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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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重刻王阳明先生传习录序

刘宗周

良知(liángzhī:天赋的道德意识,道德实践的出发点,旨在分别人性善、恶)之教,如日中天。昔人谓:“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出自朱熹《朱子语类》)。然使三千年而后,不复生先生,又谁与取日虞渊(yúyuān,即隅谷yúgǔ:古代神话传说中日没处),洗光咸池(xiánchí:神话中谓日浴之处)乎?

盖人皆有是心也,天之所以与我者,本如是。其虚灵(宁静荡淡而智慧——指宇宙最初的朦胧、混沌的原始状态;象征人能够返璞、归真本性,是真、善、美的境界、风格)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而不能不蔽于物欲之私,学则所以去蔽而已矣。故《大学》首揭“明明德(míngdé:光明之德、彰明德行)”为复性之本,而其功要之“知止(志在达到至善境界,懂得适可而止)”。又曰:“致知在格物。”“致知”之“知”,不离本明;“格物”之“至”,祗是知止。即本体即工夫。故孟子遂言“良知”云。

孔、孟既殁,心学不传,浸淫而为佛、老、荀、杨之说;虽经程、朱诸大儒讲明救正,不遗余力,而其后复束于训诂,转入支离,往往析心与理而二之;求道愈难,而去道愈远,圣学遂为绝德(juédé:绝德)。于是先生特本程、朱之说,而求之以直接孔、孟之传,曰“致良知”,可谓良工苦心(费尽心思、用心良苦)。自此人皆知吾之心即圣人之心,吾心之知则圣人之无不知,而作圣之功初非有加于此心、此知之毫末也。则先生恢复本心之功,岂在孟子道性善后欤?

《传习录》一书,得于门人之所睹记语。语三字(指“致良知”),符也。学者亦既家传而户诵之。以迄于今,百有余年,宗风渐替。宗周妄不自揣,窃尝掇拾(duōshí:拾取、搜集)绪言(已发而未尽的言论),日与乡之学先生之道者,群居而讲求之,亦既有年所矣。

裔孙(远代子孙)士美,锐志绳武(shéngwǔ:沿袭武王之道),爰取旧本,稍为订正,而以亲经先生裁定者四卷为《正录》。先生没后,钱洪甫增入一卷为《附录》,重梓(zhòngzǐ:重刻。梓,雕刻木版)之,以惠吾党,且以请于余曰:“良知之说,以救宋人之训诂,亦因病立方耳。及其弊也,往往看良知太见成(jiànchéng现成),用良知太活变;高者玄虚,卑者诞妄(dànwàng:荒诞虚妄)。其病反甚于训诂,则前辈已开此逗漏(dòulòu:透露,稍微漏出一点)。《附录》一卷,僭有删削,如苏、张得良知妙用等语,讵可重令后人见乎?总之,不执方而善用药,期于中病而止,惟吾子有赐言。”余闻其说而韪之,果若所云,即请药之以先生之教。

盖先生所病于宋人者,以其求理于心之外也。故先生言“理”曰“天理”,一则曰“天理”,再则曰“存天理”而“遏人欲”,且累言之而不足,实为此篇真骨脉。而后之言“良知”者,或指理为障,几欲求心于理之外矣。夫既求心于理之外,则见成活变之弊,亦将何所不至乎!夫“良知”本是见成,而先生自谓“从万死中得来”,何也?亦本是变动不居,而先生云“能戒慎恐惧者”,是又何也?先生盖曰“吾学以‘存天理而遏人欲’”云尔,故又曰“良知即天理”。其于学者直下顶门(头顶的前部,因其中央有囟门,故称)处,可为深切著明。程伯子(程颢,字伯淳)曰:“吾学虽有所受,然‘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认出来。”至朱子解“至善”亦云:“尽乎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者。”先生于此亟首肯。则先生之言,固孔、孟之言,程、朱之言也。而一时株守(zhūshǒu:死守不放,象征安守故常、不求进取)旧闻者,骤诋之曰“禅”。后人因其禅也,而禅之转借先生立帜。自此大道中分门别户,反成燕越(yàn/yānyuè:古燕国在北,古越国在南,象征相距遥远)。而至于人禽之几,辄喜混作一团,不容分疏,以为“良知”中本无一切对待。由其说,将不率天下而禽兽,食人不已。甚矣!先生之不幸也!

斯编出,而吾党之学先生者,当不难晓然自得其心,以求进于圣人之道。果非异端曲学之可几,则道术亦终归于一,而先生之教所谓亘万古而尝新也。遂书之简末,并以告之同志。愧斤斤不脱训诂之见,有负先生苦心,姑藉手(jièshǒu:借助)为就正有道地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