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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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领地巡视

巡视队伍在云府院内集中,人腿和马腿“插”满了前院。呷玛涅巴像风一样在人畜之间来回穿梭,“喂,扎西,系紧鞍子上的皮带;小顿珠,看看系马褡的牛毛绳捆牢没有;你们这些差巴(土司的差役)真是癞蛤蟆变的,戳一下跳一下;喂!笨鬼,马灯的油桶在……”

每年这一时节的某个早晨,呷玛涅巴的吩咐声就一如既往地同牲口的铃声、马刺与石板的磕碰声“合唱”在一起,如同跳神前寺庙鼓钵号的合奏。在这片土地上,这景象是唯一的,是云府的景象,这景象年复一年地写入家族的历史。

呷玛在忙碌中习惯性地揉揉鼻子,高鼻梁上架着铜边眼镜,古铜色的肉鼻头上浸出半稀半干的油脂,给人一种点火即燃的担忧。涅巴做事的仔细可以小到每一根针,怪不得差巴纷纷在背地里叫他“藏在眼镜后的管家婆”,但一上路就会夸赞他的细致周到所带来的好处,公认他是一个绝对称职的大管家。若干年来,云登的每一次顺利巡视无不凝结着他的辛劳。

三百年前,云登的祖辈就揣着大明王朝册封的土司封号,从木雅贡嘎“迁都”康定,开始管理大渡河以西、雅砻江以东这片广袤的土地。那时,一群世代忠勇的大涅巴的祖辈们就义无反顾地跟随更登席巴·美郎却杰降巴王迁居康定,建起了各地属下土司头人朝觐云登家族的驿站。随着汉藏茶马互市的日渐兴旺,这些驿站逐渐成为兼职贸易的锅庄,呷玛就是护佑云登家族的最大锅庄主,一边帮助云登家族管理行政事务,一边经商。历代传统告诉云登,康定大大小小的几十家锅庄,构成了支撑云登家族的巨大基石,正如马帮口中唱出的:“金子一样的打箭炉(康定),藏地独一无二的锅庄是土司的腰和腿……”云登曾细品过这些民间的唱词,暗自赞叹民间的粗鄙之人居然能如此精准地总结自己家族与锅庄的唇齿关系。

绒巴站在院中有些不耐烦地催问道:“老爷怎么还不来?太阳都打着哈欠催我们上路了。”

“别急,大侄子,昨天来的那位英国人是京城发函给老爷交代过的,说来访者是一位动植物学家,刚从云南德钦过来,来这里考察什么动植物,还说要与你们随行,希望能得到帮助。”

绒巴听了呷玛涅巴的解释,变得耐心起来,他低下头欣赏象征土司权力的金马鞍,金鞍摸上去光滑而凉飕飕的,他感觉到它正在阳光下金灿灿笑呵呵地提前向自己这位准土司致意。

不多时,云登陪着英国人走下台阶,这位络腮胡修得非常整齐的人在绒巴眼里是一个美男子。“绒巴,这是鲁尼先生,这是我的长子绒巴多杰。”云登老爷为他们相互做了介绍。

“呷特,呷特(辛苦了),绒巴先生,此次与你同行,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

握住鲁尼长满黄毛的手,感觉像触摸到刚长毛的小猪,柔软中带些粗糙,绒巴顿时有一种起鸡皮疙瘩的感觉。但他对这位能讲藏话的外国人颇有好感,心想,英国大概离藏地不远,不然他的康巴话怎么说得如此地道。“呷特。”绒巴礼貌地回敬来访者,旁边传来父亲询问呷玛涅巴的声音。

“老爷,二十一匹坐骑已等候在门外,包括鲁尼先生和他助手的也准备好了。驮运帐篷、礼品和马褡的二十匹骡子已在南极门城墙外等候。”呷玛涅巴一一回答道。

一边听涅巴的回答,云登一边拿起一枝香雪芭放进厢房旁边的煨桑炉里,两个喇嘛手执银壶朝炉里浇了些净水,顿时,浓浓的桑烟朝四周弥漫开来。

“嗯,这是一个吉日,出发吧。”云登对绒巴说,眼神充满了某种鼓励和担忧。

“哦呀。”绒巴回答父亲的话后踏着差巴的背飞身上马同家人告别。

与此同时,八位喇嘛站在煨桑塔边在法号的鸣响中念诵起平安经,低沉的诵经声同经堂里俄色喇嘛的经声绕在一起,俄色喇嘛凭借敏锐的听力判断绒巴已走出云府,他已为所有的酥油灯添满了灯油。

云登目送儿子远去的背影,一种空前的自信和淡淡的忧伤使他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但却感到思维异常清晰。站在云府和远去的儿子之间,云登自信自己就是这个高贵家族的集大成者。但他清醒地知道集大成者是必须修建完毕类似德格巴宫的建筑后才能肯定的。此刻,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感怀让自己深感心累,他断言,自己的长辈和晚辈们做梦都不会想到德格巴宫给予的启示,祖辈留下的山高皇帝远的侥幸心理和朝廷鞭长莫及的惯性思维,在前辈和晚辈的思维深处昏昏欲睡。云登深信:“自己的智慧就像是戏里唱的——千年一出。今后,这个家族不会有第二个云登出现了。”

开路随从威风凛凛地站在马镫上,屁股离开马鞍吆喝着挥舞马鞭驱赶路人,惊慌的路人纷纷躲闪着,回头张望土司家族一年一度的巡视。绒巴身披一件曾祖父当年征战时带给家族好运的黑色“避雷”披风,氆氇制成的披风能遮住整个人和马,庄严的黑色透出祖辈早年冒险经历的荣耀。十八位身背五子快枪、腰别长刀的卫队威风凛凛地紧随其后。马蹄踏在茶店街的石板道上发出清脆的小走声,沿街的路人闻声蜂拥而至。绒巴的坐骑同新替换的巡视者一样兴奋,替绒巴牵马的差巴小吉称因围观引起的兴奋勒紧了马嚼子,疼痛引起马愤然歪起头不停地喷鼻息。“你把马口弄疼了。”绒巴责怪小吉称的同时,视线正好与这条茶马古道上最著名的茶店街的几十家茶商的招牌平行。

绒巴俯视向拱手问好的德盛庄老板顾德顺、贸源昌老板刘茂林、祥云昌老板彦开丰、丰义庄老板们点头致谢。老板们无一不后仰着腰强挤出灿烂的笑容。

从茶店街左拐进入老陕街,这同是富商们云集的地段,“这些陕西人是最勤奋、最忠信的外来人”。过去云登曾牵着绒巴一边同陕帮掌柜打招呼一边细声告诉他,“几百年来,他们由最初的货郎担变成家有万贯的坐商,不畏艰险和勤劳是他们发迹的根本,他们同茶商、锅庄一道控制了康藏的生意命脉……”

康定的过去在父亲的口述中源源不断走入他幼年的记忆。老陕街上一家家店铺的招牌“贸源”“广汇”“吉庆祥”“福利祥”和掌柜们的笑脸在眼中逐一晃过;马队走出老陕街穿过上桥沿河边街向南门移动,这一段是绒巴最喜欢的一段,原因是这一段开了一家南洋兄弟烟草公司,他曾收集了一大摞这家铺子卖的“哈德门”“大刀”“十号牌”“强盗”“黑爵士”等牌子的烟盒。在街的拐角处有一家卖碗儿糖的店和几家卤菜店,满街散发出的香味曾使他流连忘返;卤菜店隔壁是一家二弟顿珠最爱去的弹棉花的店铺,令他至死都不解的是二弟怎么会对那长长的弓子在弹棉花时发出的声音如痴如醉?进入南门的祥云街,几家穿着大衣襟藏袍的锅庄主人老早就站在锅庄的大门口躬身相送。

街的尽头长达二十丈、高二丈的南极门响起醒炮,原本醒炮是天亮时三城门开城门时才鸣放的,今天的破例是云登土司出行所享受的特殊礼遇。城门左边是法国教会修建的修道院,修道院和天主教的尖顶房,以及城中伊斯兰教的圆球形建筑,这些夸张的外来建筑除了给这座老城增添了梦幻般的色彩,多少给从不排外的康定人带来一股飘浮不定的戒备和不安;右边是塘马房,是专门为官府出关提供马匹的集结地。

鲁尼马前马后咔嚓咔嚓地从不同角度拍下了土司家招摇过市的气派镜头,逐一记录下藏地除拉萨外的最繁华的街景。约莫三分之一时辰的光景,队伍来到城南的公主桥,等在此处提供后勤的差巴们看见老爷的马队后随即牵着骡子跟随出发,两路铃声的汇合产生了更加响亮的效果。

鲁尼一见青灰色的石拱桥就翻身下马,桥心侧面口衔宝珠的龙头面向雪门槛的山峰,龙代表康定城饮下第一口顺流而下的融雪雪水。鲁尼的莱卡牌相机开始为公主桥留影。

“这下糟了,要是这位蓝眼睛一路上就这样瞎折腾,我们不知何时才能走到宿营地。”绒巴对益西说。老益西无可奈何地咧咧嘴。

“这就是传说中公元七世纪文成公主进藏时修的桥吗?”鲁尼问。

“你在问我吗?”绒巴看看鲁尼,用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他。

“是的,绒巴先生。”鲁尼说。

“我只知道这是文成公主过的桥,什么七世纪八世纪的?”绒巴不知如何回答,他用胳膊肘碰了碰益西涅巴,示意他回答这个一上路就问这问那的外国人的提问。

“是的,这就是文成公主进藏时修的石拱桥,但文成公主进藏没有经过我们康区,是从青海入藏的。”这位比云登土司大一岁的涅巴替绒巴解了围。

“修得真棒,这桥有多少年的历史了?”鲁尼又问。“你算算,是文成公主进藏时修的,大概有一千多年了。”益西回答。

过桥没多久,队伍就开始持续地爬山,蜿蜒崎岖的山路沿折多山东侧无尽头地向前延伸,骡马走了近三个小时崎岖的山路后开始急促地喘着粗气,绒巴的小腿肚能明显地感到马的肚腹急速地扩张和收缩。他回头看了看队伍,不知是什么时候鲁尼已牵着马同差巴一边步行一边交谈。所有步行的人和马都气喘吁吁地大张着嘴,绒巴大声问鲁尼:“喂,你怎么不骑马呢?”

“这里连植被都不长,海拔一定有四千米,氧气很稀薄,马驮着人是很累的,下来走走。”

“什么植被?海拔?氧气?”蓝眼睛说的这些怪头怪脑的话听得绒巴一头雾水。依照康巴人的判断,绒巴想:“这位英国人绝对不是贵族,而是一个差巴,不然他会跟我们一样骑在马上的,对!他绝对是差巴。”仔细看看这位喘着粗气走得满头大汗的英国人,他又想:“瞧瞧他那高兴劲,又不像差巴,你看手下的差巴们,个个灰头土脸的,脸拉长得就像你借了他的糌粑只还了他的口袋似的。”绒巴一路猜测一路聆听坐骑大声而急促的鼻息声。

益西涅巴一路上咳咳喘喘,他患有咳喘的老病,当他咳喘得几近窒息时就被迫停下马来,弓着背像要掉下马似的,令绒巴担忧。小老头的模样怪可怜的,干瘦的脸上没有一点水分,脸上的颧骨高高凸起,一副圆形镜框的金丝眼镜不像架在鼻上而是架在颧骨上一样,颧骨下两道深深的皱纹,一笑就露出两排像河滩上被冲得乱七八糟的石头一样的黑牙。绒巴每次见到他,就觉得他怪可怜的,老担心益西这样越来越瘦小的身躯总有一天会被康定的风刮到天上。

正午过后火辣辣高悬的太阳快把这个小老头晒蔫了,与之相反,小老头的坐骑却显得十分轻松,它是驮得最轻的马。益西最多不过九十斤,但他算账的能力是十个绒巴所不能敌的。他可以一口气在云登面前背出所管辖锅庄、土千户、土百户的纳税情况和各种账务的收入和支出。这一绝活不得不令云登土司佩服,他担任主管账目的管家十多年以来,算得上是云登手里屈指可数的活宝贝。

巡视的队伍在时隐时现的云雾中登上了折多山顶。鲁尼站在晴空万里的山顶,眼前一座座起伏的山峦如大海澎湃的波浪直涌天边。天边的山峰像是被“波浪”推涌着刺向云端,云端深处透出某种静谧而不露声色的庄严;向身后回望,厚厚的云层罩住康定城,鲁尼判断:“脚下一定是地理分界线。”面对巨大的虚空,他的心情却意外地豁然开朗,他一路从云南的大山深谷走来,横断山区千峰万豁中艰难行走留下的记忆被眼前的豁然旷达抛在脑后,他同藏族人一同高喊:“哦,啦嗦!哦,啦嗦!拉甲(愿善神得胜)!”人们将一摞摞“龙达”(敬神的经文纸片)抛向天空。鲁尼学着把一条条哈达拴在垭口处系经幡的绳上,系上的哈达迎风飞舞。这种人为的与自然与神界的欢娱,让这位胸前挂十字架的白人产生一种异样的兴奋,觉得此刻自己被一种神奇的力量推动着,这是他在英伦岛不曾有过的感受。望着眼前绵延不尽的波状大地,他情不自禁地流出了自嘲的眼泪,自语道:“上帝呀!这景象就连鳄鱼都要感动得掉泪。”

是飞舞的经幡,还是舞动的哈达,还是眼前的不知什么景象刺激了他的神经,他激动得想痛快地大哭。他突然想起前辈洛格威教授描写康巴的一本书里的一段话:其实人生的过程就是不断破译神秘和未知的过程,高原的山峦和云彩就像一把引领你破译神秘和未知的钥匙,让你不断地圆梦,不断地破译,谜底会一步步诱惑你,这里是地球上最后的一片激发人产生联想的圣地。

从利物浦港踏上威廉玛尔号甲板的那一刻,被同学们称为患有“多动症”的鲁尼,就踏上了一条充满奇特和冒险经历的人生之路。他为这群不能同他分享世界屋脊壮丽景色的嘲讽者感到遗憾,并在他们的鼠目寸光中看到了自己的精彩。

“喂,朋友,你怎么哭了,是想女人还是害怕了?”众人听见绒巴带有哄孩子似的腔调后大笑起来。

扫视一张张笑得淳朴而灿烂的藏族人的脸,鲁尼不知如何回答他们,他擦掉泪水对他们说:“我肚子饿了。”

这话又引起一阵开心的大笑。康巴男人的笑声映山映水,格外爽朗,单纯而清澈,极富感染力,仿佛将声音植入了草地,带向了云彩。

队伍从山顶下至山腰,打先头的差巴们早已熬好清茶,他们为绒巴撑起金黄色的华盖,路过的放牛娃和磕长头的朝圣者见到华盖下的绒巴,都放慢脚步或躬身退让,以示对大人物的尊敬。在简单地吃了一些糌粑和清茶后,队伍准备继续前行。

鲁尼细心观察殿后的差巴用草皮将石头支起的三角灶里的火盖灭,小心翼翼地撒了些盐。其中一位差巴小声地对鲁尼说:“这是对火的崇敬,当年格萨尔王降服妖魔时就是这么做的。”

再次上路不久,一阵瓢泼大雨倾泻而来,猝不及防中众人纷纷拿出毡衣避雨,还没有来得及披好毡衣时,突降的暴雨已经移向另一个山头,顿时头顶晴空万里,一道彩虹横空出现,像在迎接凯旋的勇士,巡视的队伍径直朝着彩虹搭起的拱门走去。

雨后的高原空气格外清新,刚才还一路咳咳喘喘的益西涅巴,像是吸入了大量新鲜滤过的空气,洗净了肺部的尘埃,咳嗽奇迹般停止了。

经过一天的颠簸,多数人显得神情倦怠。绒巴晃悠悠地在马背上打瞌睡,他的爱犬也疲惫不堪地小跑着,出发时欢快活泼的兴奋劲在路途上耗尽,见到草丛里突然探出头来东张西望的旱獭,无力再去追逐,只有驮骡脖子上挂着的裂口铜铃的铃声在沉闷的草坡上回荡。

太阳渐渐西去,大地黯淡下来,一个随从拿着单筒望远镜的剪影在前面的草坡上向绒巴挥手,表明他看见了远处的人烟,示意拉笼坝头人率领的迎接队伍已在此处接风了。“洛扎,快去告诉然巴旺旭头人,今天的一切礼遇都免了,大少爷和鲁尼先生累了,吃了晚餐就休息,头人要说的话留在明天再说。”益西涅巴吩咐洛扎。

“哦呀。”洛扎飞身上马,用缰绳鞭了一下马臀,白马箭一般沿山路的小径飞奔而去。

路边清澈的溪流发出涓涓的水流声,猫头鹰飞过嘛呢堆上的经幡,时而偷叫几声预告夜的来临。阳光照在波状起伏的山峦顶部,犹如戴着的一顶顶金盔,守护着高原的神秘。队伍翻上山缘就见十多顶白色帐篷的剪影静卧在河流平缓处的草地上,河边成排的白桦林,像一个个高大的卫士守护着这片水草丰茂同时弥漫着头人气息的领地。“会享受的人就会选地方啊。”望见头人井井有条的安排,骑在马上神情怠倦的绒巴用赞赏的语气说。

然巴头人按吩咐取消了欢迎的大部分内容,只在绒巴入住的大帐篷前铺设了尼泊尔红毡毯,四位穿戴华丽的女人手捧哈达和青稞酒站在红毡毯前迎接大少爷一行的到来。她们身上的金银佩饰相互碰撞出细脆的金属声,像度母弹出的天籁般的琴声,就连绒巴的爱犬都想听这声音,想闻她们身上散发出的阵阵幽香,它又回到出发时的兴奋状态,在姑娘们腿间穿来穿去。

洛扎牵着绒巴的坐骑走在最前面。“呷阿特,呷阿特,盼星星,盼月亮,难得请来的尊贵的主人,今天终于如期而至了。这是拉笼坝大地最幸运的一天,菩萨都打了一整天的哈哈,辛苦了,扎西德勒。”面相如棕熊,说话如百灵的然巴头人开始发挥他善于讨好人的特长,边说边亲自去拉住绒巴坐骑的嚼子,这是他为主人送来的第一道接风姿态。

洛扎熟练地蹲伏在马肚旁作为马凳,绒巴伸腿踏在洛扎的脊背处下马。还未站定,空气中弥散的肉香扑鼻而来,一路颠簸,途中吃的干粮早已消化殆尽,辘辘的饥肠被这美妙的香味吸引得牙根发酸,口舌生津。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香味飘来的地方和他属下的美人身上,似乎忘记了久候的头人。

“百灵鸟一样的头人,今天用什么来款待大少爷啊?”益西轻松地将话题引向头人。

“贵人就是贵人,富贵有根啊,连架上烤的马鹿都偏偏在今天撞在我的枪口下。鹿子还大方地对我说:‘头人别瞄了,我不会动的,我是专门送上门来款待远方客人的。’”然巴头人的调侃引得哄堂大笑。

随后然巴向绒巴一行献上哈达和青稞酒。益西涅巴也代表绒巴回馈了数包茶叶。

夜幕在主客愉快的谈话间缓缓落定,烧烤鹿肉的篝火上,悬吊着那只烤得红润而油亮的为来客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快乐的美味,众人无不夸赞然巴头人会办事。

烤架下的火光正照映着鲁尼贪婪的目光,此刻,他的目光聚焦在树杈般的鹿角上,他拿着鹿角反复地摸来摸去,像爱不释手地抚摩情人柔滑的肌肤。眼光顺着手势在鹿角上游走,最后,他终于忍不住对头人说:“然巴头人,我想用银子买下它做个纪念。”

“什么买不买的,我还没有听说过老鹿角能卖银子。既然你是绒巴大少爷带来的客人,我说完这话后,你就是它的主人了。”然巴不失时机地发挥着他的幽默。

“哦呀,那就太感谢你了!”鲁尼的话像出膛的子弹一样迫不及待地钻入头人的耳道。丰盛的晚宴上人们狼吞虎咽地吃着喝着,竟忘记了说话,像天葬台上的秃鹫群听见了天葬师的召唤,蜂拥而上,烤鹿肉的美味堵住了众人的嘴,剩下孤零零的马鹿的骨架。

当绒巴喝下最后一口茶准备结束晚餐时,益西油亮的嘴唇凑到绒巴耳边嘀咕了几句。

益西的嘀咕被机敏的然巴追踪到了,面带猪相心里明亮的头人敏感地偷看到了正在耳语的主子,顿时两只小眼睛在收紧的眉间紧蹙,使他的表情严肃起来。

绒巴打了一个响嗝,说道:“然巴,这几年你管辖的地方真是风调雨顺啊,听说你在泥基河采沙金都三年了,连鸟儿飞过都沾了金粉,有些账上的事情和债务你要与益西涅巴对对,该交的还是交了,该补的也该补了,你是聪明人。”

绒巴的话简明扼要,直奔主题。

“哦呀,大少爷,你不是说这些事明天再说吗?”然巴的话仓促而慌张。

“明天我们还要赶路。”绒巴说完话后从腰间掏出一根手指长的獐牙,开始掏塞在牙缝里的肉末,直到睡前都没有再说话。

“大少爷真狠毒,比起他的父亲更像一只吃肉不吐骨的狼。”然巴头人心里狠狠地骂道。

“大领主要给小领主算账了,跟欧洲一个样。”鲁尼想,并给他的纳西族助手使了个“撤”的眼神,不露声色地离开了帐篷。他对助手说:“趁天色不晚,我们在帐篷周围下些套。出来一整天了,除在折多山采集了些蝴蝶标本外,一无所获。”他拿着捕捉器走出帐篷。

三人安完捕捉器,已是一轮皓月缓缓临空,几朵乌云在月亮下隐隐掠过,云朵被月亮照出一道亮边,唯独宴客的帐篷还透着为大鱼吃小鱼而亮着的强光。

远处河水发出的流水声均匀地在空气中震动着,草地深处隐约传来骡马吃草时抖动的铜铃声。

鲁尼睡下后,快速地回忆着白天的工作收获和令他惊讶的奇异风光,心想,藏东高原的景色太美了!随后望着帐篷顶说了一句:“愿上帝保佑,阿门。”然后悄然睡去。

天刚亮,勤快的纳西人和正福进帐推醒了鲁尼。鲁尼睡眼惺忪地看看怀表,时间刚好六点半,他揉揉眼对和正福说:“纳西人比自鸣钟还准。”他活动着双臂钻出帐篷,眼前的景色令他为之一震,几个熬茶的差巴在烟雾中对着远处不停地磕头,嘴里重复“唵嘛呢叭咪吽”的低吟声,声音贴着草皮朝磕头的山脚滚去,声音浑厚而虔诚,像缭绕在神龛上的桑烟。

在他们的前方,一座巍峨的山峰从蓝色的天幕和正在燃烧的红云中横空出世。“这不就是著名的贡嘎日松贡布神山吗?上帝啊,无与伦比的奇观!”鲁尼被神山的威严和神秘所感动,积雪的主峰在阳光下呈现出橙红色,转眼间由橙红变成了金黄,随后慢慢变白,像一首充满色彩的交响诗,大气磅礴。睹物思人,不知不觉中此景使鲁尼突然想到了妻子路易丝安娜,他为妻子不能同他一道分享这座意为“至高无上的圣洁之山”所带来的震撼而遗憾。十年前,他们的蜜月之旅就是在阿尔卑斯山上共同欣赏勃朗峰。当目睹勃朗峰戴着厚厚的雪冠傲视欧洲大地时,他们激动得紧紧拥抱在一起,犹如雪和山的拥抱。鲁尼坚信,那是一次刀都插不进去的相拥,他们为雪的纯洁而欢呼,为雪的无瑕而歌唱。从此,他就对雪山有一种冥冥中的深深敬意和眷恋。

陷入短暂沉思的鲁尼回过神时,傲视苍穹的神山在庄重地向这片土地上虔诚的教民们颔首致意后便从苍茫的云海中渐渐隐去,透出神性和玄机。“我他妈真是昏了头。”在空前的自责中鲁尼才发现忘了带相机,他遗憾地嘟起嘴吹了口气。无意间看见那顶巨大的白色帐篷仍然静悄悄的,心想:“绒巴一定在梦里审问然巴头人关于瞒报收入的事。”

依照鲁尼一路从丽江、迪庆过来的经验,他所见到的土司、头人通常这个时候正搂着妻妾在睡大觉。唯独云登土司,是他一路上见到的土司里最有修养和学识的土司,在短暂的交谈中,他判断出云登土司在筹划一件文化方面的大事。这让他对老师鲁宾·帮德对康藏土司的评价有了不同的看法,帮德说,整个康藏有一百多个大大小小的土司,他们正处在欧洲中世纪的封建领主时期,对土地的世袭极大地阻碍了生产力的发展,土司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把上天恩赐的草原和土地,依照各自的力量弱肉强食进行重新划分。于是纷争、械斗、流血事件时常发生,土司们的全部心思都放在聚财和掠夺上……但在鲁尼眼里,云登是一个例外,至少在聚财和掠夺之外还在谋划地区间平衡的大事,他是一个另类。当尼玛(太阳)晒到穷波(屁股)的时候,绒巴才在涅巴轻声的呼唤中睁开双眼,他清清发干的嗓子,意识到昨天晚上喝多了。“然巴旺旭来了吗?”他对着帐篷门口努努嘴问。

“来了,不过情绪有些低落。”益西涅巴笑得格外诡异。他进帐篷前在做康定同太堂老中医牛百草教他的深呼吸疗法,牛百草告诉他:“反复呼吸草原的清晨空气可以清理肺部的灰尘。”

“哼,情绪低落,他是在装疯卖傻。这个滑头,就像皮口袋里的豌豆,挤一点漏一点。”绒巴端起一碗冷清茶一口气灌下,“哎呀呀,真舒服。”同时打了个响舌。

早餐后队伍准备出发,绒巴看见两个纳西族人正站在他的坐骑边争论不休,他好奇地过去听他们在争什么。“你俩是想打这具马鞍的主意吗?”他盘查似的毫无表情地问。

听见这话,纳西族人急了,躬身不起,一个说:“大人,我们不敢,我们是在打赌。”

“打什么赌?”他提高嗓门追问。

“回大人,大家说你的马鞍和马嚼子全是金子。”

“那你说呢?”绒巴扬起头像考官一样问道。

“回大人,马鞍是金皮包的,边上镶的是鲨鱼皮和红珊瑚,马嚼子是纯金的。”

“嗯,算你是个识货的人,不过是不是金的,你不会用牙齿咬咬吗?”绒巴的调侃引来众人捧场的笑声,纳西族人领会了少爷是在同他俩开玩笑,紧张的神情顿时消除了大半,脸上露出了笑容,不过充血的红脸还未褪色。

早餐过后巡视的队伍沿河边的骡马道继续前行。被放了“血”的然巴头人鼓起气得变了形的眼珠,像跑了一个上午的牲口大口大口地喘粗气,目送巡视队伍走远后,他咬牙切齿地大骂:“呸!绒巴,你这个吃肉不吐骨头的杂种!”

说完他回头拉着缰绳就走。意外的是他听到“哎哟”一声尖叫,定睛一看,他拉着的不是马缰而是女佣的发辫,更是气得发了疯,“滚!下贱的魔鬼。”骂声一出他立即用双手捂住嘴巴,意识到这句话要是被没有走远的绒巴听见了,舌头就没有了。他反复吐吐舌头确认舌头还自如地由自己控制着,他笑了,抬眼望,风正好把他的话吹向了巡视队伍的反向,头人松了一口气。但是怒气一直哽在喉头处,让他觉得不能顺畅地呼吸。绒巴一行在然巴头人眼里,犹如一群饿鬼、蝗虫,正风卷残云似的远去,留在他眼前的是一片秋收后空空荡荡的田野。

两个时辰后巡视队伍穿过一片林间草地,日头正往西赶。老益西手搭额头眯着眼睛仔细望前方,“嗯,前面小河边的桦树林就是昌旺土司和浪波土司的领地的边界线。”他大声肯定自己的判断并对绒巴指了指前方。

“那我们先去谁的领地呢?”绒巴有些拿不定主意,他带着讨教似的表情看看涅巴。

“嗯,依我看,今天我们谁的领地都不能去。本来他们两家草场纠纷的裁定是双方到康定的官邸解决的,但老爷的用意就是磨炼磨炼你,看看你办事的能力。”

益西的话让绒巴觉得有道理,问道:“那意思是,我们就破了祖宗的先例自己扎营了?”

“必须这样,少爷,这样一来,让昌旺和浪波感到我们对待属下做到了手心手背都是肉。”

干瘪的小老头相貌虽然平平,但小脑袋里装着的全是智慧,令绒巴羡慕。

“那好,我们就在这里宿营。”绒巴吩咐益西涅巴。

“怎么这么早就宿营了?”鲁尼掏出怀表看看,指针刚好三点,他对绒巴的决定感到非常满意,他笑眯眯地向绒巴点头致意,原因是这片地形很适合他开展收集植物和动物标本的工作。

昌旺土司手下的头人拥登率先看到巡视队伍在白马桥旁搭建的帐篷,他像土拨鼠一样跳跃着跑到昌旺面前,说:“绒巴带领的队伍在白马桥边撑起了帐篷。”

整个下午昌旺土司都在兴致开怀地打着藏麻将,桌旁的藏毯上堆满了赢来的藏银,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一脸横肉的昌旺感到不知所措,慌忙问道:“你的话当真?”

“觉仁布(对佛爷起誓),是他们。”拥登伸出拇指在舌头上舔了舔,做了个赌咒的动作。“大彭措,赶快叫领地上的大小头人、寺庙的活佛火速到白马桥迎接客人。”

吩咐的同时他带领几个随从策马朝白马桥奔去。

马蹄踏出惊慌的节奏,一溜烟来到绒巴的宿营地。昌旺平日在自己辖地是一呼百应的土司,今天却像是老鼠见了猫似的,不等随从伺候就自己翻身下马,动作超乎寻常的敏捷而迅速,完全超出了胖乎乎的身体所能做到的可能,但在这一刻恰恰做到了。

还没有站稳脚跟,昌旺就睁大双眼迅速地寻找主子,没有看见绒巴的身影,迎面前来打招呼的却是益西涅巴。益西虽满脸堆笑但又不失大管家风范地对昌旺说:“瞧瞧,慌成这样,你胸膛里的心脏比马的心脏跳得还快,连聋子都听得见。”

昌旺土司下意识地摸摸胸口,心脏果真如涅巴说的那样快蹦出来了。“大涅巴,到了我昌旺的家门口都不登门的主子,恐怕天底下很少见罢?”昌旺做出非常生气的模样看着益西。

“来来来,坐下透透气,先听了我的解释后再生气也不迟啊。”益西做了相邀的手势。

“大少爷呢?”昌旺问的同时用眼睛转圈似的扫了一圈。

“哦,大少爷同鲁尼先生带着猎枪到……”益西抬手做了一个瞄准的动作。

“鲁尼是谁?这名字听起来怪怪的。”昌旺土司正问涅巴时,远处传来砰砰砰的枪响声。

与此同时,正在率众围猎的浪波土司听见右前方传来的枪声,破口大骂:“牛日出来的,谁吃了豹子胆,敢坏我的好事。”骂声中一只正出茸的鹿子一溜烟跑出了他的准心。他气愤地将俄式步枪抛给随从,像气坏的野猪猛地蹿向高地,愤怒的拳头不停地在空中挥动,他要看看到底是谁有这个胆敢来坏他的好事,以便借此把整个下午连一根动物毛都没有猎到的怒气全发泄在打枪人的身上。

他一路号叫着喘着粗气跑上高坡,却意外地看见白马桥旁边的林地上出现了十多顶白色的帐篷,他惊讶地吐出舌头,说:“我的妈,不会是康定绒巴大少爷来了吧?”随即叫随从去探一探,又叫另一随从回官寨将这一消息报告给自己的主心骨白玛友珍。上吉都拉草场和下吉都拉草场都知道浪波每天的生活就是打猎、玩女人,像牧场的女人,挤奶、放牛,一成不变。家里的大权完全由夫人白玛友珍控制,这位从昌都远嫁而来的女人是一位大头人的女儿,是一个有男人一样性格的女人。

十年前嫁到藏东来时,除带着女人们普遍珍爱的首饰外,白玛友珍的陪嫁里还多了一副弓箭。识货的人都知道那弓箭是用鳄鱼皮包了的,两端是象牙做的柄,用纯金丝密密匝匝地缠了数圈。在家乡,她是有名的达马(箭手),父亲曾笑着勉励她,说:“宝贝,谚语说,不射箭,不知道谁是英雄。”或许是练习射箭从小长时间抬臂的原因,她的臂力出奇的大,可以用右手托举起壮牛的一只前腿。如果不是发现她那长着老茧的手心,你完全不会相信那是一双贵族小姐的手。

至今在老家的门斗上还挂着她射杀的一头野牛的头颅,野牛的头颅证明着她是谚语中的英雄。她比浪波高出一个头,同浪波站在一起,她不像浪波的妻子,更像浪波的保护神。她有保镖一样的脸庞和身板,大眼睛、大脸蛋、大嘴巴、大牙齿、大额头,所有的超大都显得意外的豪迈、杀气腾腾。总之,娇、柔、嗲,这些形容女性柔美而放纵的吸引男人的词汇,在她的身上永远沉睡着。因此,好事的男人在背地里称她为投错了胎的康巴汉子。

随着昌旺、浪波和白玛友珍的陆续到来,数百年间一向孤寂的白马桥像蹦出了伏藏的金菩萨,出现了猕猴和罗刹女交配出藏族人以来的最热闹场面,像苍蝇找到了腐尸。牧民纷纷从山丘、林间、草场、河畔、帐篷中蜂拥而至,将绒巴的帐篷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将起来,好奇地观望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一切。

面对骤增的人群,绒巴切身领会了权力就是热闹的中心,权力移动到哪里,热闹就出现在哪里,脸上自然而然地挂着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情。

械斗双方板着生硬的面孔分坐在调停方两侧,情形像在听绒巴组织召开的军事会议。围观的牧民或站在主人的身后,或在主人的背后席地而坐,像两扇随时“火冒金星”的盾牌。绒巴看着益西抬抬头,益西领会地干咳一声,将茶碗放在矮脚藏桌上,干咳算是一个提醒,一个没有语意的开场白:“我受云登老爷之命,协助绒巴少爷前来处理械斗一事。昌旺土司和浪波土司双方要向佛法僧三宝发誓:‘食言之人没有解脱之日,信佛之人没有恶趣之忧。’”稍加停顿,他有意等声音拂过人群,观察众人的反应如何,四周却一片宁静,便好语相劝,说,“唉,俗话说,羊角抵烂了还是一家人呢!何况械斗双方都是云登老爷的手心手背,请双方递上诉状,先由昌旺陈述经过,浪波准备。”

益西涅巴的话音刚落,双方的孜克巴(律师)恭恭敬敬地像献哈达一样递上诉状。

昌旺的孜克巴旦多杰右手贴在胸前躬身向绒巴致意,直到看见绒巴朝他点头,方用一句谚语作为开场白,说:“犯罪者国王都无法庇护,造孽者喇嘛也不能超度。如果浪波……”

话还没有说出十句就被白玛友珍同样用谚语顶撞回去,她说:“杀了人就要用金子把人皮口袋装满……”

“白玛友珍,三句未说完就割了舌头,你等对方把话说完。”益西也用谚语制止了她。

这一制止让旦多杰像有人撑腰一样,他神情得意地故意伸直腰说:“昌旺土司的阿都拉草场与浪波辖地的吉都拉草场相连,草场的边界上时常有牛羊相互越界吃草的情况发生。但是,吉都拉草场的头人阿甲自去年夏天,就在白马曲沿岸驱赶我方的牛羊,殴打我方的牧人。使事态进一步扩大是占堆用俄多(抛石器)打伤了放牛娃翁加,翁加捂住鲜血直流的脑袋找来了他的父亲旺都……”

旦多杰的叙述不到一分钟,白玛友珍再次打断他的陈述,说:“如果杀红眼的旺都不杀死占堆,事情就不会……”

“如果占堆不用狼牙棒打烂旺都的脸,事态就不……”昌旺霍地站起来反唇相讥。

“放屁,谚语说得好,豌豆上垒不起豌豆,谁也压不了谁。当阿甲和牧民们要求你昌旺交出凶手时,你玩弄两面派手段,一方面表示已将凶手旺都关在了官寨的地牢里,称要交给官府严惩,但就在官府派人来羁押犯人时,你却暗中放凶手出逃;一方面对官府派来的人谎称罪犯越狱逃跑……”白玛友珍不甘示弱。

“如果……”

“要是……”

“如果……”

“要是……”

“如果……”

“要是……”

近三个小时的唇枪舌剑,双方的语言对攻像大地震中受到巨大惊吓的牛群一般,乱哄哄嚷成一片。绒巴第一次亲身经历的这场口水战像父亲预言的那样在辖地如期上演。他在惊叹父亲料事如神的同时,想起了父亲临行前的提醒:“牧人们那些为保卫草场而说的生动比喻和哲理,是你在康定学不到的,在云府和锅庄里学不到的。他们声东击西、说此言彼的战术,弄不好就把判官装进了他们下的套中,一定要多加小心。解决属下的纷争,切忌轻易表态和下结论,耐心倾听双方究竟想通过那些生动的谚语和晦涩的隐喻达到什么目的,草场就是他们的命根啊!”绒巴发现牧区的人口才果真好,那些比喻是他从来没有听见过的,那些清晰的家族历史和祖辈留给他们的版图概念,在争吵中是那样有理有据地摆在桌面上。那些老账和皇历像草根一样埋在他们的记忆深处,一旦要用的时候就源源不断从记忆里流出来,就像父亲从前那些让他觉得厌烦的话不知不觉从记忆里流出来一样。

与此同时,他仍然耿耿于怀地惦记着鲁尼的那支2.0口径的枪,“要是鲁尼送给我就好了。”他思绪的一部分不受控制地飘到了鲁尼的枪上,视线里大大小小高矮不齐的人头开始变得模糊,太阳的热力烤得他像穿了两层羊皮袄,闷热使他昏昏欲睡。他甚至羡慕下民无所顾忌地袒胸露背,“但我不能像他们那样,我是有高贵种姓的贵族,一定要忍耐忍耐。”他伸手提了提衣襟,脖子左右晃了晃,做出贵族正襟危坐的高贵姿态。

此起彼伏的争吵像锅里噼里啪啦热炒的青稞响成一片。旦多杰的辩解微弱而无力,隐匿在闹声中,他无奈而委屈地看着绒巴,直到绒巴严厉地呵斥停止争吵。旦多杰抓住这一时机,从围观的人群中拉出一位用藏袍宽大的袖口罩住脸的男人来到绒巴面前。男人耷拉着头。“大家看看。”旦多杰用力拉开男人的手,顿时全场哗然,唏嘘声啊波波啊波波地响成一片。看见那男人的脸后,胆小的女人表情厌恶地转过头,孩子们吐出舌头埋下头躲在大人的背后。绒巴也惊恐地看着此人,他的脸早已面目全非,一只眼睛用黑布胡乱地斜缠着,一只眼角还渗出白脓,鼻头和鼻梁完全被削平,上下嘴唇不翼而飞,半截门牙露在外面,满脸凹凸不平的疤痕。“瞧瞧,”旦多杰指指男人的脸高声说,“我们就从旺都的脸说起。”

似乎是来自地狱的“鬼脸”,把所有的人带入了那场血腥的械斗。

那是一个空气中散发出苦艾味道的上午,昌旺纠集与浪波家有草场纠纷的邻近的土司头人在然充寺的大殿前集中,牧民们从家里翻箱倒柜地拿出世代相传的长矛、弓弩、狼牙棒、大铁环长棍、火药铳,身穿铜片制成的臂甲和腿甲,高举钉有红铜钉的牦牛皮圆形盾牌,等巫师摇动手铃向“鬼脸”男人口喷牛血后,将念满咒语的牛角埋在地里,指引四百名僧俗武装的双脚在上面狠狠地踏三下,女人们不停地抖动裙摆高喊:“杀死浪波,还我草场!”同时派人割断对方的牦牛尾巴用以回击对方送来三枚铁针的侮辱性挑衅。

诅咒的声音雷电般传入浪波夫妇耳里,白玛友珍指使浪波立马调集多马等九个乡的牧民武装,宣称三日内协德喇嘛寺开始念大经,给每一位参战者发活佛吹过气的宋旺(红色绳带做的护身符)和青稞,作为参战者的护身符,祈祷神的助威和保佑。

在收割青稞的日子,作为昌旺手下总指挥的然充寺铁棒喇嘛木郎顿珠,率众突袭了朗多、雄普、巴雅、卡桑四村,打死十六人,烧毁了房舍,将牛、羊、马匹、佛像等财产抢回。

受到重创的白玛友珍不甘示弱,她给对方下了一个套,将伍宿等八个村庄的牧民和财产佯装后撤,暗地设伏,等木郎顿珠率众大模大样进村准备高唱丰收之歌时,再予以顽强的反扑。在短兵相接的白刃战中,木郎顿珠当场被用牛皮筋连接的流星铁锤打死。看到木郎顿珠身首分离的惨状,众兵群龙无首,败退到然充寺。白玛友珍乘机把然充寺围得水泄不通。当围兵得知寺庙准备大修,已在大院内堆放了大量的木头和柴草,就派箭手将箭头上浇有油脂的燃箭射入院内。顿时,寺院内浓烟四起,围兵大喜,准备攻入寺庙。谁知大火激怒了寺庙众僧俗,他们在三十多头公牦牛的角上捆绑好匕首,在牦牛的尾巴上浇上油脂。被火点燃牛尾的牦牛群带着燃烧的疼痛冲向敌阵,只见燃烧的牛尾和溅满人血的牛角,在人群里横冲直撞,三十多个围兵有的被牛角挑在空中,有的被踏在脚下,惨不忍睹。

双方经过激烈交火,伤亡都很惨重,白玛友珍率众退回边界,战事进入僵持阶段。为了不降低士气,双方一方面抚恤械斗中死者的家属,一方面带着状纸到康定请求云登土司做最后的裁定。

太阳懒洋洋地听着争吵移出天边。鲁尼在夕阳下带领助手从白马桥的河边走来。争吵的双方突然看见一个高鼻梁黄头发蓝眼睛的“怪物”闯入众人的视线,“奇怪!怎么出现了一个跟大家不一样的怪物?”争吵声戛然而止,众人的目光朝鲁尼射去。

“好了,我看今天的事情就到此为止,这位是我的英国朋友,也是你们的客人,他叫鲁尼。”这话是绒巴听了一下午的争吵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大家好。”鲁尼礼貌地向所有的新面孔问好。

所有的新面孔表情木讷而疲惫地看着突然进入视线的“怪物”,没有任何表示,像在看寺庙壁画上被砍头的鬼,惊愕而无声。这场面令鲁尼十分尴尬,他自嘲地摊开双手耸了耸肩,这一怪异的举动霎时引来怪异的笑声,笑声极大地感染了绒巴一行。

“行了,今天的裁定至此为止,晚餐就绒巴少爷款待各位了。”益西涅巴突然收回笑声,朝临时搭建的伙房击了击掌。随从们应声端上了云南火腿、锅盔、糌粑和酥油茶。

不知是双方激烈的争吵让体力消耗过大,还是从未品尝过的云南火腿带给他们意外的惊喜,争吵双方的土司和随从胃口出奇的好,盘子里的火腿很快被一扫而光。大家都觉得这种红灿灿的切成片的瘦猪肉特别好吃,但出于面子都不好意思问它的称呼。最后还是昌旺土司大胆地问了益西涅巴这东西的叫法,当益西告诉他这叫火腿后,所有人的嘴巴像奔跑在驿站的快马传递着这一新鲜的名称。火腿,火腿的名称和味道将深深留在他们的舌头上。这多少让厨子的心里有些发慌,要是有人喊再来一些,他就只好跳白马桥了。幸好这一叫声一直没有响起,直到大家吃饱喝足起身告辞后,厨子才松了口气,望着天空,说:“阿麻麻,菩萨保佑了。”

鲁尼对昌旺土司和浪波土司夫人的冷淡退场颇感纳闷。他一路从滇藏过来,知道在等级森严的土司制度里,大土司出现在所辖地的小土司、头人、上层喇嘛面前,那迎接的场面是壮观的,又是煨桑,又是马队,又是敬酒,又是献哈达,又是吹打寺庙鼓号,一应俱全,然而目前见到的景象与他了解的常规完全相反。不过,这种纳闷或困惑他只是跟自己说说而已。进入藏地,他就把自己变成了中国一句成语“蜻蜓点水”中的蜻蜓,他知道他来中国仅仅是一个匆匆的过客,没有必要搅和到当地“蛮人”的是非中去。

微风透过杨树林吹向宿营地,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河水的流动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益西涅巴,草场械斗的事如何了断,先听听你的看法。”绒巴在篝火边品着青稞酒问。

绒巴的问话穿过火苗传进涅巴的耳朵,他望着绒巴在火苗后抖动的脸,嘬了一小口酥油茶,慢吞吞地说:“白马桥上下都知道,有一个对浪波家忠心耿耿的头人叫达多杰,深得去世的老土司的赏识。自老土司去世后,他的独儿子浪波就承袭了土司地位,其实老土司对儿子能否胜任和继承家业心里没底。浪波生下来的时候,半个月才睁开眼睛,三岁才学会发音,只会说一个字:‘打’。五岁才长牙齿,微微有点痴呆,母亲不知道在哪里听别人说,是老土司猎了太多太多的老熊、豹子、獐子、鹿子和盘羊,生个傻儿子是老天的惩罚。如今浪波的老婆白玛友珍又完全掌握了土司的权力。她对达多杰家就是看不顺眼,经常挑三拣四,达多杰觉得白玛友珍对他的忠心耿耿非但不赏识,反而有意排挤和诋毁,对此非常恼火。他和然充寺的活佛充巴是亲戚,心里的委屈常常讲给活佛听。活佛本来就和浪波家有世仇,于是充巴就跟昌旺土司密谋,将达多杰的侄儿冰巴迁居到戈目草场。冰巴是浪波的文书,临走时偷走了浪波官寨神龛上的一尊小金菩萨,当场被土司家人抓住。这大大地激怒了白玛友珍,她认为冰巴的搬迁和偷盗是达多杰一手策划的,是图谋整垮浪波土司家族。她将冰巴关押在土牢里,并放话要砍掉冰巴的双手。达多杰听到这一消息后,就找到充巴活佛,充巴活佛就联合昌旺土司和其他头人组成一个说情团。白玛友珍当面非常爽快地答应了说情团的要求,允诺不砍掉冰巴的双手。但在说情团离开后,冰巴还是没有保住双手。知道冰巴的手被砍后,说情团认为白玛友珍不遵守诺言,是一个吐出的口水都能舔回去的妖孽,她的所为极大地蔑视了说情团,不彻底除掉她整个吉都拉就永无宁日。于是,说情团集中到昌旺的官寨会商,并悄悄搬走了达多杰和冰巴家,安置在昌旺土司属下的土地上,分配了房舍和土地。这一举动激怒了白玛友珍,她派人送了三枚针(针表示浪波的势力无坚不摧)给昌旺。这一挑衅极大地侮辱了昌旺,他把三枚针齐斩斩地掰断后遣人送回,表示奉陪到底,随后,双方开始积极备战。我认为,这是发生械斗的根本原因。”益西涅巴将分析娓娓道来。

益西谈了他对事件的关键看法,这对初次处理这类事件的绒巴来说,无疑提供了一个手执牛耳的方法,他问益西:“当时父亲是怎么处理这件事情的?”

“要求停止械斗,听候裁定。双方接受了老爷的调停建议,接下来就看大少爷敲定了。”

篝火旁指挥两位纳西族助手做标本的鲁尼,方才明白为什么巡视队自己撑帐篷宿营的原因,哥伦布式的好奇心和达尔文式的求知欲驱使他想尽快看见明天绒巴如何来裁决纠纷。

“时间不早了,还请涅巴费心考虑一下裁决的条款。”绒巴将盖在腿上的羊毛毡丢在一旁,伸伸懒腰打起哈欠回帐篷睡觉,躺下后绒巴一直在回味下午听到的那些比喻生动的谚语。

唯有最操心的益西涅巴还直勾勾地盯住火苗走神,想着明天的裁决。夜在他的走神中偷偷溜过。

太阳从霍朗达雪山探出头时,昌旺土司和浪波土司带领各自的孜克巴和速巴(调停人)如约而至,双方的牧民早已将裁定中心围得严严实实,都在渴望获得公正的裁定。

升起的太阳为初秋刚刚打过霜的草原带来了温温的暖意,最先被阳光照射的远山雾霭渐渐升腾。绒巴收回被远方的太阳弄得迷乱的眼神,将贴在镶嵌有豹皮的衣襟上取暖的脸露在空气中,二话没说便直奔主题大声宣布:“经了解,现宣布如下处理:第一,昌旺土司的阿都拉草场和浪波土司的吉都拉草场,从宣布之日起其边界以日库山山顶为界;第二,迁移至阿都拉的大头人达多杰和冰巴两家,全部返回吉都拉,归还他们在吉都拉原有的房屋和土地;第三、被昌旺土司属下烧毁的浪波土司属下的四个村庄的房屋院落由昌旺土司方赔偿藏洋两万元,赔偿藏洋可以用茶叶、牛马等折付实物;第四、双方在械斗中死亡的人数不论多少均不赔偿命价,死亡多出方不得再追赔命价,但内部要对死亡家属抚恤安慰;第五、双方在械斗中被俘的俘虏,限期等量交换。”

宣布的过程中,大地像滤掉了所有的杂音,争执双方竖起耳朵聆听完裁定的结果。空前的沉默是绒巴和益西最希望见到的局面,他一直看着一只金红色的蝴蝶扇动着翅膀慢悠悠地绕场一周都没有谁发话,高兴至极。当蝴蝶再次回到他头顶,他便大声宣布:“如果双方都没有什么异议的话,调解到此为止。”绒巴把这话有意说得很快,目的是想尽快结束这一纷争。

“我有一事请求。”昌旺的插话平静而信心十足,他用信赖的眼神看着绒巴,说,“我认为宣读的五条中,后四条可以遵守,唯有第一条需要斟酌。第一条的边界划定,我们认为吉都拉草场作为历史上藏王的赏地,其边界是在日库山的东西两坡并向西延伸。”说完他用鄙夷不屑的眼神看了看白玛友珍,脸上挂着自信。

白玛友珍正为鼾声大作的丈夫的失态感到无地自容,她恨不得拧下他的耳朵,心里在骂:“这个丢人的东西。”但她又不好当着众人对浪波不敬,她的脸和脖子刷地红了,苦笑着看看绒巴,解释说:“浪波最近身体欠安。”随即吩咐随从小心翼翼地抬起雷打不醒的浪波离开。这一插曲,引来一阵经久不息的笑声。土司夫人并不为昌旺的插话所畏,等抬着四脚朝天的丈夫的人群消失在她视线后,说:“自从我嫁给浪波后,就知道藏王东进时,在这儿,我们的许多祖先都是功臣。如果这样的话,请昌旺拿出藏王的印信等物证,如果拿得出来的话,我把阿都拉草场都送给你。”

“好了,好了。”为了避免不知疲倦的争吵再次发生,绒巴打断了白玛友珍的质问,摆出一副秉公办事的模样,说,“边界的划分是前辈留给我们最不好分的酥油,谁的理由都有羊群那么一大堆,既然双方对我裁定的边界线有异议,我看不如这样……”

话语一出,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绒巴的嘴上,他时髦地点上烟不慌不忙地抽着,双方只好眼巴巴地看他被烟雾遮罩的脸。

“糟了,绒巴这小子要干蠢事了,边界划分是千里藏地最烫手的一块山芋,怎么能信口开河啊!”益西咧咧嘴,伸手去扯绒巴藏袍的裙摆提醒他。

绒巴看着从嘴里飘出来的青烟,似笑非笑的脸在烟雾的时掩时现下露出几分神秘。此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看见这群土司、头人、僧官急不可耐的表情就像在等待分食一只山羊,绒巴的虚荣心获得极大的满足,初尝了做土司的权威和意犹未尽的乐趣。怪不得父亲说要当管土司的土司,这奥秘大概就在这里了。可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年富力强的父亲这么快就放权于他,说要腾出精力修什么院。就在他品味着权力大于边界裁定的这些事的同时,突然蹦出的想法抢在思考前,他说:“如果你们双方同意的话,可以推荐一个双方都信得过的大活佛来公平地为你们划分边界。”

绒巴的话让在场的人感到疑惑不解,抿着嘴摇着头,面面相觑。益西急出一身汗,他不知道绒巴这小子下一步会放出什么难以收拾的馊主意。

“双方都可以信赖的大活佛有,但如何通过他来公平地划分边界呢?”昌旺皱紧眉头问。

“要是你们都信任我推荐的大活佛,那一切都好办。”话一出口,绒巴慌得差一点用手去捂自己的嘴,他恨不得用勒马的缰绳去勒住自己该死的舌头。

“那一切都好办”这话一出,他恨不得此刻把自己给嚼了,心想,“糟了,这下可完了,没招了。”顿时,脑子开始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出于无计可施,他便借助土司的权力卖起了关子,想借助长时间的沉默,在嗡嗡作响的头脑中抓住一丝突然飘来的主意。如此尴尬窘迫的场面使他有些幸灾乐祸,心想:“如果自己不是未来的土司继承人,械斗的双方早就用唾沫把自己淹死了。”他无可奈何地在突如其来的发呆中等待菩萨的援助。

时间像停摆的挂钟,凝固而窒息。男人性格的白玛友珍有些不耐烦了,捋开一绺搭在额际的头发苦笑着说:“尊敬的大少爷,连奶茶都在罐子里等不及了,你就倒出来给大家喝吧。”

“那好,如果选定了大活佛,我们就在他择定的日子里,选择在大家都能接受的地界上,由他放赶一只公鸡。在规定的时间里,双方在我们的监督下,不得派人驱赶公鸡,任它随意按照神的旨意行走,它走到哪里,规定的时间一到,那个地点就是双方边界划分的分界线。”

心悬到喉头的益西听见这话后竖起拇指高声喊道:“好!神的旨意啊!”心里却想:“云登把自己的聪明遗传给了绒巴,我益西不得不佩服,富贵就是有根啊!”

绒巴的建议让全场哗然,人们纷纷议论开来,场面热烈,都认为有些可笑,甚至觉得近乎荒唐,但仔细想来,又觉得这的确是不是办法的办法。白玛友珍仿佛看见那只公鸡在她射出的箭的追逐下占领了阿都拉草场。绒巴也认为这脱缰的话语是冥冥中菩萨的旨意,认为话既已出岂有收回的余地,但他同时也看见老益西在揩额头上不断溢出的汗珠。

经过长久的马拉松式地热议,闹哄哄的局面逐渐平静下来,双方一致同意绒巴的建议。如此一来,一场血腥的草场纠纷在绒巴的裁定下画上了句号,谁输谁赢就看菩萨对谁笑了。

绒巴随后以轻松的心情惦记起鲁尼的那支枪了,这是他出行以来心情最好的一个下午。已经三十二岁的他却长着一张“娃娃脸”,看上去也就二十三四岁,父亲把他送到成都去念中学的日子是他最快活的日子,同眼下的心情一样轻松愉快。他是土司送孩子去汉地上学的第一人,开了土司时代崇尚文化的先河。他对内地的气候非常适应,特别是集麻、辣、鲜、香的各种川菜令他像“瘾君子”那样如痴如醉,至今他都经常恋恋不舍地忆起郭朝华的夫妻肺片、正发园的胖子肉丁、竹林小餐的拌白肉、薛祥顺的麻婆豆腐等不下百种的名小吃。他曾一度对这些美味佳肴迷恋到产生了不想回康的念头,心想要是能当上一个川菜厨子那一定是一件很好玩的事,产生这个想法时他刚好二十岁。

父亲不知是从哪里听到他的这一想法,胡子和头发都气得竖了起来,他只觉得父亲不是在同他说话,而简直是像肚子饿得干瘪的老熊在对着他咆哮。父亲吼道:“你是尊贵的土司之子,是偏安一隅的康巴之王,只要你小子好好读书,厨子,老子可以给你配一百个!”这话之后他就听不清父亲在吼什么了,只见父亲变形的脸上嘴唇不停地在翻动,除了看见父亲的两排牙齿要咬他,父亲的脸不知到哪里去了。

在绒巴吞下一小根可口的羊排的同时,大地也愉快地收起天边最后一抹红云。四周被深蓝色的天幕所覆盖,不远处的溪流发出轻柔悦耳的微微震颤声,如银的月光慢慢地升到那片茂密的白桦林的树梢后,吞美味羊排的口感和无风的初秋之夜使他的心情格外舒坦。

不列颠人鲁尼对酸奶情有独钟,他告诉绒巴他外公的牧场也有类似的奶酪,并愉快地一口一口地吞下这口感爽滑的奶制品。绒巴品着一种叫“邛叉”(将青稞酒加热后放入酥油和糖的饮品)的热酒,他记不起是从何处听说喝邛叉有壮阳的功效,他曾在女人身上验证过这一传闻的功效,自感效果不错。火苗随微风轻轻摇摆着,他望见一张张因火光抖动而变形的脸,像梦中的鬼怪,他问益西:“我走后双方对各自伤亡人员的抚恤是如何处置的呢?”

益西说:“双方已交我处收取的调解费各一千平银子,将牧民的损失补偿分为三个等级,一等损失分给耕牛一头,茶叶十六包;二等损失分给耕牛一头,茶叶十二包;三等损失分给绵羊四头,茶叶六包。那些被烧房屋的补偿都一律按这种等级补偿。械斗中被对方抢去的财物相互交换;对于在械斗中死亡之人的家属,则以免除内外差役作为抚恤。另外两座寺庙承诺为各自死亡的亡灵念三天经,作为超度。”

处置的结果让鲁尼听了后感到吃惊甚至厌恶,大声用家乡话说了一句:“噢,上帝,太不可思议。”说完便离开了篝火。

在场的人对他莫名其妙的举动大为不解,益西看了看各位,做了一个嘲笑鲁尼的鬼脸,并努努嘴,说:“这里酥油里没有他,糌粑里没有他,他在发什么神经。”

这话鲁尼听得一清二楚,他径自来到溪边,望着被月光照亮的跳动的流水,俯下身用双手捧起溪水浇在脸上以平息心里的怒气。他心里在为械斗中无辜死亡的牧民得不到合理的补偿而鸣不平,人的权利在哪儿?人的命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难道没有草贵吗?这些亡灵的“转世”何时才能真正成为这片草原的主人?他蹲在溪边问哗哗流淌的水,但他很快恢复了平静,心想:“是的,就如刚才益西说的那样:这里酥油里没有他,糌粑里没有他,他对这里发生的事不能妄加评论。但他知道,地球上男人和女人是上帝创造的,人与人是平等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格和尊严。”想到这里,鲁尼开始自嘲,作为一个学者来理解文化就是不同区域的人对生死的不同理解,也许用他的文化来理解不一样的文化,的确管得太多了。

听着益西滔滔不绝地讲述谚语的妙用,一连串的酒嗝使绒巴意识到自己喝多了,在篝火离帐篷不远的距离内他的双脚不听使唤地“盘”着走,有一种踩在棉花上的感觉。每当喝到这种“半人半兽”的状态时,绒巴就非常快活。当他看清陪他进帐篷的护卫洛扎和鲁巴后,就神秘兮兮地咧着嘴对他俩怪笑。太熟悉主人习惯的两位互相对视了一下,心领神会了主子的意图,就等他传递他发明的那个“绝世之传”的隐秘手语。果然绒巴伸出右手握成拳头,将拇指插在食指和中指之间,随从笑着走出帐篷。

“邛叉的劲真大。”绒巴一头躺在虎皮褥子上,一只手顺着虎皮的毛纹轻轻地抚摸着它的柔滑。听母亲格央宗说,儿时他在奶妈喂奶的时候,就喜欢一边抚摸虎皮毛,一边吃奶。后来换第二个奶妈时她不知道他这个嗜好,只要摸不着虎皮,他说什么也不吃奶,吓得奶妈不知如何是好,一只奶的奶水都吓得退了回去。母亲告诉了奶妈他的嗜好后,这一嗜好便得以延续。如今他把这个嗜好发扬光大了,把那种快乐进行了延伸,延伸到抚摩裸体女人俯卧在床上时那柔美的长发。

当酒让他想入非非的时候,帐篷外传来狗的狂叫。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后,帐篷的门帘被掀开了,只见昌旺的管家龇牙咧嘴地笑着进来了,他的身后跟着一位埋着脸的女人。一股女人特有的香味扑鼻而来,他半闭着眼睛假睡,用余光打量起进来的女人。昌旺的管家俯在床边说:“你们就好好地请睡了。”说完他扯了扯女人的水袖就退了下去。

“过来,别像雪猪一样,躲在洞口做出一副想晒太阳的样子。”绒巴拉住女人的水袖往床边拽。女人被他的这句形象的比喻说得不露齿地笑了,顺势坐在床上。

他用手抬起女人的下巴,一个还算漂亮的女人出现在他眼里,他命令女人解开发辫,女人在抬手解发辫的同时,他看见了女人硕大的胸脯,顿时兴奋起来,迫不及待地去抚摩女人的长发。女人脱掉衬衣后,死活不肯躺下,瞧着女人麦麸色的腰和肥臀,酒劲立马控制了大脑,他一个秃鹫扑食将女人扑得仰面朝天,女人拼命地抓住捏热(羊毛被)一角捂住胸部,双腿紧闭。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达不到预期的效果,开始生气了,大声问女人:“难道你吃了熊胆,敢不从命?”这时,女人用嘴努了努亮着的油灯,“哦!”绒巴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火速吹灭了灯,黑暗里她变成一只温驯的羔羊,在酒劲的作用下绒巴公子很快在第一回合中败下阵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