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论短长总董动粗 干粗活莽徒挨骂
时光荏苒。转眼之间,广济已是两岁多了。与甫顺安一样,广济的嘴巴极甜,一天到晚追着齐伯、伍傅氏,“大大”“恩奶”不离口,听得两个老人心里乐滋滋的。
由于伍傅氏是小脚,追不上孩子了,看守广济就成为齐伯的专务。
齐伯乐在其中。齐伯晓得,这个家中最艰难的辰光已经过去,尤其是碧瑶,不再是一天到晚苦着脸,而是走路一阵风,脸上充满活力,笑声多起来了。
鲁家的小小院落里重新飘起生活的蜜味。
太阳还没落山,一阵自行车铃声响进弄堂。广济远远听到,欢叫一声“姆妈”,撒丫子就朝院门外面跑。
是鲁碧瑶,一身银行的工装,飒爽英姿地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驶向家门,看到广济,将铃儿摁得越发响了。
齐伯站在院门外,美滋滋地看着碧瑶下车,抱起广济,将他放在车座上,一手扶他,一手推车,笑吟吟地走过来。
伍傅氏迎出来,取下车子后面的挂篮,里面是碧瑶顺路买回的各类食品。
“哎哟,”伍傅氏查验食物,乐不合口,“介大的带鱼,还有小黄鱼哩!”
“是从舟山来的,刚下船,新鲜哩!”碧瑶将车子扎好,抱下广济,匆匆上楼。
一会儿之后,碧瑶换了一身便服,走进灶房。
“碧瑶,”伍傅氏急道,“你快出去。灶房里脏,甭把你的好衣裳弄坏了!”
“姆妈,”碧瑶笑道,“我换过衣裳了。从今朝起,我要跟着姆妈学厨艺!”
“哎哟,”伍傅氏叫道,“你这小姐身,细皮嫩肉的,哪能学得这般粗活哩?”
“姆妈,我啥都要学哩。”碧瑶解下伍傅氏的围裙,束在自己腰上,“尤其是烧菜,我必须学会,等姆妈和齐伯老了,我就做给你俩吃,我要学会八八六十四样菜,让你和齐伯,还有挺举,一日三餐不重样!”
“好闺女呀,”伍傅氏笑得合不拢口,“你学介多,姆妈哪能教得了你哩?”
一辆黄包车停在丁府门外,一身宁波乡姑服饰的秋红跳下车,走向院门。
门卫拦住:“你,寻啥人哩?”
“丁小姐!”秋红应道。
“我们府上小姐多哩,是哪个丁小姐?”门卫眼睛一瞪。
秋红瞄他一眼,“就是傅晓迪先生的夫人,丁倩雯!”
门卫上下打量她:“啥事体?”
“是个重要事体,有人托我带给她个密信。”
“信呢?”
“是密信,给小姐看的,又不是给你的,你拽个啥!”秋红白他一眼。
听她语气冲,门卫迟疑一下:“你候着!”进去,不一会儿,大丫鬟走出来,“小姐有请!”
秋红被带到丁倩雯的闺房。
“你是啥人?哪能个要寻我哩?”丁倩雯盯住她。
“我叫秋红,前些年是鲁俊逸女儿鲁小姐的贴身丫鬟。”秋红应道。
丁倩雯的眼里放出光来,对大丫鬟道:“你们出去吧,我与她单独聊会儿。”
大丫鬟出去。
“丁小姐,你想听啥?”秋红盯住她。
“关于鲁小姐的事体。”倩雯问道。
“鲁小姐有许多事体,有与傅晓迪的事体,也有与伍挺举的事体!”
“我想听她的所有事体,”倩雯几乎没想,“尤其是她与傅晓迪的事体。”
“你得给我倒碗水!”秋红指指嘴巴,“有点儿渴哩。”
倩雯抱歉地笑笑,泡出一碗玫瑰花茶,摆她面前。
秋红动作优雅地小品一口,一五一十地讲起她所知道的有关鲁小姐与傅晓迪的所有事体,尤其是傅晓迪如何巴结秋红,骗取鲁小姐信任及鲁小姐如何走火入魔般爱上晓迪并与她偷情的详细过程,听得丁倩雯如听传奇故事。想到自己与礼言也是这般爱恋,丁倩雯深有感触。
“丁小姐,”秋红末了说道,“关于傅晓迪,我所晓得的不过是冰山一角,有一人远比我晓得的多。”
“啥人?”丁倩雯急问。
“徐庆泽。”
“徐庆泽是啥人?”
“他是傅晓迪的师兄,鲁老板的跑街,后来被傅晓迪暗算了,失去跑街职位,再后来被傅晓迪逼得家破人亡,是这个天下里最恨傅晓迪的人,眼下做私家侦探,专门收集傅晓迪伤天害理的材料。”
“有骨气!”丁小姐赞一声,“我能认识此人吗?”
“是让他来见小姐呢,还是小姐屈尊到他的侦探所?”
“去他的侦探所!”
“请小姐换套衣服,免得扎眼。”
丁倩雯换上一套便服,随秋红出来。二人叫了车子,直奔跑马场方向,在四马路乐平里玉棠春的斜对面停下,打开一扇石库门,走到三楼,方见门口挂着一个招牌,上写“余氏私家侦探所”。
丁倩雯晓得这儿。从这个寓所的窗子望下去,玉棠春的大门一览无余。
秋红介绍完毕,依旧是一副络腮胡子打扮的庆泽搬出一箱材料,打开,看向倩雯:“这些是我查到的关于傅晓迪的所有材料,敢问小姐想要了解他的哪些方面?”
“都有哪些方面?”丁倩雯也不急了。
“有他的家庭,有他的家世,有他与伍挺举,有他与鲁小姐,有他与麦基洋行,有他与章虎,有他与彭伟伦,有他与车康,有他与你姆妈如夫人,当然,也有他与小姐你了!”
“我要是全看呢?”丁倩雯看向他。
“丁小姐,”庆泽应道,“我是开侦探所的,我倾家荡产,才调查到这些资料,小姐若是想看,多少需要付些费用。”
“该付多少?”
“就方才我讲的,他与一个人的关系,一百块洋钿。如果小姐打总儿全看,我打个折,五百块洋钿。”
“我给你一千块洋钿!”丁倩雯指秋红,“过会儿让她随我回家取钱!”
“谢小姐赏赐!”庆泽打开案宗,“但小姐只能在这儿看,不能拿走。”
“成。”
伴随着宋教仁、陈炯事态的发酵,袁世凯宣布解散国会,滞留在北京的国民党人纷纷离开,南方省份宣布独立,袁世凯派军征伐,南北决裂。
征伐就要花费银子。袁政府四处花钱,银子吃紧,唯有一次接一次地发行国债。
分配至上海的国债就由上海总商会统一调配,权力落在彭伟伦手中。
顺安正在惠通处理事务,接到彭伟伦电话,紧忙赶来,敲响会长房门:“彭叔,我是晓迪!”
“进来,门没上闩!”彭伟伦应道。
顺安推门进来,见彭伟伦坐在他的大班桌前,一手执杯,一手用指节轻敲桌面。
桌面上摆的净是茶具,有一只茶台面,一只紫砂壶,几只紫砂杯,另外一侧是一架炭炉并冒着热汽的铁壶。
由查敬轩一手购置的红木大班桌,一到彭伟伦手里,就变作一个茶台了。
“彭叔呀,”顺安呵呵笑着在对面坐下,“小侄在楼下就嗅到茶香了!”
“你的鼻子尖哩。”彭伟伦推给他一杯。
顺安端起杯,品一口:“啧啧,好茶!”看向伟伦,“观彭叔神情,像是有好事体哩!”
“让贤侄猜到了!”彭伟伦压低声音,“新下来一批公债,是袁总统亲自督办的,三年期,息银百分之十二。”
顺安一脸惊愕:“介高?”
“高的还不只是息银,”彭伟伦接道,“代办费也提高一个点!”
“总数多少?”
“全国一共是二千万块洋钿!”
顺安屏住呼吸:“上海多少?”
“六百万!”
顺安长吸一口气。
“晓迪呀,”伟伦提过铁水壶,冲茶,“这个事体不小哩,彭叔虽是会长,可也不能乾纲独断是不?彭叔一接到消息,第一辰光就给你打电话,先听听你的意见。”
“要不要去叫下张状元?他也是副会长,还排在小侄前面哩!”
“张状元呀,”彭伟伦将铁炉放到炭炉上,悠然地敲着桌子,“他老人家忙哩,你见他啥辰光到过这儿?”
“是哩彭叔,”顺安听出话音,笑了,凑上去,“哪能个分配法小侄听你的!”
“商会要讲究公道,”彭伟伦将泡好的茶斟进杯里,“我的意思是,国立银行上海分行二百万,民立银行一百五十万,惠通银行上海分行一百五十万,余下一百万,分给几个小行和钱庄。利益要均沾,是不?前面几次发放,国立与惠通占得多些,众人意见不少哩!”
“彭叔,”顺安大急,“这个不合适!”
“讲讲,哪儿不合适了?”
“国家公债是大事体,必须交给国有银行发行,这是惯例。如果民立银行与一些小行以及钱庄也发,上海金融市场就会乱套,就会不利于稳定国家银根呀!”
“你讲的虽是,”彭伟伦慢条斯理,“可公债的事体,最早是从民立发起的,没有民立,就没有公债,是不?咱吃水不能忘记掘井人,是不?”
“是归是,”顺安争辩,“但民立控股国立,给国立就是给民立了。国立与民立本为一家,彭叔分作两家,岂不是不公道了?若是此说,惠通也可以投资一家银行,再起个名字,是不是也得分掉份额?”
伟伦笑了,“你讲的倒是一个理。”倾身,“贤侄你讲哪能个分配哩?”
“依旧由惠通银行、国立银行两家分担,民营银行一个子儿没有!”
“这个嘛……”伟伦的身体朝后仰仰。
“彭叔,这是公债不是私债。哪天有谁发行个私债就可完全交给民营银行啊。”
“好吧,你讲,你们两家哪能个分法?”
“惠通四百万,国立二百万!”
“哎哟喂,”伟伦夸张地打个哆嗦,“贤侄呀,你这胃口也太大了吧?”
“那就三百五、二百五如何?”
“这个嘛……”伟伦闭目。
“彭叔,”顺安压低声音,“多出的一百万,佣金……”伸手比画了一下。
“贤侄的意思是——”彭伟伦睁开眼,盯住他。
“五五开,只要彭叔点个头,得六!其他依旧是老规矩,三七,成不?”
“唉,”彭伟伦叹出一声,又咂几下子,“贤侄真是个生意人哪,这不是死逼着彭叔点头吗?”
民立银行总董室,桌面上摆着一摞子账册。
挺举一册一册翻看,礼言坐在他的对面。
士杰气呼呼地大步跨进:“二位都在,刚好。这桩事体,气人呢!”
挺举抬头:“啥事体?”
“公债事体,”士杰应道,“这次公债发行,总量是六百万元,惠通分到三百五十万,我们才得到二百五十万!”
挺举、礼言互望一眼。
“啥人都晓得上海是三大行,国立、民立、惠通,前几次分配,民立都有,这次哪能一块钱也没有了呢?即使不给民立,惠通哪能就比国立整整多出一百万呢?这样的事体之前从未发生过!”
挺举苦笑一下,按住鼻子。
“挺举呀,”士杰接道,“六百万块公债,照理说是桩大事体,如何分配,总商会要开议董会才是。不晓得这个会议是哪能开的?”
挺举摇头。
“咦?”士杰震惊,“介大个事体,难道是他们私下定的?”
“会不会是总董会定的?议董会没开,至少我不晓得。”挺举应道。
“问问晋卿。”士杰看向电话。
挺举接周进卿电话,他不在商会,又接到他的公司里,传来进卿声音:“……哎哟哟,是挺举呀,介久没听到你的声音哩。啥事体?……六百万新公债?没开会呀!我不晓得哩……呵呵呵,成,我请客,一定坐坐!”
挺举放下电话,眉头紧锁。
“一定是老彭与傅晓迪搞鬼了。”士杰叫道,“老彭本就诡诈,这又跟他混到一起,真就鬼到一起了!”
“礼言,”挺举沉思良久,看向礼言,“你讲,不到两年辰光,政府已发六次公债,且数额越来越大,会不会……”
“也在情理之中,”礼言笑笑,“政府新立,局势动荡,财政开支庞大,又没有积蓄,只有发行公债一条路可走。我推算过,前几次公债总共是三千八百万元,从理论上讲,介大个国家,当在可控范围。美国所发生的公债在国民经济中所占比例远大于此。”
挺举笑笑,看向士杰,“张叔,配额既已分配,就算了吧!”
“相差一百万哪,”士杰心有不甘,“这次佣金奇高,七个点,单是佣金就是七万!”
“是哩。”挺举又是一笑,“张叔,我在想,我们不能总是想到佣金。银行的职责是服务于商民,不是为政府筹款,更不是通过筹款谋取自身利益,是不?”
“呵呵,是哩,”士杰先是一怔,继而释然,“张叔让他们气糊涂了。你们议事,我去营业厅看看。今朝客户多,我搭把手去!”
士杰走后,挺举将所有账册推给礼言,做个鬼脸:“我这人天性笨,一见数字就晕头。你这账面,我是越看越晕哪!”
“你必须学会看,这是银行家的必修课。”礼言应道。
“成。”挺举笑了,“待闲暇时,你给我上几课!这辰光,你讲个大体就成。”
“好哩。”礼言翻开一本账簿,“这册是民立银行的总账!今年业务增速在去年基础上又有大幅提升,为百分之六十七。银行经过两次扩股融资,本金现为一千二百万两,库银一千三百万两,今年实现红利三百五十一万元,累计实现红利七百二十一万元!”
“介许多呀。你粗算一下,按照股份,我名下可提多少红利?”
礼言拿出另外一本账册,翻到一页,查看:“你共投入本金七十万两,折合民立银行原始股一万四千股,占银行原始股的百分之二十三点三三。并购度支银行后两次扩股增容,你的一万四千股按比例增溢,目前占民立银行总股的百分之十一点一。三年来,本金不讲,您的红利累计为一百八十九万余元,折合规银是九十五万余两。你投资茂升钱庄、捐助天使花园等,先后提现二十五万元,账上尚余一百六十四万元,折合规银是八十五万余两!”
“将这八十五万两全部开成现银支票。”
“介许多?”礼言惊愕,“做啥事体?”
“银行开办时缺本金,有人借给我规银七十万,约好三年为期。明日约期至。”
“是哩,”礼言笑道,“听祝叔讲过这事体,一直以为他是瞎讲哩。啥人借给阿哥的?”
挺举摇头。
“咦?”礼言不可置信了,“你连啥人借给你的也不晓得?”
“晓得,也不晓得。”
“这……”礼言茫然。
“礼言哪,”挺举大是感慨,“人世间,许多事体本就是无法晓得的,是不?”
翌日后晌,从银行出来,见时辰还早,挺举步行前往老城厢。
进入老城北门,有三条街道都可通往清虚观。挺举几乎是本能地拐向他最熟悉的谷街。
挺举一路走过来,挨个谷行看过去。
终于走到了他的茂平谷行。
门口冷冷清清,一片落寞。门前的树叶落了一地,显然是久未清扫了。门前的匾额上,“安平”二字依在。
挺举本想走进去看看,可站了一会儿,忍住了。
又走过几家,来到他的民济。
民济门口,不断有客人进出,生意闹猛。
挺举走进去。
这是一个远比茂平要小的谷行,仓库也只有茂平的一半,码头是与隔壁的谷行合用的。
阿祥用了两个伙计,自己兼任账房,这辰光正在服务客户。
“阿哥?”望到挺举,阿祥兴奋地扬手招呼,将客户交给伙计,迎过来,“走走走,我带你转一圈。”
二人转一圈,站在河浜边上。
这条河浜挺举再熟悉不过,也喜欢闻它那带有谷香的水腥味。
“阿哥呀,”阿祥乐不合口,“谷行生意越做越好了,前几天我闲下没事体,盘下账,净赚两万多块哩。主要是这两个月赚的,老客户全认咱家,前些辰光秋收,那些老粮户听闻是阿哥的店,全都撑过来,优先卖给咱家,价钱不管,多少皆由咱定,可惜这个库房太小了。”
“阿弟,开这个店,我是哪能个想的,你晓得不?”
“晓得。该赚的钱,咱赚。不该赚的,咱不赚!”
挺举拍拍他的肩,笑着点头。
“阿哥,安平完蛋了,听说这要转手哩。他娘的,只要他想脱手,我就去盘它回来,仍叫茂平!”
“好是好,但盘回那个店的不能是你,该是马叔。晓得为啥不?”
“是马叔的店!”
“对。那个店,是马叔立业的地方,由他盘回来,你与他共同经营。”
“谁出钱哩?”阿祥问道,“盘那个店得不少洋钿哩?”
“你和马叔各出一半。”
“啊?”阿祥急了,“我没钱哪!”
“你有。”挺举笑道,“记得去买日本人那个大楼的事体吗?阿哥讲好五十万两,你俩只花四十八万两,讨回两万,这两万阿哥就算作是你与马叔的了,一人分一万,我给你们记在银行的本金里,这辰光各赚好几万哩,买下这个店绰绰有余!”
“阿哥——”阿祥泪出,“我……我从来没想过拥有介许多钱!”
“你会有的,以后还有更多。你要学会的是,善用之!”
“嗯嗯。”阿祥连连点头,“阿哥,我啥都听你的,你让我干啥,我没讲的。对了,我有个事体,想讲给阿哥!”
“你讲。”
“我想赁个房子,给贞贞阿妹住。”
挺举的目光盯在他身上。
“阿哥,我……”阿祥有点儿局促,喃声,“我是真心的,阿妹她……她不能一直住在天使花园里,是不?阿妹的绣艺学成了,绣得就像是真的一样。阿妹想开个绣店,相中天使花园附近一家门面,位置不太好,但里面宽敞,有个院子,也方便住人。我问妥了,租金不高,一个月三十五块洋钿!这点儿钱,我出!”
“阿弟,”挺举心里一酸,眼眶湿了,两手重重按在阿祥肩上,“阿妹的事体,阿哥全都拜托你了!只要阿妹开心,阿哥没个讲的,钱,不是个事体!”
辞别阿祥,挺举一路走到清虚观。迎他的依然是三年前的那个道人。道人带他入三清殿拜过,陪他走下台阶。二人走到大树下面,就在三年前道人交给他支票的同一个地方,挺举叫住道人,从口袋中掏出三年前的那个信封,双手呈送。
道士看看信封,又看向挺举:“施主,您这是……”
“道爷,”挺举拱手,“还记得三年前的今天吗?那日道爷将此信封交予在下,说是有善人托转。在下拆看,得一书信,约三年为期,归还此封。今日刚好是三年约期,在下特来奉还,还望道爷将此信函转交那位善人!”
道士并无多话,还过礼,收起信封。
别过道士,挺举一身轻松地原路返回。
没走多远,身后响起脚步声。
挺举没有扭头,顾自朝前走。
那脚步不紧不慢,只在他的身后不远处。
挺举脚步加快,后面的脚步声就也加快,几乎是一路小跑了。
挺举顿住步,扭头,吃一惊:“阿妹!”
陈隽抹汗:“你跑介快做啥?”
“你哪能总是跟着我哩?”
“咦,”陈隽拖长声音,“总编让我今朝采访你,不跟着你我哪能采访哩?”
“阿妹呀,”挺举苦笑一声,“你这采访一年多了,哪能不换个理由?”
“嘻嘻,”陈隽嫣然一笑,“哪个理由也没有这个理由硬气呀!”凑近他,“挺举阿哥,实话讲给你,甭再躲我了,你是躲不过的,阿妹就是这脾气,狗扒老鼠——死刨!”
挺举虎起脸,语气严肃:“阿妹,阿哥也告诉你——”
“嘻嘻,”陈隽打断他,“还是我来讲吧。”学挺举声音,“阿哥是个有家室的人,你不可再生妄念!”改回自己声音,两眼如火,语气坚定,“伍挺举,阿妹这也告诉你,甭拿家室吓唬我!既然有家室了,你哪能还一天到晚想着那个姓葛的?甭以为阿妹啥都不晓得,我这就告诉你两点,一是鲁碧瑶根本不爱你,二是姓葛的心思没有全在你身上,就这辰光没准儿就在她的花园里与那个臭阿飞阿哥阿妹呢!她的那个天使花园都快成个阿飞窝了!”
挺举气极,陡喝:“陈隽!”
陈隽打个哆嗦,反应过来,脖子一硬:“我怎么了?”委屈,哭泣,“在这世上,只有我才是真正爱你的人,你……”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挺举甩手,大踏步而去。
“你……”听到声音走远,陈隽猛一跺脚,冲他的背影大叫,“伍挺举,你这头倔骡子听着,我就是轭头,一朝套上你的脖子,任你多倔多狂,也得让你就范!”
挺举的步子越迈越大,扬长而去。
是夜,苍柱将书信呈交申公。
申公展开,里面是挺举所写的书信:
“三清在上,请听挺举肺腑以告。挺举以清爷所资之款七十万两筹组民立银行,奉行三年,经历诸多变化,其中最大者,乃并购度支银行,设立国立银行上海分行。蒙清爷护佑,国立银行上海分行得逢其时,生意兴隆,业务飙升数倍,历经数次扩股增容,七十万占民立银行总股的百分之十一点一,实现红利一百八十九万余元,其中投资茂升钱庄、捐助天使花园等,先后提现二十五万元,账上尚余一百六十四万元,折合规银是八十五万余两,悉数在此。至于本金及每年利银,若蒙三清不弃,挺举暂为代理。至于立行初衷及运营操行,挺举已誓约在先,请三清神明以约纠察!甬人伍挺举再拜!”
“五阿公,”苍柱问道,“挺举这把钱又还回来了,哪能办哩?”
“既然他不用了,你就收起来吧。”申公收起信,抬头应道,“不过,讲明是借给他的,不收利银。支票为八十五万两,余下十五万,可以退还给他。古今圣人,从没有一心为公,家也是要顾的。”
“好哩,”苍柱接道,“此支票为民立银行的支票,是取出现银呢,还是——”
“将此支票转存汇丰,让汇丰与民立算账去。”
“介许多银子,若是转入汇丰,或对民立不利。银行当有备急储备才是。”
“放到汇丰,就是为个备急。民立银行已经并购国立,不完全是民营银行了。如今政局动荡,一切尚在不确定中,哪能把备急的蛋放在一个剧烈振荡的篮子里呢?”
“是哩。”苍柱叹服,略顿,“那个姓章的仍在纠缠葛荔,要不要——”
“让他缠一缠也好。”
“五阿公?”
“葛荔缺这一环,挺举也缺这一环!”
“姓章的心狠手辣,万一他……”
“此人色厉内荏,不到绝望处,应该不会把路走绝。”
在彭伟伦的主持下,总商会渐渐成为袁世凯政府的提款机。除了一波接一波地发行公债之外,各种捐税也以各种名目通过总商会这个平台展示给上海民众。商会大楼的一楼大厅公示栏中,几乎天天都有更新,上面的落款无一例外是中华民国政府,加盖总商会的公章。这些告示、公示或通知也几乎无一不与税、捐、债之类相关。
最新一张是昨天刚贴上的:“通知,十七日上午九时整在二楼议事厅召开全体议董会。议题:关于抗议国民政府国税厅增收商民印花税之实施预案。上海总商会。”
因为要开议董会,除此通知之外,彭伟伦又让助理通知到每一个议董,议事地点定在二楼议董议事厅。
群情激昂,争论激烈,争论双方依旧是粤商与甬商的议董。
主席台上摆着三个席位,彭伟伦坐在主席位,左侧空位是张老的,右侧是顺安。其他四位总董与到会的议董坐在下面的议董席位,就印花税展开讨论。
然而,印花税的议题还没议出几句,就有人扯到其他话题。拉扯一段时间,一个刚刚开设一家银行的湖州议董提到不久前的公债发放权,会场顿时热闹起来。相较此番的印花税,公债发放才是商会里需要讨论的议题,可惜没有讨论。湖州议董连发质问,问是否总董会议过,邱若雨响应,称他不晓得,马克刘维护彭伟伦,讲这等小事体不需要讨论,会长就可确定,结果引发更多争论。
邱若雨、马克刘皆是总董,刚好又坐在一起,由不得由叫骂发展到推搡,继而是相互撕扯。广肇与四明两大商帮各助一边,其他议董纷纷起哄,邱若雨上劲了,双手卡住马克刘的脖颈。马克刘暴怒,揪牢邱若雨的耳朵。
合义、挺举坐在最后一排。挺举欲起身劝解,被合义拉住。
周进卿、顺安起身劝架,顺安拉开马克刘,周进卿扯走邱若雨。
马克刘猛地推开顺安,掂起一把椅子照头就扔过去。那把椅子是榉木的,重而结实,邱若雨眼疾,闪身躲过。椅子不偏不倚,刚好砸在周进卿的肋骨上。
周进卿惨叫一声倒地。
众人惊慌,七手八脚地去扶周进卿。
周进卿额头汗出,刚一动,马上就手捂腰部,叫声更惨。众人又要去扶,合义拦住,转对挺举:“挺举,你周叔怕是肋骨断了,快叫医生!”
挺举急奔出去。
彭伟伦脸色难看,指着马克刘大骂:“滚,滚滚滚,你给我滚出去!”
见闹出事体来,马克刘不敢犟嘴,讪讪出去。
众人纷纷围住周进卿。
挺举联系医院,不一时赶来一副担架,由专人将进卿抬走。医生检查一遍,安排进卿住院,准备接骨手术。
“唉,”从医院里出来,合义长叹一声,“没想到马克刘的火气介暴,使出介大力道,竟然砸断了老周三根肋骨!”
挺举的眉头弯成两道弓。
“议事三小时,吵闹三小时,大家好像不是在议事,而是在比赛嗓门!”
“祝叔,你想过原因吗?”
“彭伟伦镇不住场!”
“照理说,彭叔挺威严的,哪能镇不住场呢?”
“威严不在外,在内。身为会长,处事不公,威严自失。这辰光不是大清了,商会奉行的是西式民主,议员皆有争辩权与议事权,意见不合,自然会起争吵!只是这……吵来嚷去,终归是一事无成,白白浪费辰光。关于这印花税是否抗议,已经议过三次,今朝这又拳脚相向,闹成这般光景,堂堂议董变成街头牛二了!”
“是哩。”
“再就是确定的这些议题,多有问题。要么是税,要么是捐,要么是债,都是政府摊派下来的。总商会不是政府机构,更不是筹款机构,而是商民的服务机构,可眼下的商会,连性质也变了!”
“祝叔有此想法,为何不形成议案,提交议董会讨论?”
“就照这种议法,哪能讨论呢?长此以往,我看总商会早晚要散架!”
“看来,”挺举眉头凝结,“仅有原则上的制度还不行,我们还需要设立具体的规则,譬如说这议事吧,议何事,如何议,我们应该建立一套议事的规范!”
“议事哪能规范呢?”合义苦笑,“商会召开议董会,人家是议董,职责就是议事,舌头这又长在他们嘴里,我们总不能箝人以口吧!在朝廷,这些人叫言官,连皇帝也不敢轻易杀的,何况是我们这民主商会。”
“是哩。”挺举皱眉。
回到银行,踏梯上来,挺举仍旧是满腹心事,边走边思考,步子走得极慢。
“阿哥,”礼言上楼,到他身边,半开玩笑道,“想啥呢,踩死蚂蚁了!”
“想桩事体。”挺举笑笑,“哦,对了,正好向你讨教!”
“房间里讲!”
二人走进礼言的总理室,在沙发上坐下。
礼言边泡茶边问:“啥事体?”
“民主。”
“嗬,介大一个话题。”
“我在想,民主是不是也存在问题?”
礼言笑了:“你哪能介想哩?”
“就说这总商会吧。”挺举说道,“原来是一言堂,一切由查老说了算。眼下民主了,却又争吵不休,各说各有理,一言不合,就打作一团,一个议题,往往是讨论半月也没结果,既伤感情,又浪费辰光。”
“你讲这事体,与民主无关。”
“哦?”
“涉及的是议事制度。”
挺举惊愕:“议事也有制度?”
“是哩。”礼言笑道,“在美国,无论做啥事体都讲究制度,议事也是,因为议事若无制度,就难以议事。没有议事,也就没有民主。因而,如何议事是首当其冲的,也是民主的基础。”
“你讲讲,议事有何制度?”
“三言两语讲不清爽。”礼言泡好茶,递给挺举一杯,自己端一杯,坐于对面,“不过,我可以讲给阿哥一桩事体。到哈佛不久,我被选为中国学生代表,参加学院一个学生助学基金会,主要安排基金分配事项。我们共有二十多名代表,其中一人是主席。第一次参加会议时,我非常惊奇,尤其是搞不懂主持会议的主席竟然自始至终一言未发。一个提案,无论涉及多少资金,从提议到决议,全是由我们这些代表决定的,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然后就投票决定是否拨钱。”
“那……”挺举一脸诧异,“主席做啥呢?”
“坐在主席位上,宣布开会,再宣布散会!”
挺举长吸一口气。
“会议结束后,主席看出我不懂如何开会,就托人送给我一本书,要我仔细阅读。”礼言起身,从书架上拿过一本书,“就是它,我珍藏至今。”
挺举拿过书,翻看。
全是英文,挺举只认识其中一些单词,无奈地看向礼言,目光征询。
“此书叫《罗伯特议事规则》,西方人但凡议事,尤其是涉及决断,就必须遵循此中规则。我们在哈佛开会,依循的也是此书。”
“太好了。”挺举又翻了几下,“这是个大事体了。书里哪能讲的,你得空翻译出来,我看看!”
“没问题。”
挺举回到自己办公室,见桌上摆着一个信函,是通过邮局寄来的,写着他的名字。挺举打开,抽出一张信笺并一张存折。存折是汇丰银行的,白银十五万两,信笺上是短短几行字:“借款非贷款,归还即两清。古今圣人不全是一心为公,家也是要顾的。阿弥陀佛!”
挺举看完,伏在案上,泪水哗哗流下。
“家也是要顾的!”一个苍老的声音穿越古今,回荡在挺举耳边。挺举的眼前浮出葛荔,浮出贞贞,浮出姆妈,浮出碧瑶,浮出齐伯……
挺举擦干泪水,双手合掌,望空拜过,将支票装起来。
是的,这笔钱应该可以赎回鲁宅。那是属于碧瑶的宅子。他去赎回来,于鲁叔是个交代,于碧瑶是个家,于齐伯是个归宿,于广济是个未来。至于姆妈,也可暂时改善一下生活环境,那个小院实在太窄了。待事体过后,待顺安回头,待他与葛荔大婚之日,他一定另外买个公馆,接来姆妈……
鲁家的宅子在顺安手里,几年来一直空置。
挺举晓得为什么空置。
挺举决定给顺安挂个电话,谈谈这事体,刚要去摸电话,铃声响了。
挺举拿起话筒,是碧瑶轻快的声音:“挺举吗,我是碧瑶……在茂升呢……很好,都很好……晚饭辰光能回家吗,有个事体……不是,是家里的事体……哈哈,不能告诉你,拜拜……”
电话挂了。
挺举心里暖暖的。碧瑶从来没用这般语气与他讲过话,电话也是第一次打给他。
家里的事体?家里会有什么事体?
是的,他太久没有回家了。自从伍傅氏将一切挑明,自从碧瑶面貌一新,挺举也就完全放下心事,很少回家了。
挺举拨通顺安的电话:“是晓迪吗……对,有个小事体……见面聊吧……黄浦公园门口有家茶馆,成不……好,茶馆见!”
挺举来到茶馆,点好茶,顺安也赶到了。
“啥事体,阿哥?”顺安神色紧张。商会里的事体闹大了,周进卿是为那笔公债被打断肋骨的,挺举寻他,八成是为这事体。
“日子过得好不?”挺举将一杯水推过去,淡淡问道。
“日子?”顺安蒙了,“啥日子?”
“你的小日子,和丁小姐。”
“我……”顺安怔了一下,苦笑,“还好吧。”
“听说闹些别扭,丁小姐回娘家去了。”
“是哩。”顺安低声。
“我早讲过,强扭的瓜不甜。”
“是哩。”顺安低下头。
“你哪能办呢?”挺举盯住他,“若是依旧信得过阿哥,你就讲讲。”
“阿哥,”顺安眼泪出来,“我晓得,啥事体我都晓得。人是没有回头的路,是不?走错了,就是走错了。”
“错了,可以再拐回来。”挺举声音真诚,“礼言依旧在候倩雯,广济也长大了,嘴巴甜哩,他需要一个阿爸。”
“阿哥,”顺安哽咽,“我……碧瑶……”
“是的,她的心伤透了。”
“我对不住她,我……没有留下退路……”
“退路永远是有的,就看你走不走!”
“阿哥,我……再想想,好不?”
“好吧。”挺举略顿一下,“还有一桩事体。”
顺安心里一凛:“啥……啥事体?”
“鲁家的宅子。”
见不是公债的事体,顺安吁出一口长气,看向挺举:“阿哥哪能想哩?”
“就从眼下做起,把宅子还给碧瑶。一是物归原主,你心里就好受了。二是让你儿子有个空间。”
“嗯嗯,”顺安连连点头,“不瞒阿哥,我……我最后悔的事体就是买下鲁叔的宅子,我……我心里瞎了,我……我不该买呀……我心里疼呀,我……我没去住过一天,甚至没去看过,我不敢看……我……”
“我晓得,”挺举轻叹,“不过,你买得也对,你不买,那宅子就会被别人买走。被别人买走,鲁叔的在天之灵会更伤心。你买了,这宅子就留下来了。无论广济姓什么他都是你的儿子,这是他的命。你把宅子还回去,就是给你儿子也不吃亏!”
“我……可这宅子,还扯到章虎,他……他与鲁叔有仇,他……”
“再有仇,不会与钱过不去!”挺举从袋里摸出存折,“这是十五万两白银,你拿去给章虎。就眼下市价,这处宅子,顶多也是这个价。再空置下去,没人打理,宅子就不是宅子了!”
“阿哥……”顺安泪流满面。
“收下吧,既然是做买卖,就不能亏本,是不?”
“这钱,我不能收!章虎那儿,我给他钱。”
“你若不收,两个人会不乐意。”
“啥人?”
“一个是章虎,另一个是碧瑶。章虎那儿,你把这个交给他,上面是我的名字,他就没话可讲。碧瑶那儿,眼下她的伤口没好,若是你送她的,她不会收。这桩事体,要慢慢来。你有空了,多去看看,从广济入手。那孩子,乖呢。”
“阿哥,若是这么说,我就先收下。”顺安接过存折,“不过,这笔钱算是我借阿哥的,过些辰光,我归还。”
“期待。”
“我今晚就对章虎讲一声,明朝安排人陪你去办相关手续。”
“成。”
告别顺安,挺举松出一气。
从顺安的口气看,他变了,他悔过了。
下面的难题是碧瑶。
碧瑶会原谅他吗?碧瑶的心里还有没有他?若有,有多少?
看看天色,已过6点,天色暗下来。想到碧瑶的叮嘱,挺举大步流星地赶回家里。
刚进弄堂,远远望到自家院里灯火通明,广济迭声叫着“阿爸”,朝他飞迎过来,齐伯呵呵笑着跟在身后。
挺举蹲下,接住扑他怀里的广济,在他脸上亲一口,迎向齐伯。
“碧瑶讲家里有事体,是啥事体?”挺举看向齐伯。
齐伯笑道,“到家就晓得了。”
挺举一头雾水地走进小院,见到处是人,枇杷树上吊着一只大灯泡,将院子照得透亮。不大的院子摆着两张八仙桌,一张是家里的,另一张是借来的。第一张桌边坐着马叔、阿祥、合义、礼言与天使花园的盲人。盲人在拉二胡,众人喝着茶水听他演奏,见挺举回来,全都站起打招呼。盲人听到声音,冲他笑笑,拉出一个迎宾曲。
“嘿,介热闹哩!”挺举笑道,坐在合义身边。
合义笑道,“听碧瑶讲,今朝是个好日子,叫我来陪她阿舅喝酒,说是别人抵不住。嘿,见是这等好事体,祝叔二话不讲,噔噔蹬蹬就跑来了。”
众人皆笑。
葛荔从灶房里走出来:“清场,清场,开宴喽!”
见葛荔也来了,且这般高兴,挺举吃惊,冲她笑笑。
葛荔麻利地收拾桌子,揪住阿祥耳朵:“上菜去,真还把自己当客哩!”
阿祥哧溜一下跑向灶房,葛荔也走进去,不一时,端着盘子、碟子、碗筷出来,几个来回,将两张桌子摆满。
葛荔指着位置最好的第一张桌子:“这张桌子是女宾的,先生们请到另一张。”
众人皆笑。
挺举招呼合义几人坐到第二张桌子上,让合义居首,振东作陪,齐伯与礼言坐在对面,自己拉盲人坐旁边,下首位置留给阿祥与广济。
随着葛荔一声吆喝,碧瑶与淑贞一边一个,扶着伍傅氏一步一步地从客堂里走出来。她们的身后,跟着三个残疾孩子,全是跟淑贞学绣活的小天使。再后是盲人夫人,打扮得也是光鲜。
挺举震惊了。
伍傅氏一身亮丽,所有衣服显然都是新买回来的,头上戴着饰品,胸前别着一朵花,打扮得宛如一个贵妇。
所有人都看傻了。
所有人都站起来,看着另一桌的热闹。
淑贞将伍傅氏扶到主位上,盲人夫人坐在陪位,葛荔、碧瑶两侧上首坐了,淑贞与她的三个弟子跟着坐下,占齐八个位置。
伍傅氏脸上笑出泪,不住地擦。
伍傅氏这辈子,只有今天活得张扬。
碧瑶与葛荔最后出场,从灶房里一人端着一盘超大黄鱼分放在两张桌子的正中。
所有人都看向碧瑶,因为通知他们来的人是她。
碧瑶看向葛荔,朝她拱手。
“今朝聚餐,小荔子就做司仪了。先谢谢诸位亲朋好友捧场!”葛荔站起来,朝众人拱一圈手,“今朝哪能个聚餐呢?因为是个好日子。这个日子是哪能个好哩?这个得由碧瑶讲。”
“祝叔、阿舅、齐伯,还有所有客人与家人,你们都是我鲁碧瑶的亲人,今朝我邀请你们,是为我姆妈,今朝是我姆妈的五十岁生日!”碧瑶站起来,看向伍傅氏,“姆妈,碧瑶祝你生日快乐!”
众人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全都站起来,向伍傅氏祝福生日。
挺举哭了。
他完全忘记了这个日子。
“碧瑶,葛小姐,”伍傅氏不住揉泪,“姆妈今朝最开心,姆妈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介开心的日子,姆妈……呜呜呜呜……”
伍傅氏这一哭,把所有人都感动了,无不落泪。
“齐伯、祝叔、阿舅,还有各位亲朋,”碧瑶眼中出泪,声音真挚,“还有各位亲朋,碧瑶的过去,你们晓得;碧瑶的苦痛,你们也都晓得。碧瑶能有今朝,要感谢你们所有的人,尤其要感谢我的姆妈,她日夜操劳,照顾我与广济不讲,更养出一个好儿子,挺举。在我最最无助的辰光,是他一次一次地搭救我,真诚地帮助我。姆妈还养出一个好女儿,我的好妹妹贞贞,她有一颗天使般的心,是她记起今朝是姆妈的五十岁生日。最最重要的,我要感谢葛小姐,她几次救下我的命,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朝,她是我的守护神,也是我这一生中最最对不住的好阿妹,谢谢你,葛荔,我的好阿妹,我……今生报答不了你,来世一定报答!”
碧瑶这段感恩辞将所有人的泪水都勾出来了,尤其是伍傅氏,不住地拿手抹泪。
“我的阿姐呀,”葛荔抹一把泪,破涕为笑,“今朝是姆妈生日,介开心的日子,你哪能讲这些不开心的事体呢?”看向众人,“诸位亲朋,今朝聚餐主要是吃。相信大家早就嗅到好味道了,早就迫不及待了。在开吃之前,我先介绍一下。今朝这两桌菜,菜品是一样的,每个桌上有八热八凉,收场是四道汤,大多在灶房里候着呢。保证让大家肚子吃饱,缝也灌好。这八热八凉全是自家手艺,其中有小荔子四热四凉二汤,碧瑶阿姐四热四凉二汤。小荔子是打小就练的,算是自学成才,旁门左道居多,阿姐虽说是新近入门,但师父正宗,厨艺厉害。阿姐的师父是哪一个呢?就是今朝的老寿星挺举姆妈。今朝小荔子有奖竞猜,奖品刺激!待吃饱喝美,开始出猜,记住,我只奖励第一名,也就是全部猜中的那个,宁缺毋滥,猜错一个就没戏喽。”
众人皆笑起来。
“下面仪程,由老寿星宣布开宴!”葛荔看向伍傅氏,“姆妈,你讲一句!”
“我……叫姆妈讲句啥哩?”伍傅氏让小荔子搞蒙了,呵呵直乐。
“开宴哪!”葛荔将筷子递给她,“盘中菜品您夹一块塞嘴里就成!”
“开宴!”伍傅氏拿筷子夹出一块,塞进嘴里。
是宴狂欢。
合义与振东拼酒,老盲人献艺,其夫人、贞贞并几个天使献唱,其他人也都跟着学唱,直闹腾到晚上9点。
夜深了,客人全都走了。
葛荔几人收拾好一切,将要离开时,挺举被伍傅氏叫住。
伍傅氏坐在堂中,挺举跪在她的跟前,泣不成声。
是愧疚的泪。
五十大寿,介重要的日子,他却一丁点儿也没有记起。
不是他记不起,是他根本没有去想。
姆妈的生日他是晓得的,可他为什么就没有去想呢?为什么是贞贞想到了呢?是贞贞讲给葛荔,葛荔讲给碧瑶,再由碧瑶出面张罗,才办成这么隆重的亲朋好友聚会,才让姆妈过了她有生以来最最快活的一天。
伍挺举跪着,跪着,慢慢将脸埋在姆妈的膝弯里。
这是他小辰光的动作。
伍傅氏抚摩着他的头,长叹一声:“孩子,上楼去吧,碧瑶在候你呢。”
“姆妈,我……”挺举哽咽。
“儿呀,”伍傅氏拍着他的头,“姆妈认下碧瑶了。碧瑶和顺安,也早扯清关系了。碧瑶和你,既已明媒正娶,就是你的媳妇。儿呀,碧瑶的心已经伤过一次,不能再伤了。”
挺举泣不成声:“姆……妈……”
“姆妈晓得你心里只有葛小姐。葛小姐是个好姑娘,姆妈欢喜她,姆妈认她。古往今来,大丈夫三妻四妾并不为过,你既与她俩有缘,就一并娶下吧。碧瑶心里有你,她答应做小。但究底谁大谁小,姆妈让你决定。”
挺举抬起头来,仰脸望着她:“姆妈,我……”
“举儿,甭讲别的了,姆妈老了,姆妈……等着这一天,等着你排排场场地娶下葛小姐,为我们伍家生个后。广济既然姓鲁了,就是鲁家的人,碧瑶若再生养,就得姓伍……”
挺举嗓子咕噜一阵,嘴巴连咂几下,又止住了。
伍傅氏松开他:“儿子,上楼去吧。一切都是命,你要认命。”
“姆妈……”
“去吧,今朝是个好日子,是不?”
挺举长叹一声,缓缓起身,走上楼梯。
房门半掩着。
挺举推门。
灯熄了。
一股久违的芳香扑鼻而来。
是碧瑶做闺女时最最欢喜的香水味道,当年她早晚走近,挺举是闻到过的。
挺举轻吸几下,适应下来,掩上房门,摸下地面,没有铺床。挺举摸到大床前,弯腰摸向床底,没有摸到任何东西。
挺举继续摸索。
“甭摸了!”是碧瑶的声音。
挺举笑了:“对不起,吵醒你了!”
碧瑶从床上坐起,声音柔和:“挺举!”
“碧瑶?”
“我把你的床铺收起来了!”
“为啥?”
“我想让你睡到床上!”
依稀的夜光从窗棂里透进,挺举看到碧瑶躺在里面,为他留着足够的空间。
“广济呢?”挺举怔了。
碧瑶声音越发轻柔:“随他阿公睡了!”
“哦。”挺举轻出一声,走到床头,拉亮电灯,坐到她的梳妆台前。
灯光下,碧瑶靠在床头,粉面桃花,穿着一身松软的睡衣,看得出,除头发之外,全身上下都洗过了,散出香味。
碧瑶凝视挺举,每一缕目光里都含着期待。
“碧瑶,”挺举避开她的目光,盯住镜中的自己,“我想讲给你一句话。”
“你讲。”
“今朝的事体,谢谢你!没想到你安排得介好!”
“是阿妹,是葛荔阿妹,我……”
“你讲得也好。我第一次听到你介精彩的表达。”
“挺举……”碧瑶泪水出来,“我是真心的。”
“是的,唯有真心,最是动人。”
“挺举,你甭睡地铺了,你早晚回来,我的床就有你一半位置,永远留给你,不给任何人。我是真心的。这床上有两床被子,你睡你的,我睡我的,我……我不敢奢望得到什么,我只想……不能让你再睡地铺!你看床上,是两个被筒。”
“谢谢碧瑶。”挺举这才瞄向床,看到他的被筒是单立的,笑了,“碧瑶,还有个事体。”
“你讲。”
“今朝后晌,我约见晓迪了。”
碧瑶的脸色阴沉下来。
“我与他讲好了,明朝他会派人与齐伯交割,将那个老宅子还给你。”
“啊?”碧瑶一脸惊愕。
“碧瑶,”挺举盯住她,“晓迪的心里一直有你,你不晓得他的,他……”
“挺举,”碧瑶的胸脯鼓起来,目光射出仇恨,良久,看向挺举,“今朝是个好日子,请你不要讲他。”
“碧瑶,我必须讲他。许多事体,是存在,不是一闭眼就能过去的。”
“那个宅子是我家的,我要盘回来,不要他送给你。”
“他没有送,是我盘回来的。我给他银票了。”
“你给他多少?”
“十五万两。”
“介许多?”
“那处宅院不止这么多,但我只有这些了。他不收钱,他说送给你和广济,我讲,眼下你送,碧瑶不会要的。他想通了,收下钱了。”
碧瑶的眼里出泪,哽咽一时,轻声:“挺举,睡吧,夜介深了。”
挺举笑笑,和衣歪在床上,拉灭电灯。
夜过三更,章公馆里依旧灯火辉煌,章虎、顺安、阿青、阿黄四人围在桌边,激战正酣。章虎每把必和,且点炮的总是顺安。
“咦?”章虎又和一把时,做个怪脸,看向顺安,“兄弟,你啥意思呢?是故意寻章哥开心么?”
“章哥,是兄弟打错了,该输!”顺安点过几个注牌,推给章虎,动手洗牌,“看兄弟的,这一把一定捞回来。”
“不打了,不打了!”章虎将注牌推到麻将堆里,“这牌没个玩头。”看向阿青、阿黄,“愣个鸟哩,介晚了,还不滚回家,难道要吃章哥的宵夜不成?”
二人笑笑,各自回家。
“兄弟,”章虎看向顺安,“讲吧,啥事体?”
“我……”顺安迟疑一下,“真还有个小事体。”
“讲呀。”
“今朝挺举寻我了,他想赎回鲁家那个宅子。”
“你答应没?”
“答应了。”
“咦?”章虎瞪起眼,“那宅子有我一份哩,兄弟哪能一口就答应呢?”
“我这不是……”顺安赔笑,“与章哥商议么?”
“商议个头!那宅子,不卖!”
“不卖,你要它做啥?”
“养鸡!”章虎牙关一咬,“我就养鸡,下个月就逮群鸡养,生蛋吃!”
顺安笑道,“章哥要吃鸡蛋,兄弟常年提供。”
“讲吧,他肯出啥价?”
“章哥想个啥价?”
“那处宅子,别人要,三十万,伍挺举要,六十万。”
“成。”顺安应道。
“啥?”章虎惊了,“这价他也肯出?”
“章哥呀,”顺安叹道,“不是个房子的事体了。是广济。无论如何,广济是兄弟的儿子,是不?兄弟我吃香哩,喝辣哩,住着介宽敞的宅子,可我儿子……”
“要是这么讲,章哥没讲的了。”章虎拍拍他的肩,“就三十万了。”
“三十万元是十五万两,”顺安拿出银票,“这是伍挺举给的,这点钱都给章哥,兄弟不要一两!”
“咦,”章虎眼一瞪,“你把章哥看作啥人哩?我只要我的三成,那是我的辛苦费!奶奶个熊哩,我就拿这钱与他抢女人去!”
翌日下午,当齐伯将鲁宅的相关契约及法律文本一件件摆上桌面时,碧瑶哭了。
“姆妈,”碧瑶转对伍傅氏,“我家的老宅子,挺举买回来了,这辰光它姓鲁,也姓伍,我们这去看看,好不?”
“好哩。”伍傅氏满脸开心。
齐伯叫来两辆车子,自己抱广济坐一辆,碧瑶她们一辆,一路奔至老宅子。守门人验过契约,知是新主子到了,紧忙开门。
碧瑶一步一步走进自己曾经的闺房,逐一抚摩她的绣床及其他物件,跪在地上,哭了。
一连三日,挺举没到天使花园。
第四日晚间,挺举来了。
“今朝哪能得闲哩?”葛荔嘴巴一撇。
挺举嘿嘿笑几声。
“哟嘿,”葛荔来气了,“精气神足哩,定是得阴滋过了!”
“你讲啥哩?”挺举摇头,“在忙着搬家呢。”
“这下空场大了,床也宽大,是不?”
“你……”挺举苦笑。
“‘你’个啥呢?你讲讲,这几天晚上是哪能个睡哩?”
“躺床上呀。”挺举索性上竿子了。
“大床还是地铺?”
“大床。”
“我就晓得是大床!”葛荔牙咬起来,目光炯炯,“广济呢?”
“跟齐伯睡。”
“哟嘿,利索哩。你再讲讲,味道如何?”
“香哩。”
“你……”葛荔气急,“你是要气死我哩,是不?”
“是真哩,我看过牌子了,是法国香水。你还想晓得啥?”
“你你你……”葛荔喘起粗气,“你干脆讲讲,哪能个睡哩?本小姐眼热哩!”
“床上呀,两个枕头,她睡里面半张床,我睡外面半张床,就这么睡了。”
“我晓得哩,”葛荔闭会儿眼,“不会是这样子一直睡一夜吧?”
“是呀,总不能睡到半夜再坐到天亮,是不?”
“你对得好哩,只不肯讲实话,是不?她穿啥没?”
“穿了,睡衣。”
“哎哟,还睡衣哩。你呢?光屁股?”
“没。”
“你穿啥?”
挺举抖抖衣服:“就这。”
“啥?”葛荔睁大眼,“你没脱衣服?”
“是哩。”
“三天没脱一次?”
“是哩。”
“不脱衣服,哪能个睡哩?”
“一人一个被筒。”
“你……”葛荔一脸诧异,良久,吸一口长气,“你睡得着?”
“睡得着呀。”
“你没想个啥?”
“想呀,一直想到睡熟。”
“都想啥了?”
“想你呀,还有顺安,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葛荔捂住脸,捂一会儿,松开:“她哩?哪能想哩?就没动过你一下?”
“她也睡得好哩。我每次起床她都在打呼。至于她哪能个想哩,我不晓得,在我醒着的辰光,没觉得她动我。”挺举略顿,盯住葛荔,“小荔子,甭瞎想,碧瑶她……想着你呢。我……想着顺安呢。一定要睡到一个床上,是因为我姆妈,她欢喜碧瑶,也欢喜你,她想……”
“想让你一妻一妾,是不?”
“是哩。”
“你哪能想哩?”
“我只想一妻。”
“啥人?”
“小荔子。”
“我晓得哩。”葛荔声音柔和,凑他耳边,“我早晓得哩,我一直晓得哩……”
挺举一把扳过她,凝视她的眼睛。
“看来我得买个大床了,是不?”葛荔回视他。
“是我买。”
天使花园今非昔比,自来水龙头、锅炉房、大澡堂、游乐场、小舞台等应有尽有,葛荔又购进邻居一处老宅子并一块空地,盖起一栋双层楼,第一层全部给残障天使,第二层就作为职工宿舍与办公室了。
随着小天使数量的增多,葛荔又招募六个职工,都是有才艺、有爱心的人。
天使花园壮大了。
章虎比以往来得更勤了。天使花园的每一项建设,他都要出上一份力。天使花园的每一个天使都与他相熟,也都乐于与他相处。让挺举惊讶的是,像章虎这样的魔头,竟然能将善心撑持如此之久。
但挺举晓得,章虎就是章虎。章虎行善只有一个目标,葛荔。章虎跑得越勤,挺举来得也就越多,二人绕着这个花园飙上了。
时光荏苒,转眼又过两个月。
风清日丽。
吃过早饭,挺举欲去银行,被葛荔扯住。
上午9时,章虎来了,手捧一束漂亮的鲜花。几个较小的孩子在玩游戏,一见是他,全都跑过来。
一个瘸腿的女孩盯住花:“章叔叔,这是啥花呀,介漂亮!”
“呵呵呵呵,”章虎抱起她,将花移到她的鼻子下面,“闻闻看,香不?”
那孩子轻嗅几下:“香哩。”
其他孩子也都叫道:“章叔叔,也让我们闻闻,好不?”
“好好好,”章虎放下女孩,挨个抱一遍,让他们都嗅一下,“只能闻,不能摸哦!”看向葛荔的房门,声音很大,“这束花是送给天使长的,你们是小天使,叔叔下次拿来一箩筐,分给你们一人一朵!”
小天使们一齐拍手。
章虎抖擞精神,拿起花,大步走向葛荔房间,敲三下房门,退后几步,站定。
房门打开。
挺举走出,扯着葛荔的手。
二人并肩站定,手挽着,笑脸相迎。
“哎哟,是章先生呀,”葛荔一脸是笑,“介漂亮的花,是送给我的吗?”
“是哩。”见挺举也在,章虎脸色红涨,“今朝是你生日,我还有更漂亮的礼物呢!”双手呈上。
不待葛荔出声,挺举已经伸手接过鲜花,鞠一大躬:“谢谢章先生的鲜花!今朝是天使长生日,身为天使花园总董,在下已在南京路一家酒楼备下盛宴,邀请亲朋好友参加,章先生若有闲暇,也请光临!章先生的生日礼物,就请那个辰光献上!”
“香咧!”葛荔不无夸张地将鼻子伸到花中,连嗅几下。
章虎脸色红涨,妒火中烧,陡然出手,一把抢过鲜花,后退两步,单膝下跪,恭恭敬敬地呈给葛荔。
挺举猝不及防,怔了。
葛荔含笑接过,朝他鞠一躬:“章先生,谢谢你送来介好的生日礼物!晚上的宴席,章先生一定光临哟!”
“光临,光临!”章虎连讲两声,一个转身,大步离去。
望到章虎走出大门,消失在视野里,葛荔招呼孩子们,将鲜花散给他们,一把扯住挺举,将他扭回房间,随手掩上房门,盯住挺举,目光如炬。
“小荔子……”挺举被她的目光惊到了。
“人家送我的鲜花,你哪能伸手接哩?”葛荔发飙了。
“我……”挺举嗫嚅。
“你的脑子转得倒是快哩,什么备下酒宴,什么亲朋好友,你这讲讲,你备下的是南京路的哪家酒楼?你邀请的亲朋好友都有哪些?发请柬没?”葛荔追住不放。
“我……”挺举勾头,“我不晓得今朝是你生日呀,”几乎是嘟哝,“从没听你讲过!”
“哟嘿,你还有理哩!”葛荔来气了,“我啥辰光生日,你问过吗?”指向外面,“看人家章先生,我从没对他讲过,他哪能就晓得哩?”
“小荔子——”挺举急了。
“晓得章虎是哪能晓得?是他上心。晓得你是哪能个不晓得吗?是你不上心!”
“我……我……”挺举结巴,“对不起……我……”
“我算是晓得你了!”葛荔一脸委屈,气不可收,“你眼中只有别人,没有亲人。你关心碧瑶,关心广济,关心姓陈的浪蹄子,关心天下所有人,唯独不关心我,不关心你姆妈,不关心你阿妹,因为在你心里,我们都是你最亲的人,都是不值得你关心的人,都是应该去关心你的人!你投资十五万元支持茂升钱庄,又花介大价钱买下鲁宅,去维护鲁小姐的尊严,却听任你的阿妹与你的姆妈一直住在鲁碧瑶的那个小窝窝里,让她们受尽鲁碧瑶的冷眼。你阿妹出走,今朝又住在由阿祥租下的门面房里,她铺什么,盖什么,你过问过没?还有你姆妈的生日,五十大寿,介重要的日子,我就不讲了。讲起来,只有你最关心所有的小天使,可让小天使们喝上自来水、洗上热水澡、有个游乐场的,却是人家章虎……你的子是哪能个曰的?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是不?你的子又是哪能个曰的?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是不?你的子又是哪个曰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家若不齐,能治国吗?能平天下吗?”
葛荔东扯葫芦西扯瓢,一顿气话如连环重拳发出,记记砸在挺举的心窝子上。想到伍傅氏,想到淑贞,挺举缓缓蹲下,两手捂脸,泪水涌出。
“你也看到了,”葛荔逮住理了,不依不饶,“别人家是哪能个追你小荔子的?殷勤献了一年多,闻到小荔子的屁也是香的。还有,我从未把生日告诉他姓章的,可他偏就晓得了!我也从没让他送花,更没让他送礼物,可他……”顿住,气呼呼地盯住挺举。
挺举猛地站起,凝起泪眼,死死地盯葛荔几秒钟,突然出手,将她紧紧抱住,拥在怀里,好像她这会就从他的身边飞走似的。
一切似乎是,所有的语言都是多余。
葛荔的泪水流出来,气鼓鼓的身体跟着酥软。
送完花回来,章虎一脸铁青,咬牙切齿地在偌大的客厅里来回踱步。
“章哥呀,”阿青躺在沙发上,慢条斯理,“我早讲过,粗人做不得细活,你偏不信,今朝送这个,明朝送那个,又是改名字,又是练书法,这又迷上什么阴哩阳哩,七卦八卦,搭进去不晓得多少银子,这下总该死心了吧?”
章虎住步,盯住他:“你他娘的,闭嘴!”
“章哥,”阿黄凑过来,小声,“看来细活是做不得了,得做粗活!”
章虎看向他:“你讲,哪能个做法?”
“把新嫂子绑来,搁到章哥床上。只要章哥把生米煮成熟饭,新嫂子纵有怨言,必也不好再摆谱了!”
“你他娘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章虎指着他骂道,“我早警告过,对新嫂子你们不能有半丝儿不敬之心,介快这就忘了?”
二人相视,不敢吱声。
“不过,”章虎眼珠子一转,“你俩讲的也是,细活要做,粗活也少不得。你俩这就安排几个兄弟,教训一下姓伍的!奶奶个熊哩,娶一个,霸一个,眼里这还望着一个,此人真还把自己看作西门庆了!”
“章哥,是不是……这个?”阿青从沙发上弹起来,做了个扭脖子的动作。
“我讲过这个了吗?”章虎白他一眼,“啥叫教训?白痴!”
将近黄昏,该下班了。
顺安看了下手表,拿起提包,正要出门,电话铃响。
顺安回身坐下,接电话:“是章哥呀,啥事体?”
章虎的声音:“我要教训你的那个阿哥,先通报兄弟一声,免得你讲闲话。”
顺安忽地站起,声音急切:“万万不可呀,章哥!”
“什么可与不可?就因为你,我忍他几年了!”
“章哥呀,你就再忍忍!务必再忍忍!”
“你给个理由!”
“这……”顺安眉头一动,“章哥追求葛小姐的事体,上海滩上人人皆知。章哥风雅倜傥的名号,也早张扬出去了。章哥若是动粗,人家必会联想到这个事体,有损章哥形象呀!”
“哈哈哈哈……”电话挂断了。
顺安跌坐于椅,有顷,关上房门,飞速下楼。
夜深了。
挺举走出国立大楼的后门,沿街大步走去。
碧瑶她们搬到鲁宅后,四马路上的宅子就交给挺举了,如果下班晚,他就会住在这儿。由于离家不远,前后也就十几分钟,他很少叫车。
挺举一气走去,拐进通往他家的弄堂。
弄堂黑乎乎的,暗中猛地蹿出三条黑影,无不黑衣蒙面,手持棍棒,截住去路。
挺举大惊,欲回头,见身后也有二人。
挺举大叫一声:“快来人哪,有阿飞!”与此同时,闪到一侧,背靠一家院门。
五人掂起棒棍,呈半圆形围拢上来,乱棒齐下。
挺举左躲右闪,最后只能蹲下,两手护头。
正危机中,一条黑影飞至,一脚踹在一个阿飞的背上,那阿飞不提防身后有人,吃不住力,扑倒在挺举身上,替挺举连挨几棍。
挺举眼疾手快,趁势夺下他的棍子,大喝一声,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背倚院门,拿起棍子回击。余下四人吃惊,分出二人对付身后的黑影,另外二人抵住挺举。
鞭不及棍,寡不敌众,那黑影左躲右闪,击中一个阿飞,身上却挨两棍,发出一声“哎哟”。挺举听出是陈隽的声音,也是急了,大吼一声,抡起棍子照死里打。挺举本有功夫,这又豁出去了,与他对战的两个阿飞吃不住,急向后退。挺举刚要扑上,却被夺去棍子的阿飞死死抱住一条腿。挺举施展不开,局势正自危急,又一黑影飞至,左腾右挪,“噌噌”几下,四人就被打得东倒西歪,棍棒全部落地。
那黑影将他们踹到一堆,低喝:“还不快滚!”
五人爬起来,鼠蹿而去。
二条黑影各现尊容,前者是陈隽,后者是葛荔。
二女各瞪杏眼,相互盯视。
二人后退几步,摆开架势。
挺举瞧出局势不对,捂住胳膊蹲下:“哎哟,痛死我了!”
陈隽急跑过来:“阿哥,哪儿痛了?”
“不……不打紧!”
葛荔盯住陈隽冷笑一声,飞步上前,一把挽起挺举,沿着弄堂走去。
陈隽气急,不顾一切地飞扑上来,直取葛荔。
葛荔早有防备,一个闪身,顺手一推,将陈隽击飞到十几步开外的院门上。随着“嗵”的一响,陈隽惨叫一声,倒地不起。
挺举急奔过去,弯腰扶她:“阿妹,阿妹?”
陈隽哭泣,指着心口:“疼,疼,疼,这里疼!”
挺举转对葛荔:“快,送医院!”
葛荔跺下脚,扬长而去。
偷鸡不成蚀把米。章虎纳闷两天,寻到顺安,黑沉脸道:“兄弟,我教训伍挺举,只对你一人讲过,哪能就出事体了呢?”
“啥事体?”顺安装作不知。
“我的几个兄弟,阿青、阿黄他们,反倒让人修理了!”
“咦?”顺安震惊,“让啥人修理了?”
“鬼晓得哩。听声音,是两个娘们!”
“不会吧,”顺安摸头皮,“哪有介厉害的娘们?阿青、阿黄他们哪能让……”
“哼!”章虎冷笑一声,“我叫兄弟来,不是讲这事体哩,我是问问兄弟,那两个娘们哪能晓得我要收拾他伍挺举呢?”
“咦,”顺安急了,“章哥呀,你不会是怀疑我去通风报信了吧?”
“通风报信,你又不是没干过!”
“章哥!”顺安呆住脸,“你不能乱讲话呀,你得拿出证据!”
“证据会有哩!”章虎正要理论,阿青进来,小声,“章哥,师母来电话,有急事体!”
章虎急忙出去,一溜烟儿赶到王公馆,一进门,见王探长黑着脸坐在主位,师母坐在陪位,抽着水烟。
“师父,”章虎赔个笑,看向师母,“师母,啥事体?”
“是你师父有事体。”师母淡淡一笑,又抽一口。
“章虎!”王探长一拳砸在桌面上。
“师父?”章虎扑通跪下。
“你是不是常常泡在一个叫天使花园的福利院哩?”
“是……是哩。”
“你是不是在与伍挺举争个马子?”
“师父,我……”
“讲!”
“我欢喜那个葛小姐,诚意娶她为妻!”
“狗屁诚意!”王探长再震桌面,“你这个搅屎棍子,白跟师父介多年!不把事体搅臭,你是心不甘呀!”
“师父?”章虎纳闷了。
“伍挺举是啥样人,难道你不晓得?师父早就告诫过你,在上海滩,有两处地方惹不得,一个是商会,一个是帮会!莫说是在商会里,即使在洋大人那里,伍挺举都是直出直进的人。洋人见他礼让三分,比见师父都恭敬,你……你这吃屎的居然跟他争马子!还有,你晓得那个葛小姐是啥样人?”
“弟子不晓得,请师父指教!”
“你不晓得她,该当晓得大小姐吧?”
“她……难道是大小姐?”
“是不是大小姐师父不晓得,师父只晓得大小姐为她出面了。大小姐托人捎话予我,要我即刻约束你,甭再去天使花园丢人现眼!”
章虎长吸一口气。
“唉,”王探长长叹一声,“章虎呀,上海滩上的好女人多的是,你想娶谁都成,哪能个非要去惹那个葛小姐呢?大小姐是啥人?上海滩唯大字辈为尊,可大字辈中几个老头子,哪一个不是唯大小姐马首是瞻!你师父混来混去,比大字还低一辈,你这得罪大小姐,是不想在上海滩混了,是不?”
章虎叩首:“弟子知错了!”
“知错就好。”王探长转对师母,“小章早该谈婚论嫁了,你打探一下,看看哪户像样人家有合适小娘,为小章结个姻亲!”
“好咧。”师母再抽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