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闻噩耗侠女设祭 追天使章虎换面
在鲁碧瑶盘回茂升的第十日,茂升钱庄重新开业,老潘与钱庄老员工全部复工。
祝合义、周进卿、查锦莱、邱若雨等甬商大佬赶来捧场。
茂升的老客户及甬人纷至沓来,加上看热闹的人,将茂升门前的街道堵了个水泄不通。
挺举登上扶梯,拆下“安顺钱庄”的匾额,又将修整一新的老匾额钉上。
礼言、士杰分别在大门右侧并排钉起两块竖牌,分别是“中华民国国立银行上海分行茂升代理所”“上海民立完全商务银行茂升分理所”两大招牌。
钱庄当门摆着一张供案,上面供着鲁俊逸的牌位与遗像。
牌位前面,供品是新政府换发的茂升钱庄的全部物业契约、工商许可、两大银行与茂升钱庄全方面合作的合同文本。
老潘退后几步,扑通跪地。
所有茂升的老人手全都跟着跪下。
老潘饱含热泪,声音洪亮:“老爷,您看见了吗?”
老人手齐声跟道:“老爷,您看见了吗?”
老潘、老人手异口同声,雄壮有力:“茂升钱庄又立起来了!”
挺举、碧瑶双双跪在牌案前面。
齐伯将广济递给碧瑶,碧瑶将他也放在地上,让他跪着。
挺举叩首,默祷:“鲁叔,碧瑶将钱庄赎回来了,是她自己赎回来的。鲁叔,碧瑶变了。她长大了,她与之前完全不一样了。真好,鲁叔,我为您高兴,相信您更高兴。鲁家的其他物业,我相信碧瑶会慢慢赎回来的,我会全程关注,但一定要让她亲手赎回来。至于其他事体,我会处理好!”
碧瑶泪水涟涟,叩首至地,泣道:“阿爸,您的钱庄回来了!”
二人祷毕,站起。
振东递给碧瑶一面铜锣,阿祥递给挺举锣槌。
碧瑶将孩子交给齐伯,仰起泪眼,凝视挺举,朝他点头。
齐伯抱紧广济,落下老泪。
挺举扬起锣槌,猛力敲去。
随着“哐”的一声,众人爆出欢呼。
阿祥等人即时点起一串鞭炮和二脚踢,“噼噼啪啪”的响声不绝于耳。
不远处,一身风衣、头戴毡帽和墨镜的顺安孤零零地站在一处屋檐下,一脸惶然地看着这边的热闹。
经过十八个月的建筑与装修,一座高达八层、外观庄重、融中西风格为一体的地标性大厦矗立在外滩弧形滩头的正中。它在高度上盖过黄浦路上现有的所有洋行大厦,其用料之考究、工艺之精湛、设计之典雅,得到业界盛赞。尤其是楼顶立起的“国立银行”四个镀金大字,个个大若辗盘,远在浦东十里之外,都可清晰看到。
随着大厦落成,国立与民立正式分家。士杰坚决退出国立总理的位置,让礼言同时出任两个银行的总理,他均任协理,执事总董皆为挺举。
国立银行在成立之后,为进一步缩小政府的控股比例,挺举连续两次增资扩股,每次两百万两。每融一次,银行的原股份就作相应溢价。在乔迁新居之际,挺举进行第三轮扩股融资。政府由于拿不出也不愿拿出现银以保持股比,只好溢价让出股份。至第三轮扩股结束,政府原占的百分之二十的股份萎缩至百分之五,但股值却由最初的四十万两溢价至一百万两。
北京政府自是乐观其成,财政部召士杰进京,勉励一番,将新铸银元“袁大头”的主要发行权、印钞权等交给国立,国立股值又翻一番,在各方面超越惠通,成为中国最大的银行。
由于国立银行的原始本金民立银行占有百分之八十,民立银行的股值作同比增长,在民立拥有最大股份的伍挺举一跃成为上海滩上最富有也最有实力的人之一,即使已经掌控惠通的顺安也不能比肩,因为对方是两个银行,而他只有一个。
有意思的是,上海市面上原来最缺的银子,也忽然之间多起来。眼见两大银行的日吸储量连续六个月保持百分之五十的上升势头,礼言坐不住了,拉着士杰忧心忡忡地走进总董室。
挺举看完礼言呈上的表格,放下,看向礼言:“你是哪能想哩?”
“业务量连续增速,且增值介高,这在国外不可想象!”礼言应道。
“国外是何情况?”
“一般而言,银行业务量,尤其是吸储,如果能有持续百分之五的增长,已是佳绩,我们十倍于此!”
“你分析过原因没?”
“张叔,你讲。”礼言看向士杰。
“两大原因,”士杰笑笑,“一是外地资金大量涌入。革命之后,内地不少满清遗老害怕出事体,来上海避难,躲进租界。这些人老土,信不过外国银行,也信不过钱庄,就把钱全都存入银行了。二是南北闹僵了。孙先生号令倒袁,南方不少省份响应,袁政府弹压,不少富人不安了,也开始朝上海躲。两相迭加,市面上的闲散银子一下子多起来。”
“无论如何,有钱是个好事体。”挺举笑起来,“不瞒二位,到上海这些年来,我最最害怕的就是市面上没钱。”
“就银行来讲,”礼言接道,“有钱是个好事体,但钱太多就是个不好的事体。钱是要流通的,放在库里就是死钱。无论何钱,只要存进来,我们都要付利息。”
“张叔,库银多少?”挺举看向士杰。
“国立逾七百万两,民立少些,近五百万两。两行相加,一千二百万两。”
“通常来讲,”礼言接道,“两个银行,备用金不能少于五百万两,以防止极端情况下的挤兑发生。另七百万两中,有两百万两为日常流动,眼下有五百万两为盈余资金,也就是死钱,必须盘活。”
“你讲的是。”挺举点头,“介许多银子放在库里不是办法,得加快贷出去!只有贷出去,才能恢复生产,振兴市场,施惠于民!”
“是哩。”礼言应道,“没想到银子一下子进来介多,原来的贷出制度就跟不上了。”从档案袋里摸出一个册子,“这是我与张叔根据这一情况新拟的贷款方案与程序,贷款人原来为纯粹的企业,此番追加个人,也就是讲,个人也可在有担保的情况下,向银行申请贷款,利息同比高出企业一个百分点。同时,对企业的贷款额度也可适当放宽,引入担保人制度,申请大笔款项者即使没有足够抵押,只要有担保人也是可以的。”
“成。”挺举应道,“这两项变革有利于刺激实业投资。个人这块,我们还可以设个风投基金,鼓励个人兴办企业。”
“这个不属于银行业务范畴,包括保险业,都是要另立公司的。”礼言插道。
“呵呵,我有数了。”挺举笑道,“方才你讲的这些修改,均属于业务范围,不需要再开股东会。你们理出个纲要,我们召开个董事会议决。”
“好的。”
“人员方面,可有困难?”
“高级管理人才依旧欠缺,我讲的是真正懂专业的。近日我又物色几人,都在国外银行做过,也都有志于中国银业,正说要介绍给您哩。”
“不用。”挺举摆手,“用人的事体你与张叔全权决定,我只揪牢你俩就成!”
二人笑了。
“哦,对了,”士杰看向挺举,“有个事体,我差点儿忘了。前些时去北京开会,听到陈炯不少事体。我晓得陈炯与你关系不错,就托朋友关注此事。今朝收到他的急函。”从袋中取出一封书信,递过来。
挺举读信,震惊:“他死了?”
“是哩。”士杰回到他的办公室,拿来一份报纸,是天津卫的《每日趣闻》,头版赫然写着一行标题,“英雄壮志未酬,大侠埋骨异乡”,副标题为“刺人者反被人刺”,内容详细报道革命党骨干陈炯在北京谋刺袁大总统,事泄后遭政府缉捕,潜逃东北,并由东北入朝鲜,在平壤被人追杀后抛尸荒野,报纸还配一张他的尸体遭野狗撕咬的悲惨照片。
挺举双手捂脸,泪水流出来。
“在北京的几天,”士杰讲道,“人们都在讲述他的事体,说是袁总统请他担任工商总长,他一直不肯,处处与袁过不去。袁使人送他五十万块洋钿,条件是他离开中国,到日本或欧美,他不肯。后来,主张设立国会并可能担任议长的国民党大佬宋先生遇刺,陈炯认定是袁总统所为,目的是阻挠议会,欲行独裁,遂谋划刺杀袁。不想袁对他早有监视,结果事败,他与几个同伙反遭追杀……”长长一叹,“唉,可惜了一条汉子!”
“是哩,”挺举抹掉泪水,“就南北和谈来讲,我是支持孙先生、黄先生与宋先生的。袁世凯说服皇帝退位,拥护共和,赞同宪政,孙先生等大多认同,可陈兄想不通。陈兄认定这个天下是革命党打下来的,总统就该由孙先生做。其实,中国目前缺失的是制度,不是总统。他们原本做得不错的,不想却……”摇头,“唉!”
“阿哥讲的是,”礼言接道,“我看过孙先生一些书,大体思路是对的。孙先生认为,革命就是引进西制。而引进西制,首先就应引进制度。西制是议会制,是三权分立,孙先生让出总统北上,与袁总统合作,大体就是在践行西制。当年美国立国时,华盛顿、杰弗逊、弗兰克林他们也是这般,没有争权夺利,而是坐下来,讨论几个月,为后代立起一整套制度。中华民国也应这样,召请各方人士,坐下来,讨论出一套适合中国现状的政治制度,用制度规范政府!如果大家都去争权夺利,只能说明一条,权力比制度重要。”
“是哩。”挺举点头,“讲起这事体,我倒是有个想法。制度不是一下子就能确立起来的。我们的国民习惯了大一统,习惯了皇帝,习惯了人云亦云,上传下达,大多不晓得制度究底有何好处,不晓得何为制度,甚者把制度视作规矩或礼仪,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体。我在想,我们可以拿出一些钱来,成立一个文化基金,专门扶持出版社、报社等,让他们组织相关学者专门探讨西方制度,将西方有关制度设计的书籍翻译过来,展开学术讨论,让国民在讨论中明白何谓制度,学会如何尊重制度。”
士杰与礼言鼓掌。
“礼言,”挺举看向礼言,“这是大事体,由你来做。叫何名字,我们另议。”
“这个不成。”礼言连连摇头,“我学的是金融,学术与文化方面差得远呢。要做,就得找专门人才。就我所知,沪上不缺这些人才。”
“挺举,”士杰接道,“你若放心,这事体我来牵头。北京、上海及各地的大学里我有不少朋友,让他们干这事体,且能不愁衣食,保证挤破头!”
“成。”挺举拱手,“这事体就拜托张叔了!”将报纸收起来,“张叔,这张报纸借我一用。”
几个月前,章虎终于另立门户,买下一个新公馆。
新公馆很大,是个苏州商人的宅子,完全中式,园林漂亮。自从搬进新公馆,章虎开始喜欢花花草草了,有事无事就会拿着一个漏桶,这儿浇浇,那儿站站。
顺安进来时,章虎拿着他的漏桶,站在一个花盆前面,望着盆子发呆。
“章哥?”顺安走近。
“小娘比哩,”章虎指着花盆,“老子天天浇它,嘿,它倒一点儿也不给面子,蔫了!”
顺安笑了。
“笑啥呢?”
“笑章哥呀,”顺安指着花盆,“你是把它爱死了。”
“咦?”章虎看向他。
“这叫发财树,水浇够就成,你这天天浇,有多少棵也得让你浇死。”
“哈哈哈哈,”章虎大笑起来,“是章哥太想发财了。”将漏桶一扔,“来来来,看看章哥的新布置。”
这是一个三进院落,围墙很高,防护功能甚好。这也是章虎看上此宅的原因之一。原主人是个风雅的人,有个大书房,还有写字台、大茶台,各种茶具,还有几个博古架,只是架上的古玩全都搬空了。
所谓新布置,就是书房里的笔墨纸砚之类文房诸宝,还有不少古籍。顺安笑道:“章哥这是要修文习字了?”
“师父拜好了!”章虎笑道,“小娘比哩,年轻时读书太少,这辰光吃不开哩,得奋蹄子追。从今朝开始,我不打牌了,只做三件事体,一是养花育草,二是看书写字,三是卖烟土糊口。师父让我每天抄经,这是帖子。”
顺安竖拇指连赞几下,又将整个院落及不同房间巡看一圈,笑道,“啥都好,只缺一样。”
“缺啥,兄弟讲出来。”
“缺个章嫂!”
“哈哈哈哈,为的就是这事体。不瞒兄弟,章嫂人选,章哥已经瞅好了,这房子就是为她备下的!”
“谁家小娘?”顺安来劲了。
“咦?”章虎盯住他,“兄弟不是早就晓得了吗?”
“你是讲,葛小姐?”
“是呀。章哥此生,非她不娶!”章虎一字一顿,“章哥这先备下婚房,陈炯早晚会有出事体的一天,待他死掉,章哥就动手!”
“章哥呀,”顺安笑道,“兄弟还是那句话,葛小姐是好,但居家过日子就差多了。再讲,就兄弟所知,她的心根本不在陈炯身上,她只爱一个人,就是伍挺举!”
“兄弟呀,”章虎拍拍他的肩,“你是才子不假,但你不晓得女人。葛小姐心里中意谁,章哥早已摸清。她中意伍挺举不假,但伍挺举已经有个女人。伍挺举怕他姆妈,而他姆妈日夜照顾鲁小姐,早把鲁小姐视作伍家媳妇,把你儿子视作伍家孙子,这辰光他想脱身也难了。有鲁小姐占住窝,葛小姐哪能摆呢?葛小姐做惯大小姐,向来说一不二,她能给人做小吗?她既肯戴上陈炯的戒指,就是声明不肯做小!”
“章哥,你不晓得我挺举阿哥的,他……他与鲁小姐……”
“嘿,”章虎白他一眼,“你以为章哥是吃闲饭的?不瞒兄弟,章哥使人守牢他姓伍的了,一个月里,他有至少十日是在家里住的,就睡在你那女人的屋子里。鲁小姐的房子小得可怜,楼上一间大的,是鲁小姐的婚房,楼下一间小的,住着伍挺举姆妈,那个齐伯没地儿,就在院中搭个棚子住了。你讲,伍挺举晚上回家,早上出来,他不住你女人的屋子住哪儿?他姆妈既然认下鲁小姐这个媳妇,伍挺举敢不住在鲁小姐的房子里?”拍拍顺安的肩,“兄弟呀,你该想一想,鲁小姐眼里现在还有你没?女人是不能没有男人的。如果她没有搞定伍挺举,能介绝情?能介快与你分手?”
想到鲁碧瑶的变化,想到她买下茂升钱庄之后的神态,顺安心头一寒。
“葛小姐与伍挺举,”章虎打个响指,“根本就是个戏文,谁若当真,谁就输了。但陈炯不一样。他是革命党,无论干啥事体,是要豁出命的。老子原本不怕他,可这辰光怕他了。为啥怕他,一是老子有钱了,有鞋的就怕光脚的,对不?二是那小子真就是个不要命的。上海光复辰光,他敢只身去江南制造局找总办谈判,他敢把光复会晾到一边,用炸弹逼住商团选他当总督,他敢把伍挺举绑架,他敢把伍挺举的女人公开抢过来,他又敢向光复会长打黑枪,章哥就没这胆子!唉,现在想来,师父真正是个通透的人哪,他多次告诫我,上海滩上三拨人惹不得,一是商会,二是帮会,三是革命党。兄弟搞定商会,章哥也算是半个帮会的人,只剩下姓陈的这个革命党,章哥惹不起呀。”
“章哥呀,既然不敢惹,你又哪能把这房子买给葛小姐呢?”
“我在等着那个姓陈的哪天死呀!”章虎再打一个响指,“奶奶个熊哩,骤雨不终日。革命党蹦跶得厉害,但终究成不了事体,真正能成事体的是袁世凯,这不,孙逸仙下野了,袁世凯当总统了,陈炯的大都督说没就没了。上海是他姓陈的地盘,这辰光他离开上海,到人家的地盘里玩,就如鱼到岸上、虎入水中,我断他活不了几天,章哥候着他呢!”
“章哥,”顺安笑道,“若是这么讲,兄弟倒是有个好消息哩。”
“哦?”
“今朝在商会,”顺安压低嗓子,“彭会长透给我,说是姓陈的没了。”
“啊?”章虎两眼放光,“当真?”
“如章哥所讲,革命党与袁世凯真的闹崩了。前些辰光革命党头子宋先生遭杀,姓陈的认定是袁干的,在北京杀袁报仇,不料袁对他早有防备。陈没得手,逃到朝鲜,而朝鲜原本就是袁的地盘,陈在那儿死于非命,被抛尸荒野,惨哩。”
“哈哈哈哈,好消息哩!”章虎放声长笑几声,“兄弟,从今朝起,请看章哥的戏文。”冲顺安又打一个响指,“章哥这儿有个事体,晚上再请兄弟喝酒。”
从银行出来,挺举一气来到天使花园,见院中正在排练节目。
总指挥葛荔站在指挥位置,乐队为二十个盲童,人手一把二胡,老盲人坐在正中。四十名歌手为各式残障儿童,身穿清一色的天使花园演出服饰,排作四排,每排十人,前矮后高。四排左侧是大天使淑贞,右侧是老盲人夫人,负责领唱。
其他儿童均为观众,整整齐齐地坐在院中,听得见的用耳朵,看得见的用眼睛,张得口的参与合唱。看客中,赫然坐在正中的是阿弥公。
盲人起乐,众盲童相和。起板过后,盲人夫人领唱,葛荔一边指挥,一边与孩子们齐唱。
乐声凄美,歌词为:“西风起,秋渐深,秋容动客心。独自惆怅叹飘零,寒光照孤影……”
孩子们一遍一遍地唱,十分投入。
渐渐的,乐声与歌声整齐起来,大家开练第二段。
挺举看呆了,听傻了。
见唱出个头绪来了,葛荔叫淑贞上来,站在她的位置,负责指挥。
淑贞大大方方地走出来,勇敢地伸出她那双被火烧得残缺不全的手。
挺举闭目,泪水夺眶而出。
葛荔不知何时晃过来,歪着脑袋看他。
挺举依旧沉浸在音乐与歌声的感动中,毫无觉察。
葛荔夸张地吧咂几下嘴皮子,“伍大老板,遇到啥个事体了,哭得介伤心?”
挺举紧忙抹去泪水,朝她笑笑。许是入戏太深,仍旧哽咽。
“哎哟,”葛荔摆手,“瞧这光景,心伤得不轻,看来得去房间里讲喽。”朝他招下手,头前走去。
挺举跟在后面,走进葛荔的房间。
葛荔掩上门,拿起毛巾,在挺举的外衣上抽打几下:“瞧这层灰,呛死人!”
挺举已经缓过神来,任由她拍打。
“讲吧,方才哭个啥事体?”
“那首歌,还有音乐,”挺举看向她,“真好。哪儿来的?”
“这个呀,”葛荔笑了,“是阿弥公哼唱的,说是一首日本歌,讲思乡游子的。阿弥公不过是随便哼哼,盲人阿公竟然拉出曲子来,他的夫人跟着也就学会唱了。”
“是哩,”挺举点头,“这首歌由这些没有父母的孩子唱出来,真正凄美!其实,人世间,有父母也好,无父母也好,人人都是过客,人人都是游子,赤条条来,再赤条条去,走个过场。”
葛荔又是几声吧咂,“酸秀才的味道这又出来了。不仅酸还有些许伤情呢。别不是受到你家那位大诗人的熏陶了吧?如果本小姐的记忆没错,伍大老板怕有小十天没来这个花园了呢,不会是守在家里琴瑟和合吧?听闻尊夫人这些日来如沐春风啊!”
“小荔子,”挺举苦笑一下,“我……这来,是告诉你个事体。”
“我晓得,”葛荔愈发尖刻,“该来的总是会来的。讲吧。”
“你看看这个!”挺举从袋中摸出那张被他折叠成小方块的报纸,递过去。
葛荔接过,展开,赫然看到被挺举红笔圈起来的标题。
葛荔匆匆浏览几下,目光落在那张被野狗撕扯的照片上。
良久,葛荔看向她手指上的戒指,缓缓取下来。
葛荔凝视戒指。
葛荔的泪水汩汩流出来。
葛荔拿起戒指,复戴上去。
“小荔子?”挺举小声叫道。
“挺举,”葛荔看向他,“我们为他设个祭吧。”
挺举点头。
与此同时,天使花园大门外面几棵树后蹲着阿青和一身长衫、羽扇纶巾的章虎。
“兄弟,出来没?”章虎朝头顶问道。
“没。还在那间小屋子里呢,门没关死,有道缝。”树上传下一个声音。
“你娘的,眼睛倒是尖哩,介远的地方,连道小缝都能看见!”章虎笑骂着夸他一句。
话音落处,树上急道:“章哥,出来了,是他俩,朝这方向走哩。”
章虎、阿青急切隐到树后,背朝巷子,拉下帽檐,各人拿起一份报纸,装模作样地看起来,听着挺举、葛荔从他们的背后走过,嚓嚓远去。
待二人隐在巷子口外,树上的人出溜下来,是阿黄。
“章哥,追不?”阿青看向章虎。
章虎眉头紧拧。
“章哥,”阿黄笑道,“是不是相中这个骚娘们了?她跟姓伍的走得近……”
“骚你娘个头!”章虎白他一眼,骂道,“记住,晓谕兄弟们,从今朝起,都得对这位葛小姐恭恭敬敬、唯命是从,谁有半点儿不敬,就是章哥的对头!”
阿黄呲牙。
“章哥?”阿青不解了。
“你们记牢,”章虎盯住二人,“这位女士,葛小姐,就是你们未来的章嫂!”
“啥?”阿黄惊叫。
“章哥,”阿青急了,小声,“她是陈炯的未婚妻呀,报上登过的,上海滩啥人都晓得!”
“死了,姓陈的!”章虎应道。
二人皆惊。
“天哪,”阿黄挠头皮,“她这不是……成个活寡妇了吗?”
“寡你娘个头!”章虎骂道,“你个乌鸦嘴,啥辰光能讲出一句好听的?你嫂子只是跟姓陈的订婚,婚还没结呢,哪能就成了寡妇?掌嘴!”
“哎哟我这臭嘴……”阿黄做个鬼脸,自掌嘴巴,打得噼啪作响。
“哟嘿,还真打呀!”章虎笑了,轻揉一下他的嘴角,看向阿青,“撤!”
葛荔的祭坛设在她的闺房。
自从当了天使长,葛荔吃住都在天使花园里,她的闺房就成了摆设。
葛荔腾空她的妆台,用纸板做出一个牌位,从墙上取下一把刀,供在牌位下面。
刀是陈炯的,挺举依然记得与陈炯初见面时,他向客栈掌柜抵押的就是这把刀。
两行泪水流出她的眼窝。
葛荔的眼前浮出那日她与陈炯火车站诀别的情景,耳边响起陈炯的声音:“我晓得你欢喜的人不是我,我晓得这桩事体你不情愿,但这就是我,我做事体就是这样子的,欢喜你就是欢喜你,其他于我,皆是浮云……陈炯没有什么宝贝好送你的,就请你收下这把刀……因为它意味不同……前面一次,是我守着你;这一次,是你要守着我……是陈炯的最后护身,是不轻易用的。今朝,我把它交给你,就是把我的最后一道守护神交给你了……陈炯已是生无可恋。陈炯行将远行,唯此一愿,就是将我的这条命交付予你,由你掌管……你解错了,是我的身体交给革命事业,命没有。我的命只交给你,由你掌管……有人告官,说我爷爷救的是一个在逃案犯,说那人是毛子,在上海造反,犯下不赦的谋逆罪……五岁那年,爷爷死在牢里……再后来,阿爸死了,它就成为我的最爱,始终没有离开我身,直到遇见你……”
想着想着,葛荔的泪水哗哗流出,号啕大哭。
“小荔子——”挺举哽咽,“我们为陈兄点支香吧。”
挺举寻到三支香并三根蜡烛,一一点起。
葛荔抹去泪水,跪下,朝陈炯合掌,致礼,默祷:“陈炯,谢谢你欢喜我,谢谢你理解我。我晓得你爱我,也晓得你为何爱我。陈炯,请原谅我,原谅我没有爱你,也原谅我没有爱过你,因为我的心里已经有个男人了。女人与男人不同,男人可以爱几个女人,也可以不爱女人,譬如你。但女人只会爱一次,且只会爱一个男人,譬如我。在之前,我不晓得你,不是我不去晓得,是我不想晓得,因为我有挺举就足够了。可后来,你逼我去晓得你,到今天,我已经晓得你了。我向你保证,你已经在我的心中留下一个位置,我的心里有你了。你哪天走的我不晓得,但每年的今天,我会为你上香,每年清明,我会为你烧纸……”
葛荔抬起左手摸向戒指,再祷:“陈炯,你晓得的,这只戒指是你逼着我戴上的,从一开始就违我心。我答应你是为我身边的这个人。今天你走了,我与你的约也就解了,这只戒指还给你。我会替你保存起来,供在你案前,只在每年的今天,你的祭日,我会拿出来,戴给你看!现在,我正式把它取下来了,我晓得你会谅解的!”
葛荔祷毕,将手上的戒指缓缓取下,郑重搁在陈炯的刀鞘上。
一刀一戒,在烛光中闪闪发亮。
葛荔转过身,眼泪汪汪地看向挺举。
挺举凝视葛荔。
葛荔伸出手指:“我的那枚戒指呢?”
“落在张园里了!”挺举两手一摊。
“你想不想晓得那天在张园,小荔子为什么会脱掉你的戒指,戴上方才那枚?”
“我已经晓得了。”
“啥辰光晓得的?”
“在你脱掉它之后的第三天,在天使花园里,我坐在阿弥公身边,坐着坐着就晓得了。”
“真好。”
“你不会介意一只全新的戒指吧?”挺举目光殷切,“它来自一颗挚爱的、负疚的、感恩的心!”
葛荔轻轻“嗯”出一声,眼睛闭上,嘴唇微启,轻轻向他张开双臂。
挺举迎上。
几日之后,申公的偏静弄堂里热闹起来。章虎打头,阿黄、阿青抬着一个沉重的礼箱跟在身后,停在申公的院门外面。
两扇黑漆大门紧紧关闭,但没有上锁。
显然,人在家里。
章虎敲门。先是很轻,继而加重,再后来,声音更响了。
院中静寂无声。
“咦?”章虎眉头一挑,看向阿黄,“你可看清爽了,是这院子?”
“阿哥呀,”阿黄急了,“我这别的不成,眼却尖着哩,审过三次了,老神仙进的就是这道黑门……”凑到门上,隔门缝由上看到下,“嘿,阿哥,没上闩哩!”
阿黄轻轻一推,门响了,裂开一道细缝。
阿黄伸进脑袋,眼睛转一圈,缩回来。
“阿哥,”阿黄朝院里努下嘴,“院里没人,房门是开着哩。”
“你小子,失礼!”章虎骂他一句,将房门关上,再度敲门,“老神仙,老神仙,您在家吗?晚辈章虎有事体求请!”
院中仍无声音。
“阿哥,老神仙也许不在家呢?”阿青小声道。
章虎努嘴。
阿青推开院门,蹑手蹑脚地走进院子,走到房门外面,瞄一眼,踅回来,压低声音:“在哩!”
“做啥哩?”
“跟在观里一样,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是打坐!”章虎白他一眼,“你小子,到上海介久了,一点也不长进!”
章虎走进院子,来到房门处,见申公一动不动地坐在堂中,已经入定。
“抬进来!”章虎低声吩咐。
阿黄、阿青将礼箱抬进院子。
章虎退后一步,在房门外面撩起长襟,跪下。
阿黄、阿青急忙跪在他的身后。
光阴一寸一寸移动。阿黄、阿青撑不住了,弄出不少动静。
“阿哥呀,我这膝盖骨疼哩,腿麻哩,就跟针扎一样。”阿黄压低声音道。
“阿哥,”阿青小声道,“老神仙是坐着哩。”
“嘘——”章虎显然也是撑不住,改跪为坐。
三人全部改为坐姿,被压住的血液一下子循环起来,从小腿一直麻到脚尖,麻得三人无不龇牙咧嘴。
“阿哥呀,”阿黄缓过劲来,努嘴,“我看清爽了,老神仙坐着蒲团,咱坐的是泥地,前两天才下过大雨,地下湿。咱跪屋里去,不定有个蒲团哩。”
“进来吧!”申公的声音传出来。
“老神仙——”章虎叩首。
“老神仙——”阿黄、阿青亦叩。
没有应声。
章虎起身,迈进房门,见申公端坐于蒲团,出定了。
章虎跪下,叩首:“老神仙在上,请受晚辈章虎及二位兄弟一拜!”
阿黄、阿青亦跟进来,跪叩。
“老朽不收无来由之头,讲吧,你们寻上门来,所为何事?”申公的眼睛微微睁开,瞄他们一下。
“是这样,”章虎应道,“晚辈遇到大麻烦了,欲求老神仙神卦,几番去清虚观拜求难见仙踪,几经打探方才寻访至此,冒昧登门,有扰老神仙清静,恳请赎罪!”
“小伙子,遇到什么麻烦了?”
章虎转对阿青、阿黄:“你俩哪能个愣哩?先给老神仙上谢礼!”
阿青、阿黄麻溜地爬起,回到院里,将礼箱抬进堂中。
“小伙子,”申公淡淡一笑,“老朽已于年前金盆洗手,不再打卦看相,自也不收谢礼了。你的谢礼,就请带回吧!”
阿青、阿黄看向章虎。
“老神仙呀,”章虎先是一怔,继而叩首,“晚辈遇到大麻烦了,望老神仙大发慈悲,救救晚辈啊!”
申公眉头一皱:“老朽不是问过了吗,是何麻烦?”
“是是是,”章虎又是几叩,“晚辈近日患上心魔,食不甘味,夜不成寐,总是疑神疑鬼,几乎天天做噩梦,每一夜都要吓醒数次,苦不堪言哪。晚辈去看医生,医生说是心魔,晚辈想尽办法,仍旧医治无效,特此恳请老神仙解救!”
“魔为心生,想必是你做下亏心事了。”
“是哩,是哩,老神仙神断!”章虎再叩,“晚辈早年不知高低,不明是非,做下不少缺憾事体,这是得报应哩。晚辈甚想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可又不知哪能个做起,是以苦恼,恳请老神仙指点迷津!”
“你讲的是,好人难做呀。”
“恳请老神仙大发慈悲,指给晚辈一条明路!”
“欲做好人,先行善事。你可多做善事,少行恶事,心魔慢慢就会去了。”
“谢老神仙指点!”章虎叩首,“老神仙,晚辈还有一求!”
“你讲。”
“晚辈姓章名虎,乃先父所取。晚辈自忖,晚辈之所以嗜恶厌善,欢喜打打闹闹,想是与这个‘虎’字有关。‘虎’字张牙舞爪,总想逞强,晚辈……恳请老神仙为晚辈易名!”
“你有此悟,倒是可喜。”申公应道,“老朽这就为你更名。章者,纹也,配上虎字,就是斑斓猛虎,过于直露。虎当啸于山林,隐于草莽,而不可招摇过市,你可易名为啸林!”
“谢神仙赐名!”章虎连叩三次,“啸林将以此名为始,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你可以走了!”
“还请老神仙收下谢礼!”
“老朽明言在先,既已金盆洗手,就不能再收谢礼。”申公微微闭目,“你们若不拿走,老朽就会将之扔到大街上,任由人取去。”
“这……”阿黄急了,“阿哥,老神仙不收礼,哪能办哩?”
“老神仙让我们做善事,”章虎叫道,“你俩讲讲,善事哪能个做哩?”
“救济穷人。”阿青应道。
“啥人算穷?”章虎盯住他们。
“没钱的人穷呀!”
“没钱的人多了去了,你有钱吗?”
“这……”阿青应对不上。
“救助可怜人,成不?”阿黄接道。
“对头。”章虎竖起拇指,“我这问你们,啥人最可怜?”
“没爹没妈的娃子最可怜!”阿黄脱口应道。
“我小辰光就没爹没妈,可我哪能没觉得可怜呢?”
“没爹没妈的残疾儿童!”阿青应道。
“对头。”章虎再次竖起拇指,“我问你们,这些孩子在哪儿?”
“天使花园!”二人异口同声。
“抬去!”章虎回身,朝申公叩首,“谢老神仙指点,晚辈晓得哪能个去做善事体了!”
章虎起身,朝申公深鞠一躬,大踏步出去。
阿黄、阿青抬起礼箱,紧跟于后。
听到院门关闭,脚步声渐渐消失,申公轻轻叹出一声。
天使花园门外,一辆马车驶近,停下。
章虎跳下马车,抡着扇子大步走进。阿青、阿黄搬下礼箱,抬着跟后。
所有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葛荔眉头一紧,迎上来。
“葛小姐,”章虎收起扇子,拱手,“章啸林有扰了!”
“章啸林?”葛荔没有回礼,歪头斜睨他,“哟嘿,本小姐看到的分明是章虎呀,何来的啸林?”
“葛小姐有所不知,”章虎再次拱手,“半个时辰之前,在下的确姓章名虎,可这辰光,在下名叫啸林了!”
葛荔轻轻鼓掌,“既然更名了,为什么不一并更个姓呢?”
“这个……”章虎尴尬一笑,“姓为先祖所系,在下不敢更。”
“名也不是你起的呀,哪能个就敢更了呢?”
“在下也不敢更,”章虎打起扇子,刷地一声来个造型,“可有人敢更呀。葛小姐可知是啥人为章虎更了这名字吗?”
“本小姐不想晓得。虎也好,啸于林也好,都是唬人的货色。”
“小姐若是晓得啸林这个名字是啥人所更,就不会这般讲了!”
“你讲,啥人所更?”
“在三清观里曾为啸林打过卦的那个老神仙。”
“那又怎样?”葛荔果吃一惊,但旋即恢复镇静,“你可想听一个故事?”
“好呀,啸林最爱听小姐讲故事。”
“从前有人养一猫,使其捉鼠。一日,主人带回一画,挂于正堂,画中一虎,虎虎生威。主人甚喜,逢客即赞之。猫观那虎,果然威风,照镜而自视,形似。猫大喜,自以为虎,招摇过市,见大犬而搏之,却为大犬所辱。猫不服,求问大师,大师说,不称虎可矣。猫求易名,大师遂为此猫易名啸林。”
葛荔于瞬间编出一个故事,文谄谄的,章虎听得半懂不懂,晓得是讽刺他的,尴尬笑笑,挥动扇子:“好故事哩。真让小姐料到了,老神仙的确叮嘱啸林,说‘章者,纹也,配上虎字,就是斑斓猛虎,过于直露。虎当啸于山林,隐于草莽,而不可招摇过市,你可易名为啸林’。啸林决定,洗心革面,从今往后,只啸于山林,不再招摇过市。”
葛荔轻拍几下巴掌,“不过,本小姐晓得,狗行千里,依旧吃屎。猫走万里,依旧是猫。是虎才能啸于林、隐于莽,若是一只猫,就不会脱掉逮老鼠的命,是不?”
“章哥?”阿青听得明白,脸脖子通红。
“滚一边儿去!”章虎吼他一句,转对葛荔,赔上笑,“葛小姐,猫呀狗呀的,咱听不懂。”将扇子连扇几扇,“在过去,啸林做下一些坏事体让小姐记下了。从今朝开始,啸林洗心革面,重心做人。有句话叫作‘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不?”
“哟嗬,”葛荔语气揶揄,“章猫虎这是打算放下屠刀了吗?”
“正是。”章虎收起扇子,深鞠一躬。
“本小姐道贺了!”葛荔又拍两下巴掌,抬头西看,“不过,明朝我得看看,这日头究竟能不能从西边出来。”
“小姐,”章虎急了,“啸林是真心的,从今朝开始,啸林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重新做人,首先得是人,对不?”
“对对对,”章虎抖弄几下身上的衣冠,“小姐请看,在下这不是里里外外全变了吗?由章虎变成章啸林。”
“衣冠换了,可这一百多斤,还有那副大肚腩子,依旧没换呀。”
“换了,换了。”章虎转对阿青、阿黄,“抬过来,捐善款!”
阿青、阿黄抬过箱子,打开,里面现出码得整整齐齐的银元,码满一大箱子。
葛荔扫一眼礼箱,回到章虎身上。
“葛园长,”章虎笑对葛荔道,“这箱里是二千块现洋,算在下向天使花园捐献的首批善款。后续善款,在下将分批次交付。”
轮到葛荔吃惊了。
“姓章的,”葛荔指指脑袋,“不会是你这儿生病了吧?”
“回园长的话,”章虎一脸得意,“啸林讲过了,啸林决心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啸林不仅要捐天使花园,还要在上海设立一家福利基金,为上海滩所有需要帮助的残疾孤儿募集善款!”
“姓章的,”葛荔盯住章虎,笑了,“看来你是真的出毛病了。要不要本小姐这就为你请个医生?”
“苍天在上,”章虎指天誓道,“啸林所言句句为实,若有半句虚骗,天打雷轰!啸林一片诚心可鉴日月,还请园长明察!”
“有‘天打雷轰’四字,”葛荔略一沉思,笑道,“本园长信你了。本园长代表天使花园所有天使,向章先生及二位恩主表示真诚感谢!”站定,深鞠一躬。
章虎三人亦忙鞠躬还礼。
“咦,愣个啥呢?”章虎转对阿青,“快,将箱子抬进库房!”
阿青二人抬起礼箱,看向葛荔。
葛荔指一下灶房旁边的饭堂:“就放那儿吧。”
二人看一下灶房,怔了,看向章虎。
“园长,你们没有库房吗?”章虎问道。
“咦,”葛荔瞪大眼睛,“你既捐给本园,就是本园的东西,本园长让放哪儿,就是放哪儿,你哪能管介多哩?”
“是是是,啸林多嘴了!”章虎转对二人,“抬过去。”
二人抬向灶房。
正在此时,阿祥挑着两桶水咯吱咯吱地走进院子。
看到他们三人,阿祥大吃一惊,挑着担子僵在院门处。
章虎看向他。
“阿祥,”葛荔冲阿祥叫道,“愣在那儿做啥?”
阿祥回过神来,一步一步走进来,将水倒进灶房外面的大小缸里,手握扁担,看向章虎。
“园长大人,”章虎盯住水缸,“上海城里早有自流水了,你们哪能不用哩?”
“自流水公司不给排管。”葛荔指着外面,“这两个街区。”
“为啥?”
“一是距离远,二是住户穷,他们担心缴不起水钱!”
“娘稀屁哩,还有这理?”章虎两眼一瞪,爆出粗口,拱手,“葛园长,啸林有个请求。”
“你讲。”
“你这里的水,啸林全包了。这且不讲,啸林还想请你划块地皮,由啸林投资修建一个锅炉房,再盖一个澡池子,让这些娃子,”章虎看向渐渐围过来的孩子们,弯腰抱起一个,在她脸上亲一口,“乖乖,介可爱,介可怜哩,把我这硬心肝都化软了,”转对葛荔,“啸林要让这些娃子天天都有热水喝,天天都能洗上热水澡!”
葛荔鼓几下巴掌。
阿青、阿黄放好箱子走出来。
看到阿祥,阿黄满脸堆笑,向他伸手。
阿祥呆着脸,退后一步。
阿黄讨个没趣,尴尬笑笑,走到章虎身边。
“葛园长,”章虎放下孩子,再次拱手,“章啸林说到做到,就此作别,三日后再会!”朝阿青手一扬,一个转身,大步走去。
葛荔送到门口,望着马车驰远。
“阿姐,”阿祥急跟上来,“你哪能收下他们的东西哩?”
“咦?”葛荔盯住他,“他们送来善款,我哪能个不能收哩?”
“他……”阿祥急了,“他们是阿飞,他们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嘿嘿,”葛荔冷笑一声,“那也得看看谁是黄鼠狼谁是鸡喽!”
“兄弟,好戏上演了!”从天使花园回来,章虎终归是忍耐不住,寻到顺安,一脸兴奋道。
“哪能个演哩?”顺安问道。
章虎约略讲一遍,笑道:“兄弟,从今朝开始,你得叫我啸林。老神仙就是老神仙,文化深哩。我姓章,他讲章字是花纹,虎有花纹,是斑斓猛虎,在山里可以,招摇过市,就太张扬了,会惹众怒。他让我改名啸林,虎当啸于林!他奶奶的,我越想越觉得这个名字改得好!”
“名字改得是好,”顺安赞道,“但兄弟也得敲声破锣,大小姐的事体,兄弟还是放下。她心里只有一个人,就是伍挺举,这个我是晓得的。至于你讲的鲁小姐,他们是做戏呀,没有一个当真,这个我也是晓得的!”
“哈哈哈哈,”章虎长笑几声,“这桩事体就不对你多讲了。兄弟呀,不是章哥小瞧你哩,对付女人,你真还不在行。想想看,兄弟追鲁小姐那辰光,是啥人支的招?追丁小姐那辰光,又是啥人支的招?哪一个不是章哥我?结果如何?鲁小姐让兄弟搞定了,丁小姐也是。不过,话说回来,章哥虽说阅女无数,但还没有追过哪个女人,一是章哥不用追,银子一亮,该投怀的投怀,该送抱的送抱,章哥不用追;二是章哥真还没有相中过哪个女人,只有这个女人,章哥相中了。嘿,今朝过瘾哩,与她面对面,看得清哩,没施粉黛,没洒香水,可那股子骚味儿,冲鼻子哩。还有她那眼神,她奶奶哩,根本没把章哥看在眼里!嘿,章哥真还飙上她了!一推就倒、一摸就哼、一推就流水的娘们章哥真还相不中哩!”
“好吧,”顺安笑笑,拱手,“兄弟祝章哥马到功成!”
“必须的!”章虎信心十足地打出一个响指,“不瞒兄弟,章哥敢说,伍挺举不是对手,因为他只晓得做事体,不晓得哪能个讨女人欢喜。大小姐活在她的世界里,没见过几个男人,不晓得被男人追着是啥滋味,所以才会迷上伍挺举。结果呢?为救鲁小姐,伍挺举结婚了。陈炯看到机会,奋起一追,大小姐就成俘虏了。大小姐没想到的是,事体是会变化的。这当儿陈炯死了,她这儿就留出个空当。只要章哥用心黏上,相信能将她黏回来!”
章虎他们前脚离开,阿祥后脚就去了国立银行。
“阿哥呀,”阿祥一脸急切,“姓章的不仅送来一大箱银元,还说要给花园里接通自来水,修建锅炉房,盖上澡池子呢!”
挺举目光冷凝。
“他讲他说到做到,三日之后就来兑现。”
挺举横眉如钩。
“照理讲,通上自来水,修建锅炉房,盖上澡池子,这些都是娃子们的福分,可这些福分由姓章的做出来,我哪能个觉得不舒服呢?”阿祥接道,“我晓得娃子们可怜,我晓得这世上还有更多的可怜娃子,姓章的愿意出钱出力是好事体,可总觉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姓章的啥坏事体没干过,见到穷人恨不得踹两脚,哪能会没来由地到花园里做这些好事体呢?”
“天使长哪能讲哩?”挺举看向他。
“唉,阿哥呀,要是天使长讲得好,我就不来寻你了。”阿祥长叹一声,“我要天使长不收他们的东西,可她不但收下,还鞠躬打揖地感谢他们。我讲,他们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她却讲,那要看看谁是黄鼠狼谁是鸡了!阿哥呀,天使长没有历过事体,不晓得这个姓章的。姓章的不是鸡,小天使们才是鸡。姓章的不只是个黄鼠狼,他比黄鼠狼可厉害多了!租界里那些开店的,背后骂他是大虫,见他面无不点头哈腰。他买东西,没人敢收他的钱!他这送钱给花园,不定打的什么歪主意,天使长沾上他,是惹火烧身哪!”
“阿弟,”挺举的眉头慢慢舒展起来,“天使长做得是。天使花园是社会福利,无论啥人,只要有心行善,只要真诚关爱这些孩子,我们都不能拒绝,是不?”
“是倒是,可……”阿祥皱眉。
“我晓得阿弟在想啥。”挺举压低声音,“我有个办法,可以让这把火烧不到天使长身上。”
“啥办法?”
“借只耳朵!”
阿祥附耳过去,挺举低语。阿祥先是惊愕,继而连连点头,脸上浮出笑,噔噔噔地跑走了。
阿祥前脚刚走,大堂送来一封信,是江允执写来的,让他方便时来一趟武馆。
挺举猜测是为陈炯的事体,正要下楼,礼言寻他。听礼言汇报完几个事体,挺举干脆也拉他过去了。
二人匆匆赶到武馆,见门口森严壁垒,守着几个荷枪的军人。挺举认出他们是原来的武馆学员,他们也都认识挺举,冲他施个礼,一人带他们进去。
院中的练武场上设着一个祭坛,数百党人正在设祭。祭坛上悬挂着陈炯的遗像,灵堂上面赫然挂着“陈炯同志千古”横幅,两边悬着两条白色幡布,写着一副对联,上联是“功败垂成,英雄喋血眼不合”,下联是“血债血偿,壮士复仇志不移”。祭坛下面,任炳祺、江允执等一大拨同盟会骨干皆着丧服,齐刷刷地跪在堂前。
跪在中心位置的是陈隽。
祭礼已近尾声,江允执上坛,宣读一篇矢志复仇的誓约。
读毕,江允执握拳:“同志们,这封誓约不是读给我们自己听的,是给天上英灵看的。我建议,我们在场各位,各滴一滴血,以血书之,焚给陈炯同志在天之灵。”
言毕,江允执拿出一只大碗,用针尖刺破自己手指,挤出一滴血,滴进碗里。继而是陈隽、任炳祺,再后是排队轮次。
几百滴血滴满大半碗。江允执倒进砚里一些,书写誓约。任炳祺将剩下的血分别倒进几只酒坛,搅和,摆出几百只黑瓦碗,将血酒均匀倒入瓦碗,每人领取一碗。
血书写毕,江允执领誓,众人举碗齐誓。誓毕,陈隽引火,焚誓约。众人饮酒,摔瓦碗,跪地痛哭。
一时间饮酒、摔碗、痛哭、咒骂等声音,汇作一曲悲壮的旋律回荡在武馆上空。
候到祭礼结束,江允执、陈隽、任炳祺等骨干人员终于走过来,分别与挺举二人握手,一起走到陈炯的办公室。
挺举看向陈隽。
陈隽没有哭,眼圈甚至没有红。
“挺举阿哥,”陈隽盯住他,“阿哥没了,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一个阿哥了。”
“阿妹,”挺举不无伤感,指向礼言、江允执,“我们都是你的阿哥。你有啥事体,只管讲出来。”
“在这之前,我只有一个事体,就是盯住你,守住你。这辰光,我多了一个事体,就是为我阿哥复仇。”陈隽目光火热,射过来。
“隽妹,你想过没,”挺举盯住她,引领话题,“哪能个为你阿哥复仇哩?”看向江允执等同盟会骨干,“还有你们,发血誓,喝血酒,要为英雄复仇。可哪能个复仇呢,向谁复仇呢,你们都想过没?”
“袁世凯!杀袁世凯!”众人异口同声。
“唉!”挺举发出一声长叹。
“伍兄,”江允执盯住挺举,“你讲,我们该哪能办呢?”
“我问你们,你们当中,无论是文才还是武略,有谁能比过陈炯先生?”
挺举这一问,显然将住军了。众人面面相觑。
“你们有谁能比得过孙先生?”挺举又是一问。
所有人都不吱声了。
“以孙先生之智,都要北上与袁世凯合作,以陈炯先生之勇,都难向袁世凯复仇,你们却在此又誓又饮,嚷嚷复仇,而不问青红皂白,不分子丑寅卯,不论轻重缓急,不想是非曲直,在下实在以为不智。”
“伍先生,你究底是何意,请讲清爽!”江允执较真了。
“陈炯是我好友,就诸位而言,知陈炯者,莫过于在下。”挺举环视一圈,侃侃而谈,“陈炯所求,是革命事业。陈炯的革命事业是建立中华民国,是实现孙先生的三民主义。三民主义你们应该晓得,可谁能告诉我,究底什么才是三民主义?”挺举目光扫视众人。
“民族、民权、民生!”江允执答道。
“正是。”挺举接道,“先说民族,也即驱逐鞑虏。鞑虏就是满人,孙先生为什么让位给袁世凯,因为让清廷退位的是袁世凯。试想,如果清帝不肯退位,袁世凯没有共和之心,坚决与革命党作对,凭北洋新军的实力,他能打不下来武汉三镇吗?武汉新军为何哗变?是因为反清吗?是因为革命吗?全都不是。是因为他们没有粮饷了。诸位同志,莫说是武汉,即使在上海,光复前夕,在下前往吴淞炮台,亲眼看到,将近四千战士没有饭吃,每人一碗白米饭,也是沿碗沿抹平的。在下亲眼看到,莫说是士兵,即使他们的刘统领,也是一碗米抹平。听刘统领讲,即使白米饭,也最多能撑三日。诸位同志,吴淞炮台守卫的是华夏中国的东大门啊,是长江口啊,是大上海啊,可他们竟然没有一口饱饭吃!大上海的清军没有饱饭吃,武汉只会更惨。先有清军哗变,才有革命成功,是不?”
显然,伍挺举给大家上的是另外一课,是与陈炯所讲完全不同的一课。
众人全都听进去了。
“孙先生是英明的,”伍挺举赞道,“孙先生提出的三民主义是恰切的。逐走满人,复我中华,是每一个汉人三百年来的梦。但逐走满人只是一个开始,关键是,我们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中华。孙先生由此而提出另外二民,一个是民权,一个是民生。真正好哇,同志们。可诸位想想,什么是民权呢?谁能解释民权呢?你们会说,民权就是由民掌权。可你们想过没,谁是民呢?谁不是民呢?如果汉人是民,与汉人生活在一起的非汉人,是不是民?逐走满人,是要把满人全部赶尽杀绝吗?譬如,如果有满人依旧生活在上海,遵纪守法,劳动谋生,他们是不是民?如果他们是民,袁世凯是不是民?如果大家都是民,民权就是让这些民有权。如何让这些民有权呢?就是全民约法,依法治国。这个在西方叫共和宪政。就在下所知,无论是李中堂、袁中堂、张中堂,还有丁大人,他们都是拥护共和宪政的。谁不拥护呢?满清王室。他们为什么不拥护呢?因为手中的权力。他们不想分权,他们只想专制。在民权这点,孙先生与袁先生是一致的。正是因为袁世凯拥护共和宪政,孙先生才肯让出临时大总统之位,是不?”
挺举所言皆是事实,众人纷纷点头。
“诸位朋友,民权即建立共和国,以宪政治国,那么,民生呢?民生就是让民生。何谓让民生呢?就是让民老有所养、幼有所抚、病有所医、饥有所食、寒有所衣,这是最最基本的民生。清廷一心为己,民不聊生,所有才有今日之覆啊。民为何不能生呢?因为穷人没有土地。所以,孙先生才提出平均地权。如今,清廷没了,三民主义的第一民已经结束了,摆在我们面前的当务之急是后面的二民,一是建立民国,二是平均地权,使民有生……”
“伍先生,”江允执插上,“袁世凯不可信,是他暗杀宋先生的!”
“这是一个刑事案件,应该由新成立的中华民国依法解决。譬如说宋先生,陈炯认为是袁世凯杀的,袁世凯承认不?他没有承认。陈先生怒极,去刺杀袁氏,结果未能成功。同志们呀,我们假设一下,来个换位思考,假设你们中的任何一人,譬如你江先生,是袁世凯,我是陈先生,我的同党宋先生被暗杀了,我认为是你江先生干的,想尽办法杀你。我成功了,你江先生被我杀了。”挺举讲到这儿,指向陈隽,“假使她是中华民国大法官,有一天,她把这个案子破了,宋先生是死于他因,不是你江先生杀的,你讲,你有多冤?我呢?是不是就是个谋杀犯?”
“这……”江允执显然从没有这般思考过问题,支吾其词。
“诸位同志,”挺举扫视众人,语重心长,“革命党人也是要讲道理的。什么是道理?事理。凡事皆有其理。至于宋先生的谋杀案,是极大的凶案,早晚会有破案的一天。怎么破案?拿出证据。譬如讲,我们的英雄陈炯先生。按照记者的报道,他被人谋杀了,死在朝鲜。可记者的话,我们能相信吗?就眼前而论,北京官方没有报道,一切皆是传闻。诸位当中有谁看到现场了?即使陈先生真的遇难,我们如何证明就是袁世凯派人追杀的呢?仅凭推测或猜疑是不可以的。我们需要证据。诸位同志,在下有一肺腑之言,如果诸位真的要替宋先生报仇,就去寻找杀害宋先生的证据。如果真的要替陈先生报仇,道理是同样的,前往朝鲜,追查事实真相,查出真正的凶手。如果是他袁世凯,就把证据公诸于众。同志们哪,反过来,你们去杀袁,去报仇,如果不成功,你们白白流血。如果成功,你们把袁杀了,袁就有可能成为英雄,就有可能出来更多的人去替袁报仇。反过来,若是把证据公诸于众,摆在法官面前,铁的事实搁在那儿,袁世凯就必须自证清白。如果他证不了自己的清白,他还能在总统位置上干下去吗?他不在总统的位置上,陈先生的死就会是个刑事案件,袁氏就会作为杀人凶犯被刑之以法。同志们哪,将来有一天,如果连袁世凯这样的总统都能被我们绳之以法,这不正是我们要建立的全新国家吗?假使不建这样的国家,我们要建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呢?难道要建一个一切由革命党人说了算的国家吗?譬如你江先生,假设你是最大的革命党人,所有的革命党人都听你的,而你又说错了呢?你哪能个保证你讲的每一句话都是公平正确的呢?你哪能个保证你所看到的每一个事体都是真实存在的呢?天下之大,你能听得过来吗?你能看得过来吗?如果不能,你会成为什么呢?你与大清王朝的皇帝差别何在呢?革命党人推翻大清王朝,难道只为建立另外一个同样由一言定九鼎的专制王朝吗?”
“伍先生,”江允执被完全折服,朝挺举深鞠一躬,“允执今朝领教了!请允许允执代表上海所有革命同志恳请你今后多来此地坐坐,如今朝这般给我们讲讲课!”
“谢谢信任!”挺举回他一躬,看向陈隽,“隽妹,阿哥今朝过来,一为追悼你的阿哥,二为寻你。”
“有事体吗?”陈隽一脸钦敬。
“求你帮个忙。”
“你讲。”
“这个得私聊。”
“那就请我吃米粉吧,我饿了。”陈隽伸手挽住挺举的胳膊。
“允执,”挺举看向江允执,淡淡一笑,“你不想吃碗米粉吗?”
在章虎约定的第四日上午,天使花园里张灯结彩,喜气盈门。两条长幅飘在园门两侧,写的是,“商会议董倾囊捐爱心,天使花园沐恩献歌舞”。
附近街坊看热闹的大人娃子们围在门口,伸着脖子向里面张望。
花园门外,满地是炮仗响过的碎屑。
巷子尽头现出一行队伍。
章虎打头,阿青、阿黄并水厂、锅炉厂等施工师傅二十多人跟在后面,浩浩荡荡,直奔过来。
远远望见他们,阿祥、振东同时点亮鞭炮和二脚踢,嗵啪的响声犹如过年一般。
“章哥,”阿黄一脸兴奋,“看,场面搞得介隆重哩!”
“啧啧啧,”阿青咂舌,“阿嫂真是给面子哩!”
章虎一脸风光,将头发拿手又理几下,摆起羽扇,昂首挺胸地大步走向院门。
听到鞭炮声,正在向里面看热闹的人群纷纷扭头。
人群让出一道缝,匆匆走出挺举和葛荔。
挺举的另一边,站着陈隽。
挺举着长衫,葛荔着唐装,陈隽着时装,三人灿然夺目。
章虎迟疑一下,大步上前。
葛荔看一眼挺举,二人拱手,笑脸相迎:“天使花园天使长葛荔偕同天使花园总董伍挺举先生并上海《申报》新闻版记者陈隽小姐,欢迎章先生一行携爱心光临!”
几个摄影师扎下机子,拍照。
章虎大是惊怔,但此时容不得多想,硬起头皮迎上,拱手:“应该,应该。”
挺举伸手礼让:“章先生,诸位善人,园中请!”
章虎等众走进花园的院子,盛大场景令他们目瞪口呆。
所有天使穿着漂亮的制服,整齐划一,组成队形,面向主席台站定。
主席台坐北面南,实际是一排长桌子,上面铺着红布。
主席台上方飘着一条横幅,上写:“庆祝上海天使花园基金会成立,欢迎社会各界同胞爱心募捐。”台中央端坐的是彭伟伦、祝合义、周进卿、马克刘、范礼言、张士杰等商界大佬。
士杰身边空出一席,号牌上赫然写着“章啸林”三字。
主席台一侧,几家报社的记者与摄影师各选位置,扎好相机,不停忙碌。
主席台前是一大块空场,左侧依序站着三十个天使,淑贞排头,盲人夫人穿一身新装,站在方队最前面。右侧坐着二十个天使,老盲人坐在最前面。
章虎呆若木鸡。
挺举指着最边上写着他名字的牌位:“章先生,请上台观赏演出!”
章虎迟疑一下,上台。
彭伟伦率先站起,鼓掌。
主席台上所有人也都站起,鼓掌。
章虎连连拱手,走向自己席位。
挺举安排好阿青等人,走到主席台上自己的座位,坐下。
“诸位绅士,诸位嘉宾,”葛荔朝主席台拱手,“天使花园始有今日盛会,”看向章虎,“首要感谢总商会议董章啸林先生,是他率先捐献现银二千元,又提议成立上海天使花园基金会。章先生的提议迅速得到天使花园总董伍挺举先生、总商会会长彭伟伦先生、总商会前总理祝合义先生、总商会总董周进卿先生、总商会总董马克刘先生、国立银行上海分行总理张士杰先生、民立银行总理范礼言先生及社会其他各界人士的爱心响应,为此,本天使长代表众天使,向章啸林先生及在座各位善人致以最诚挚的谢意!”深深鞠躬。
众人鼓掌。
“下面请听天使花园合唱团为大家倾情献唱日本民谣《乡愁》!”葛荔再鞠一躬,转身,大步走到方队前面,面对方队,扬起手,“起!”
老盲人听到“起”字,二胡响起。
众残障乐手齐奏二胡,协鸣。
葛荔起拍,盲人夫人领唱,方队响起凄婉动人的歌声:
西风起
秋渐深
秋容动客心
独自惆怅叹飘零
寒光照孤影
忆故土
思故人
高堂念双亲
乡路迢迢何处寻
觉来归梦新
这样两厥词,方队跟着老盲人的二胡,用不同的调子反复唱,尤其是“高堂念双亲”一句,由这些失去父母的残障孩子唱出来,真正是凄然动人。
这日的表演,只有这一首歌,但一首就够了。在场所有大佬无不感动,纷纷向天使花园捐出善款,国立与民立两个银行各捐现银五万元,使总捐助达到一十五万。
返回路上,章虎的脸一直黑着。
“娘稀屁哩,”阿青愤愤不平,“章哥花钱,风头却让他们抢去!章哥没到,他们就开场;章哥是发起人,他们却只给一个边席,眼里哪儿还有章哥?再就是那个狗屁基金。养几个残疾小人要花介多钞票吗?”
“章哥呀,”阿黄附和,“我们是上套了!姓伍的召集介多商界大佬,摆明是在给我们下套。这个五千,那个八千,过一万的好几个,是有意让我们的两千垫底!”
“章哥,”阿青接道,“上海滩上啥样的小娘都有,以章哥才气,名门闺秀随手抓,莫说是寻一个,就是娶一打,也是小菜一碟,何必在这姓葛的身上空耗力道?”
章虎顿住脚,瞥他们一眼:“都给我闭嘴!”
阿青二人吧咂几下嘴皮子,闭上了。
章虎又走几步,顿住,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你俩听好,章哥娶定她了!”
更深夜静。
天使花园院中的大树下,葛荔、挺举相对而坐。
“你晓得不,”葛荔盯住挺举,“今朝我是九十九个开心,只有一个不开心!”
“哪一个?”
“那个姓陈的!”
“你呀,”挺举扑哧笑了,“净朝不该想的地方去想!”
“什么该想不该想?”葛荔杏眼一瞪,“她凭什么一直盯住你看?她凭什么时不时就朝你的身边蹭?她凭什么动不动就翻给我一个白眼?”
“这这这……”挺举再笑,“人家是记者呀!”
“什么记者?”葛荔上气了,“她揣的是司马昭之心,她行的是武媚娘之术!你告诉那个浪蹄子,从今往后,最好离你远点儿,倘若再生非分之想,看我不——”顿住,两眼直盯挺举。
挺举赔笑,“没想到我的小荔子醋劲儿介大!”凑近她,轻声,“告诉你个重大秘密!”
“你讲。”
“在我心里,只住三个女人,你猜猜她们都是谁?”
“天哪,你还敢住三个哩?”葛荔拧牢他的耳朵。
“你还没猜呢?”
“这还用猜?”葛荔脱口叫道,“一个是鲁碧瑶,一个是那浪蹄子,再有一个,就算是本小姐吧!”
“错。”
“咦?”葛荔睁大眼睛,“你讲!”
“一个是姆妈,一个是贞贞,一个是小荔子!”
“姓陈的呢?”
“是义妹。”
“碧瑶呢?”
“也算一个阿妹吧,如果甫顺安一直不回头的话。”
“你就不能坐过来一点儿吗?”葛荔娇喘一会儿,小声嗔怪,“离我介远做啥?冷哩。”
挺举笑了,朝她挪挪。
葛荔也挪一下,二人靠在一起。
葛荔斜过来,歪在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