隈研吾谈建筑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代代木竞技场的冲击

我就这样一直往来于大仓山与田园调布之间。到了1964年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转机降临到了我身上。因为东京确定将要主办奥运会,里山周边一下子沸腾了。曾是我游乐场所的农田中出现了巨大的新横滨站的身影,赤坂见附的十字路口上方则在不知不觉间架起了高速公路。这与里山的小房子相比,规模高出了太多,令人咋舌。

但是,这种惊讶与被父亲带着去看举行奥运游泳比赛的场馆——国立代代木竞技场(见图12)时的震惊相比,算不了什么。

父亲时不时会带全家人去看新建成的热门建筑。游乐园倒是几乎没带我们去过。因为游乐园要花钱,而且我父亲也不是愿意陪孩子们玩的人。

在20世纪60年代,日本开始接二连三地建起了现代建筑(又名现代主义建筑)。所谓现代主义建筑,就是20世纪上半叶始于欧美的新建筑样式。该样式以混凝土和钢铁为主要材料,以功能性为本位,完美回应了20世纪工业化社会的需求,从而成为工业化社会的制服。法国的柯布西耶设计的萨伏伊别墅(1931年,见图13)、德国的路德维希·密斯·凡德罗(Ludwig Mies van der Rohe, 1886—1969)设计的巴塞罗那世博会德国馆(1929年,见图14)被称为初期现代主义建筑的杰作,直到今天,这两处建筑在大学的建筑系仍受到推崇。

这种新样式正式进入日本是在二战之后。此前用砖块、石头、木材等就近获取的材料建造的建筑物全部被否定了,它们被认为是陈旧的、华而不实的,而用工业化社会的主角——混凝土和钢铁建造的现代主义建筑则被视为正义的、正确的建筑而受到追捧。

战后日本的现代主义建筑的头把交椅属于建筑师丹下健三(1913—2005)。丹下在曾遭受原子弹爆炸的广岛的复兴象征——广岛和平纪念资料馆(1955年)的设计竞赛中获胜,成为战后日本现代主义建筑的明星。此后,他正好赶上了战后复兴和经济高速增长,逐渐成长为“世界的丹下”。

我父亲是坐办公室的工薪族,与建筑师和建筑业都无缘,但他对新的设计抱有非比寻常的兴趣。之所以会带家人去看新建成的现代主义建筑,与其说为了家人,不如说缘于他自己的兴趣。丹下的前辈前川国男(1905—1986)的代表作——上野的东京文化会馆(1961年,见图15)让我感受到了混凝土所展现出的充满力量的阳刚之美,而位于横滨野毛山的神奈川县立音乐堂(1954年)的玻璃幕墙的透明感与外面的森林则有一种和谐之美。原来位于涩谷、现在已经拆除了的大谷幸夫(1924—2013)设计的东京都儿童会馆(1964年)多用中庭设计,其空间结构很有意思,里面有儿童游乐的场所和读书角,是我很中意的地方。

但是,我觉得丹下的代代木竞技场与上述建筑完全不在一个层次,所有的现代主义建筑在它面前简直就像不存在一样,它就是具有这种气势。

从大仓山坐东横线在终点站涩谷下车,然后从车站沿后来被称为“公园路”的马路慢慢往上爬,就会看到像塔一样的东西出现在山冈上,那就是我们要去的代代木竞技场。

图12 丹下健三设计的国立代代木竞技场第一体育馆

图13 柯布西耶设计的萨伏伊别墅

图14 路德维希·密斯·凡德罗设计的巴塞罗那世博会德国馆

图15 丹下的前辈前川国男设计的东京文化会馆(上野)

1964年的东京是一个到处充满木结构建筑、矮小破旧的城市。三座混凝土建造的塔就高耸在这样的城市中。其中两座支撑着大一点的第一体育馆的屋顶,一座支撑着稍小一点的第二体育馆,这三座塔仿佛从天而降的奇迹一般,屹立在涩谷的山冈之上。

设计者丹下健三被称为解读时代的天才。他凭直觉领悟到时代所追求的是垂直的、高大的东西,所以用混凝土搭建了高塔。

超高层办公楼之所以那么高,是有其必然性的。因为如果要在占地面积有限的前提下确保最大限度的建筑面积,就自然会变成把几十层办公室堆砌在一起的高楼。

但体育馆原本没必要那么高。用于游泳比赛的游泳池不需要很高。但丹下的直觉告诉他,1964年的东京需要高度。他预料到了东京将会从低矮的城市大变样为高大的城市。

1964年的东京还没有超高层建筑这种东西。日本最初被称为超高层建筑的霞关大楼是在东京奥运会之后的1968年建成的,不过它实际上只有36层,高147米,按今天的标准来看,不一定能被称为超高层建筑。由此可见当时的东京有多低矮。

正因如此,丹下才会追求高度。他选择了悬索结构这样一种特殊的结构体系,也就是先建起高塔,然后把大屋顶悬挂在塔上。这样一来,建筑的实际高度就会超出其功能所需要的高度。建筑将会变得非常显眼,可以俯瞰低矮的城市。

悬索结构在当时一般用于吊桥等工程,极少应用于建筑上,因为有很多技术问题需要解决。我不确定丹下的团队当时是否有把握解决这些技术问题,而且工期和预算都很紧。代代木竞技场的实际工期是1963年2月1日—1964年8月31日,共18个月,此前没有人尝试过的悬索结构的建筑在这么短的工期内完工,简直就是奇迹。而完工日期离10月10日的开幕式只有39天。

56年后的2020年奥运会的新国立竞技场在开幕式前8个月就完工了,可以说是从容不迫。时代不同了。1964年采用的是一天三班倒的24小时不间断施工,而且因为坠落事故死了不少人。要是放在今天,可能会在网上引发不小的骚动,但在当时的日本,这是正常现象。也许当时很多人的想法是:为了引领社会的“建筑”这一神祇,有人牺牲也是没办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