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在伯明翰多科技术学院社交集会上的演讲
一八四四年二月二十八日
伯明翰多科技术学院始建于一八四三年。该城市的技工讲习所和文学协会此时却已经相继失败。为了筹集资金并激起人们对这一新组织的兴趣,有关部门决定在市政厅举行一次社交集会。狄更斯同意主持这次会议。当地的一位记者这样描述会上的场面:
我们高贵的市政厅从来没有显得比这次更加美丽……五光十色的花彩……使它……呈现出一派迷人的浪漫景象……楼座的前面挂着用花编织成的“欢迎博兹”几个大字,这似乎预示着……响亮、持久、由衷而热烈的欢呼声。确实,会议主席一露面就遇到了这样的欢呼声。
狄更斯本人对自己所受到的接待感到非常高兴。他事后写信告诉妹妹勃尼特夫人:当他出场时,“全场起立的声音就像林子里的树叶在瑟瑟作响;接着,爆发出了一阵我从未听到过的最狂热的欢呼声,而且是一阵接着一阵,久久不能平息”。当掌声息落时,狄更斯开始了讲话。
在这样隆重的集会和精彩的场面上,而且是在受到这样热烈的欢迎之后,我竟庆幸自己没有任何新东西可以对你们说——你们一定会以为我的这种想法极不明智,甚至是强烈的自我否定。然而,我确确实实有那样一种感觉。且不说我在家乡附近频频演说的事实,我在圣诞前夕荣幸地参加了在曼彻斯特的一项集会,接着在前天晚上又出席了利物浦的一次会议(就是那次会上的讲演使我的喉咙现在还略带沙哑)。那些会议的目的跟你们这次会议的目的十分相似。再看一下我近期内将要参加的活动:全部活动都是为了一个相同的目标。因此,我十分满意地想到自己很快就会没有任何东西要说。在这种情况下,我将满足于只听不讲,就像艾迪生笔下的旁观者[97]那样,或者像另一位伟大的定期旁观者,即下议院的议长那样。
上述感觉以及你们的竭诚欢迎并不是我对今晚的活动由衷地感到愉快的唯一原因。伯明翰多科技术学院眼下正处于摇篮时期,正在各种各样的逆境下为生存而奋斗。当然,这也是十分自然的,因为所有处于摇篮时期的事物都会或多或少地遇上困境。(笑声)不过,我情愿现在就把自己跟它的历史——不管这历史是多么微不足道——联系在一起,跟它的艰难困苦的岁月联系在一起,而不愿等到它变得结实、富有和强大以后再来回顾历史。我情愿现在就跟它建立亲密的关系,与它结成患难之交,而不愿等到它如日中天的全盛时期才去为它呐喊助威,与它套近乎,以图共享安乐。我情愿有资格对它说:“你还在襁褓里的时候我就认识了你。(笑声)你的两个哥哥中气不足,不幸早年夭折。(笑声继续)保姆们围着你的摇篮摇头叹气,交头接耳,可是你却一天天茁壮成长,势如破竹,不可阻挡。你气宇轩昂,肌肉发达,身材匀称,脉搏稳定。你的谈吐充满睿智,分寸得当;你的行为动机纯良,致使你美名远扬。终于有一天,你长成了巨人模样。”(热烈的掌声)在我看来,并且在大多数人看来,伯明翰巨人辈出。要让我相信这一年轻的机构会发育不全,变成一个侏儒,除非先让我相信:当我丢掉了主席身份这一水晶鞋[98]时——当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时,这个大厅会变成一只南瓜!(掌声)我的这一坚定信念建筑在一个基础上,即今天在我四周的人们所显示出来的一种绚丽的美好情操;只要这一情操对别人的影响占到对我的影响的百分之一,它就能无往而不胜,就能做成任何事情,就能征服任何凡人。(欢呼声)此外,我还把我的坚定信念建筑在伯明翰城的公共精神之上——建筑在它的劳资双方的美名之上,建筑在它的制造者和经销者的伟大气概之上,建筑在它那不断进步的创造发明之上,建筑在它的工匠们那与日俱增的聪明才智之上,建筑在它的社区成员不断增长的知识之上。所有这些理由都促使我得出一个结论,即你们的机构将要发展,而且必须发展。不仅如此,你们的城市将会大踏步地走在时代的前面,而绝不会甘居下游,充当时代的落伍者。
使我对这次集会的宗旨感到满意的还有一个特殊原因:它将要提出的决议本身不带有偏袒任何派别或阶级的性质。这些决议并不局限于任何一个机构,而是主张在任何地方和任何情况下都坚持普及教育的伟大而威力无比的原则。请允许我说:我身心一致地拥护这些原则,并将为贯彻这些原则而竭尽全力。我对我的广大同胞及其状况的了解使我全身心地拥护这样的原则,没有任何力量能使我们分开。我认为,若要使社会的任何组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维持下去,若要使它的传统祖祖辈辈地传下去,就不能一味地惩罚那些不追求美德或犯了罪的人,而不向他们展示通向美德的道路。这样做没有道义上的依据,没有宗教上的依据,没有真理方面的依据。据我所知,它只能在一个虚构的故事里找到先例,即《一千零一夜》中那位执拗的老魔鬼的所作所为。老魔鬼只热衷于杀死某个商人,因为后者挖掉了他那不露面的儿子的一只眼睛。如果我能提及那充满想象力的同一本书里的另一个故事——这故事并非不适合当前的情形——我还想用那个被囚禁在海底的精灵做例子:那位强大的精灵被关在用铅盖住的小箱子里,上面还有所罗门的封条。在那里,他被遗忘了好几个世纪,其间他曾经发过好几个不同的誓言:最初,他发誓要重赏那些释放他的人,但是最后他发誓要毁掉他们。现在,我们的社会中也有一个强大的精灵,即“无知精灵”。它在“执拗的遗忘”这个灌了许多铅的箱子里被关了好久,而且许许多多的所罗门还给箱子贴上了封条。它的处境正好和那个海底精灵的处境完全一样。如果我们及时地放它自由,它就会造福于社会,给社会重新带来生机;相反,如果我们年复一年地把它压制在汹涌的波涛下面,总有一天它的盲目报复会给社会带来毁灭。(热烈的掌声)
一些阶级如果得到正当的待遇,就会成为我们的力量,反之则会成为我们的弱点,这一点我认为是不可否认的。对这些勤劳、聪明、独立、自尊的阶级成员——伯明翰对他们尤其感兴趣——来说,没有比举办技工讲习所这样的手段更适合他们的特殊情形,更能使他们相互教育并相互促进。我认为这一点是无可非议的。我希望在这里作一特别的声明:我绝没有意思去贬低那些优秀的教会主办的教学组织,也无意贬低通常操持这些组织的牧师先生们那种值得尊敬的、由衷而有节制的热情。(赞同声)相反,我相信他们已经并正在做着很好的事情,而且应该受到高度的赞扬。然而,我希望在不得罪任何人的前提下说一句:伯明翰这样的社区还有着无损于天国名誉的其他目标——人们公认的实用性目标——这些目标值得支持,但是却在教会的影响之外,多科技术学院传授并奉行的原则正好能实现这些目标;为了传播这些原则,各个阶层、各种信仰的老实人都可以在独立或中立的前提下互相接触,并且以很小的代价去增进人们相互之间的了解,增进相互之间的关心,进而更好地造福于整个社会。我们当然不能允许让那些整天在机器的包围中劳动的人沦为机器本身。相反,他们应该有权利认为自己跟其他人来自同一个源泉——他们也来自造物主那奇妙的双手,并将带着责任感和思维能力回到他那里去。(掌声)
其实,就无知的危险和知识的好处而言,那些持不同意见的人之间并没有大的分歧。我们都会发现,那些最怀疑教育能带来好处的人总是最先抱怨因无知带来的结果。这一事实在我乘火车来这里时令人愉快地得到了证明。当时在我的车厢里坐着一位年迈的绅士(我觉得用他做例子没有什么不妥当,因为我知道他不在这间屋子里,而且已经远离伯明翰)。他十分伤感地哀叹铁路的迅速发展及其带来的灾难性后果,而对慢悠悠的马车却一往情深。虽然我对铁路有着小小的偏爱,但是我尽量对那位老先生的意见的合理部分表示赞同,同时尽量保留我的基本看法。我们还算舒服地一起旅行了一段路程,直到火车头突然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刺破了夜空,听上去就像一头陌生的水怪在吼叫。那位老绅士说,这可千万使不得(笑声),我当即表示赞同。每离开一个站台,火车都要震动一次,并且发出一声尖叫,这时老先生总要摇摇头,我也跟着摇头(又出现笑声)。有几次他竟破口大骂像铁路这样的新玩意儿,并断定它们不会有好结果,这时我也不去反驳他。不过,我发现只要火车的速度慢了一些,或者我们在某个火车站的逗留稍稍长了一些,老先生就会大为不满,并且不时地从口袋里掏出怀表来看,嘴里抱怨着行程太慢。(笑声)现在,我禁不住要拿这位老绅士来比喻那个天才的阶级——后者习惯于不停地反对社会恶习和犯罪行为,可是同时又首先断定恶习和罪行并非源自无知和不满。(笑声和欢呼声)
然而,对公众有益的教育事业已经有了良好的开端。尽管你们党派不同,政见不同,但是都对这项事业表示了深切的关注。我们大家都关注着它,关注它的发展。虽然它的发展可能会在某个地方因中产阶级——它的成功与否主要取决于该阶级的支持——的冷漠而受到延缓,但是它终将冲破任何阻拦。对它的成功我坚信不疑,其理由如下:工人阶级常常被套上莫须有的罪名,或被不假思索地大肆攻击,可是一旦他们有机会对这些指责进行还击,他们总是能够有效地利用这些机会,并证明自己的真实品质。前不久正好有这样一个例子:伦敦的国立美术陈列馆中有一幅画儿遭到了损坏,一时间报界把矛头指向了工人阶级,可是后者巧妙地证明了破坏者原来是一个可怜的疯子,因此那些报纸反而落得个声名狼藉;一连好几天公众都对工人阶级的清白表示惊奇。这件事儿证明了一个连理解力最低的人都能明白的事实,即在成千上万个生活在这个国家最卑微的状况中的人中间,不管有多少人穿过同一个国立美术陈列馆,或是穿过大英博物馆,在那儿度假,都不会给这两个奇迹般的陈列馆造成损失,哪怕是最轻微或最少量的损失。(掌声)虽然工人阶级长期以来经常被歪曲成为反复无常或惹是生非的人,但是我本人相信他们从来就不是这个样子。(掌声)相反,我倾向于认为,一些聪明人未加细究就把这当成了事实,而那些懒散而又抱有偏见的人则想当然地以讹传讹——他们根本就不想费任何脑筋去形成自己的看法。他们会固执己见,直到工人们有机会洗刷自己的罪名,并且向全世界证明自己的清白。
一个跟伦敦的一尊骑士雕像有关的事件也能很好地说明上述观点:那位雕塑家上吊寻了短见,一时间人们纷纷传说这是因为他忘了在马鞍上再雕塑一根肚带。一连好几年人们都对此信以为真,直到有人为了其他目的而检查那座雕像时,大家才发现它一直就有一根肚带。(欢呼和欢笑声)
假如工人们真的像所说的那样性情乖戾或喜欢惹是生非,那么这正是教育并改进他们的最好理由。如果他们并非那样,那么就应该向他们提供一切能给他们平反昭雪的机会。在我看来,机会在于让他们自愿地结合起来,共同为伯明翰多科技术学院所要实现的崇高目标而奋斗——没有比这再适合不过的机会了。(欢呼声)在任何情况下,在所有情况下,如果你要奖赏诚实、鼓励善行,或是鞭策懒散、根除邪恶或纠正错误,你就只能依靠教育——全面的自由教育,只能通过它来有效地达到目的。(掌声)如果我能在不涉及任何政府或政党(在大多数情况下,政党这东西是非理性的,因此跟我们眼前的目标无关)的前提下借用哈姆莱特的言语,并且将其改成散文的形式(哈姆莱特当时对国王的弄匠郁利克的骷髅说了这些话),如果我能把教育变成我说话的对象,我就想这样说:“现在你给我回到议会厅里去,对议员们说,尽管他们的高调和花言巧语已经堆积得有一寸厚,到头来总要回到你这个样子。”[99]
狄更斯在一次又一次的热烈欢呼声中就座。多科技术学院的院长和其他好几个人随后也发了言。他们提出并支持了各项旨在推动教育的决议。接着,院长接替狄更斯担任了会议主席。下面是一项通过动议和附议,并最后得到与会者一致通过的决议。
我们谨就查尔斯·狄更斯先生出席本次晚会向他表示衷心的感谢,同时还要就他的作品向他表示最热烈的感激之情和羡慕之情——这些作品谆谆教诲人们慈悲为怀,引导人们从善如流,进而极大地丰富了公共娱乐和教育的宝库。
狄更斯然后起身作答。
女士们和先生们,我们现在都互不相欠了,因为即使我曾经幸运地拨动了你们的心弦,你们也已经丰厚地回报了我的工作。这种说法用在相反的情形可不行——我绝不会因为自己曾经许诺“不再犯罪”而也对你们这样说:“努力吧,不要再犯罪了。”只要我能够让你们欢笑或哭泣,我就一定会竭尽全力。当我说下面这句话时,你们很容易就会相信我:有一件事情你们怎么做都不会过分,即向我显示我们大家依然是相亲相爱的好朋友。对于你们,多科技术学院的女士们,我尤其欠了一份深情——又有谁不欠你们的情呢?我有时候(指着挂在楼座前的“博兹”一词)觉得,如果那边那个短小的名字有什么魔力的话,那肯定是因为它包含的字母数目刚好和优雅女神[100]的数目相同,而且还因为优雅女神是你们的同胞姐妹。
有这么一个故事,讲的是现代东方的某个君王,跟其他东方的君王相比,他已经算是一个好人——有时候他会因发脾气而不分青红皂白地绞死他的朋友,但是随后又会追悔莫及,用厚礼安葬那些死者。不管是在什么时候,只要他听到有人图谋造反,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问:“她是谁?”——言下之意是必定有一个女人在幕后策划了一切。我跟那位君王有个小小的差别。每当一件好事快要完成时,每当一个伟大的目标快要实现时,每当我们需要某个天使援手相助时,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问:“她在哪儿?”而且每次的答案肯定是:“她就在这儿。”女士们和先生们,你们使我感到非常自豪和快乐,让我衷心感谢你们的真诚和慷慨!
一千次的晚安!
离开了你们的光,我会有一千倍的不安![101]
狄更斯一回到旅馆,就写信给还留在利物浦的汤普森,说他很希望后者当时跟他一起去了伯明翰。他还说,“关于魔鬼和小箱子”的那一段“取得了惊人的效果,赢得了热烈的掌声……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反应这样敏捷的观众”。第二天,他又上路回家。正如他告诉自己妹妹的那样,当时他“疲惫不堪,实在打不起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