。我认命我俩这段见不得人的前定,我无法抗拒你的力量。今天,我丈夫就要从雅州回来了,在你和他之间,我的心无法面对这一切……”说到此,她的声音哽咽了,屋里回荡着她的哭泣声。
听完她不“弃”(丈夫)不“离”(云登)的叙述,他并不吃惊,就像她说的,生命是前定而无法更改的。他坚信这是神的旨意,正如他一见她就有一种无法更改的预感:“她是见过世面的女人,这我知道。康定有多大?为了她,我不在乎一切,甚至不在乎土司继承者的权位。”继承者的辉煌在她的笑容里早已变得可有可无了。
见不到娜珍的日子里,云登的生活就像一杯没有放盐的清茶,淡而无味。
他无数次地问自己,“她是有夫之妇,自己要娶她为妻,她就必须离开丈夫,她能做到吗?如果我的父母知道了,父亲还不把我煮来吃了,娜珍家也得家破人亡。”每到寂寞难耐的夜晚,情人的身影、情人的体味、情人的呼吸严严实实地包裹了他,他无法阻止这一失控的思念。一首熟悉的仓央嘉措情歌再次印证了他那段日子的心境:“夜里去会情人,早晨落了雪了,胶印留在雪地上了,保密又有何用?”他甚至怀疑这首情歌是为他而作。他发誓:我必须得到她,哪怕是私奔远逃。陪伴他失眠的星星们听见了他的最后决定。
当他把这一决定告诉汉生和齐登后,汉生闷了半晌不说话,像是喉咙里被牛毛卡住了一样,“啊啧啧,太不合适了,没想到你会做出这种荒唐的决定,况且,她早已不是黄花闺女了,你得三思而行啊。”狐狸一样狡猾的汉生噘着嘴严肃地说。
“处女不处女倒无所谓,藏族人的爱是心灵之爱,无所谓黄花处女,没有你们汉族人那么多既当婊子又立牌坊的烂规矩。就像跑马山那溜溜的歌中唱到的,世间溜溜的女子任我……我敢跟你们打赌,我们的下辈子,这支歌它保准会传唱到天上去。”说完这话,云登伸出右手,竖起大拇指用舌头舔了舔伸给汉生,做了一个康巴人赌咒的姿势。
“好兄弟,暂时把下辈子的事放一放行不行,眼下的问题是如何钻出这个刺笆笼。不要忘了你同我们不一样,你是土司的继承人,是这片土地上的王者。”汉生摊开双手扇子一样扇着。
齐登终于忍不住发话了,他解下康靴上的鞋带拿在手里,说:“我为你打一卦。”说完将鞋带首尾叠了三次,然后挽了三次圈,口里念念有词,双手合拢将鞋带扣在手心里,随后放开,只见鞋带像一堆乱麻,打了七八个结。“不好,卦兆不祥啊。”齐登害怕地偷眼看看云登。
齐登怕得罪云登的表情让云登的心凉到结冰,因为他做任何事都相信卦的解释。
终于在海棠花开的日子里,茶商的女人白玛娜珍怀上了云登的种,这事让云登像丢了孩子的母羊,急得在幽会的大石板处直打转。
纸包不住火,原本就自卑的茶商杨格桑知道妻子和云登的隐情后,顿时觉得自己的下半身空了,两只拳头青筋爆凸并捏出了汗。但茶商反复掂量云登家族的巨大势力,数月来忍隐着戴绿帽子的极度悲哀,努力说服自己,“只要今后自己不离开柜台,就可以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商人嘛,以追逐最大利润为快乐。”杨格桑深思后咬牙切齿地对仇恨发出奸笑。
事情的发展不像茶商预期的那样,见不到云登的日子,娜珍的心态和脾气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夜晚,两人躺在床上,杨格桑火烫般的胸贴着她冰冷的背,这时,她就会拿云登同他做比较。同云登待在一起时那种身心的快乐,是格桑永远无法给予的,是用金银首饰、珊瑚玛瑙、海参鱼翅替代不了的快乐。云登带给她的快乐让她满足了、觉得死而无憾了。与日俱增的情欲同时鼓噪出怒火,表现出外人听起来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杨格桑却饮恨地掖着到死都没有说的感受:“为鸡毛蒜皮争吵是表面现象,真正的原因,是勾魂的情欲鼓动得这个骚女人下地狱都情愿。”接下来的日子他们便争吵,从小吵到大吵,吵到她不要命地对他说:“就是死也要同云登幽会……”
这话刺到了杨格桑的心尖,更不能饶恕的是杨格桑确认她怀上了云登的野种后,他的康巴刀做出了痛快的抉择:“你们在地狱去幽会吧,你的心上人随后就到!”说话间尖刀已捅向女人。
刀刺进肉中的那一瞬间,云登突然听见自己身上那根最为敏感的神经发出断裂的脆响,娜珍送给他的包金呷乌挂在睡房里抖动不停。
在血腥味弥散的睡房里,杨格桑平静而冷漠地将娜珍的尸体装进皮口袋,趁野狗都在熟睡的三更之夜,把皮口袋抛入了滚滚浪急的折多河。随后,他喝了比从小到大加起来还多的白酒,之后便不省人事。
三天后,杨格桑约了云登来到大石板处。
令云登始料不及的是,他原以为杨格桑是来找他谈条件的,不等他开口就抢先说:“你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你们只开花不结果的婚姻?”说话的口气带着明显的嘲讽意味。
“已经结束了。”杨格桑毫无表情地直视云登的傲慢。
“这样就好了,说说条件吧。”
“这就是条件。”杨格桑说完就掏出一只翡翠玉镯拿在手里掂了掂,冷笑中充满残酷。
云登一看是自己送给娜珍的定情物,他立马明白了一半,急促地问:“你把她杀了?!”顿时一股血液从脚冲上了头顶,他对着杨格桑狂吼,“畜生,老子要把你剁成肉泥喂狗!”
“云登格龙,我杨格桑是明人不做暗事。”只听见那只玉镯啪地摔碎在石板上,随即杨格桑从腰间抽出两把刀,将一把抛在石板上,说道:“来吧,情种,我们干净地做个了断。”
看见碎渣四溅的玉镯,云登明白了娜珍与之同样的命运,愤怒的脸突然扭曲,他迅速拾起刀,同有备而来的杨格桑较量。一番厮杀,酗酒过度的杨格桑显然体力不支,云登越战越勇,此时杨格桑背后传来了齐登的吼声,“云登,我来了。”就在格桑转身回望的一瞬间,云登将刀插入了他的胸膛,茶商腿一软跪在地上,试图挣扎站起来时,云登又补了一刀。
茶商直视着云登,因疼痛而痉挛的脸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吃力地说:“云登,你赢了,但你也输了。”话音刚落,一口鲜血吐在云登握刀的手上,身体顺势栽倒在大石板上。
一场为爱而生,为恨而亡的康巴式的爱,就这样在大石板上诞生,在大石板上消亡了。
如不是呷玛涅巴提醒天色渐晚,云登的思绪还在二十七年前的时空里游离,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