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杨柳依依(5)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小船悠悠游行于江中,四周的风,无遮无挡,直通雨蓬之中。
“前面就是秦都了吧?”徐正指着前面码头,向船家问道。
船家听不太懂他讲的话,看了眼站在旁边的女生也没作声,索性就不回答了。
徐正看船家不理他,前头站着的小姑娘也不搭理他,心里大概也猜到了,明知故问,肯定惹人嫌。
码头上停泊着很多小船,小船里的人家在夜里点起了油灯,灯亮幽幽的,如繁星点点,落在了缓缓东流的河水上。
前方,围着码头边,种满了高大的垂杨柳。暖风拂过了三月的杨柳岸,长长的枝条早已伴随着春雨抽出新芽。
嫩绿的枝条,长势喜人,它垂入水面,随风点点头,激起阵阵涟漪。
“还有三里就到秦都的码头了,你们可稍做准备了。”开口的是一个声音有些沙哑的女孩子,她穿着一件素色的短袍,和一条黑色长裙,头发修得很短,背影看上去十分飒爽。
微风徐徐,吹动少女的裙摆,以及一个没来得及言说的情窦初开。
萌生情意的春夜,少女自那一眼过后,同船也不敢频频回头,只好待在船头,吹着夜里降了不少温度的风,以免自己双颊泛红,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与此同时,小船的雨蓬里,正坐着五个人。
一上船,顾勉就进了雨蓬里面,开启了闭目养神的模式。
毕竟一个北方人,自小就没坐过船,上船不久,风一吹,他就开始晕晕乎乎的。这种感觉并不好受,他又不想让同伴觉得他娇气,索性闭上眼睛。
他正襟危坐,一本正经的样子,让同行的伙伴,忍不住捂嘴偷笑。
“你们看看勉哥这样子,快下船了,身子都不带动一下的。”徐立向来多嘴,即便到了行冠礼的年纪,仍不改顽劣的性子,嬉皮笑脸的咂咂嘴道,“站如松,行如风,坐如钟,简直跟那些旧学堂的儒学大家似的。”
“徐正,你看我说得对不对?”
“对对对,反正只要跟你的品行沾不上关系,哪个人都好。”徐正低语道。
“徐正,小小年纪居然敢顶撞哥哥,看来是我平常对你太好了,才会让你如此目无尊长。”
徐立推了推靠着雨蓬静坐的徐正,谁知徐正不满他动手摸他脑袋,推攘说:“小小年纪?你大我很多吗?你不过比我早出生一刻,而且,我何时目无尊长了,你可别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竟敢说我胡说八道,看来不教教你,是不会懂长兄为父的道理了……”徐立看着徐正那副不听讲的泄气模样,口合不拢似的,连珠炮不断。
“如今父亲不在身边,你都得听我的……”
武加城看着面前的顾勉,这么白净的少爷,心想这人武力值为零,也不知组织是怎么想的,居然安排他和我们一起深入敌营。想起之前遇到的那个人,最后被折磨到精神崩溃,感觉不出几天,他也该受不住,回家了。
只是,武加城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看着眼前这人长相幼态,一看就是初出茅庐的样子。
他问:“顾勉,还没听你提起过,你是哪里人啊!”
顾勉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人叫起,抬眼正是坐在对面的武加城双目紧盯着自己在看。
抬眼不过一瞬,立马又闭上眼的顾勉,缓声道,“北安桐乡人。”
“北方人,怪不得……”武加城看他这晕船的架势,接连问道,“这不会是你第一次坐船吧!”
顾勉闭眼,默不作声。不承认也不否认,大概率是默认了。
直到,这船稳稳停泊在码头上,顾勉才睁开眼,欣赏这三月的秦都。
杨柳随着清婉的春风肆意摆动,垂下的绿丝绦摇曳着,点在清澈的湖水上,还能看见涟漪下,夜间畅游的青鱼影踪。
在这绝美的秦都夜景中,顾勉看着前方宛如游龙般高悬于各家店门前的大红灯笼,正在一个又一个被点亮起来。
顾勉对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嘴角翘起弯弯的弧度,默默看着秦都的夜街,念念有词道,“秦都,我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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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码头上,吹动的柳枝荡过湖面的水,倒映着一个模糊的江南小镇。
记起刚来的那会,下船时,他和她有过一段很长时间的对望。
“才刚来就晕船了,让姑娘笑话了。”
“没有了,你不习惯,也算正常。毕竟秦都的风,不太解风情嘛!”
“是啊!我是第一次发现,原来秦都还有如此风貌。”
“谢谢你喜欢秦都这个地方。”
现实的小船舫中,顾勉双目凝视船上潮湿的木甲板,上方的船板因为长年累月的失修,渗出了密密的水珠。
他的情绪早已控制不住,眼前模糊一片,好像模糊间,水珠也要凝出林思勤的模样。想起那句曾写在他本子上的话,“因为找到了和我一样热爱这个理想的人,所以不管走到哪里,我都不觉得孤单。”
“理想与我同在。”这是她很喜欢的一句话。
“不,是因为你,所以,秦都才变得这么可爱。”
没有她站在码头上,依依不舍的送别身影,剩下的只有满码头长得茂密的垂杨柳,随着晚风,轻轻敲打着水面,传颂着那一首熟悉的送别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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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都秘密监守所内。
“所有人都把枪头指向你,我仍然相信我的女儿不会背叛我,可是,这一次,我错了。”林安世鲜有地脱下帽子,露出自己的大光明,他十分不解地看向自己受着酷刑仍不肯低头的女儿,说道,“原来所有的猜测都是对的,你就是他在这儿的接头人。”
“藏得最深的人竟是我最爱的女儿。”
林思勤被折磨得浑身难受,奄奄一息道,“父亲放手吧!中国需要解放,那就得真正的废除帝制和封建思想,我希望能够活在理想的中国社会里,而不是父亲的军阀统治下的微型封建社会。”
“为父这么努力难道是为了自己?”
“不,我相信父亲并不是,只是想用自己的努力,护一方百姓平安。可是,这并不能解放中国人民。人民还是在不平等的社会中,接受着苦难。”
“孩子,父亲还是想不懂,到底是为什么,你非要怎么做?”
“因为我觉得我必须站起来,站到他们的身前,去做我认为对的事情,守护我们彼此……的理想。”林思勤讲话的时候,声音颤颤巍巍的,有时剧烈的疼痛还会打断她讲话的语气。
“就为了那所谓的理想。”林安世愤怒了,他目眦尽裂地看向林思勤。
“为了理想,为了人民能真正地活在繁荣安定,没有剥削的中国。”
林安世第一次感觉自己头痛欲裂,他强行睁开眼睛,强忍痛苦,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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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通道里最右侧那道亮眼的铁门,终于被打开了。
桌上放着一个银制的怀表,林安世把怀表弹开,里面放着他可爱的女儿的照片。
他静默地数着时间,一秒,两秒,三秒……
天窗外是响彻云霄的枪声,林安世看向那片澄澈的蓝天,白云渐渐随风飘散。
对于他来说,今天是异常沉重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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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10月末,秦都旧码头。
码头上,只剩下一棵大柳树。随风飘摆的柳条上,枯黄的柳叶,如仙子一般凄婉地,在风中旋转舞动。
落入秦都的河流中,由着大水带它游向远方。
新中国成立后,我故地重游,不曾想我还能遇见了三十多年前的老战友,他看到我,说我变化很大。
我看着他在笑,我也说他的变化很大,都成老头子了。
那天,他说什么都要留我在他家里吃饭。
然后,拿出家中珍藏已久的“女儿红”,说什么“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拉着我非要和他喝上一壶才能罢休。
酒入愁肠愁更愁,酒太烈了,他喝得脸红红的,头昏目眩,便趴在桌子上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说起当年你们两个郎才女貌,志趣相投,只可惜天意弄人,她还是等不到组织的营救就牺牲了。”
我听到这些话时,原本筷子停顿在盛着花生米的碟子上,却因为准备夹花生米的手颤抖了,响出了“哐当”两声。
大脑无法停止的思考,让我埋藏在心底深处的她,又浮现在眼前。
我无法抑制住自己对她的想念,颤抖的手又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灌入嘴中,苦且涩,吞入喉咙里,非常强烈的火烧感直通心脏的地方。
而后,我又听到他说,“想起当年你们两个也是好笑,明明互相爱慕,就是不敢捅破那层窗户纸。她也是嘴硬,早点打开天窗说亮话,是不是结局就不一样了。”
我回他,“哪有哪有,她那么好,我不配被她喜欢。”
醉醺醺的他哈哈大笑,“你不配,也是,我们都不配。”
说着说着,他情绪上涌,笑脸哭腔并用,“我们连当她的朋友都不配,她当年才多大,花季一般的少女,却也敢为了理想牺牲那么多,我们却连挽救她的机会,都因为危险而放弃。”
“组织说我们暴露,代表更多人被牵连,更多战友会无辜牺牲。一切从长计议!只可惜,还没等我们的计划制定好,处决的枪声便响起了……”
我看着他,脸上全是无奈与后悔。那时我们都太懦弱了,害怕说出来或者做出来的事情会影响到什么,只是没想到,我们有很多事情还没来得及做,便开始拥抱失去的滋味了。
失去了可爱的战友,逝去的青春年华,依旧那段旧时光里,一些未来得及说的话,和她未来得及给予我的回应。
错过,蹉跎,徘徊,隐晦,最难以启齿的话,原本想着有机会一定要说的,只是,还没等到适合开口的时机,她就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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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行之际,我们两个小老头子,絮絮叨叨了很长一段话。
他对我说好好保重身体,我对他说一定要珍重,等我下次,再游秦都,一定将自己的老故事编撰成书,读给他听。
我们都笑着,在远渡的铁船上,我依依不舍,挥别挚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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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在碧波上,缓缓前行。
我直到眼前再也看不到秦都码头上那棵柳树,才捧着那个沉甸甸的锦盒,回到船舫里。
我坐在船中,打开了暗黄的玻璃窗,让海风以及阳光随着狭窄的小缝隙逸进狭窄的船舱。
我轻轻打开了那个包得极好看,却在岁月里慢慢变旧的锦盒。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这份珍藏了三十多年的礼物。
里面放着一张照片,一支笔以及一封信。
笔是当年她准备要送我的生日礼物,照片是拍摄于1917年3月的秦都根据地旧宅的花园里。
照片里那个依偎在我身边的小女孩,青涩的面貌,我此生难忘。只是,当年我都不知道,她那双含羞的眼睛,一直在仰望着我。
三十多年前的老时光,满满的回忆,一下子溢满我的脑海。
想起了她的笑,想起了她的谨慎,想起了我们的每一次的合作,只有她最懂我的心思。
我慢慢打开了那封信,泛黄的老信纸上满是斑驳的黄斑以及那股放置了很久都无法消失的笔墨味和陈腐的气息。
翻开三十年前的信,熟悉的字体,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无法忍耐,瞬间被热泪模糊了双眼。
长长的一页纸,是她在构筑我们的理想。
“多少个无法沉眠的黑夜,蛰伏于黑暗之中,等待理想的桥梁构建在你我之间,我们便可以跑到桥梁之上,在理想之间,相互拥抱。”
我的泪止不住了,一颗泪珠刚好落在纸末的最后一句话上,“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可知?”
我知道你的心思,只是,我的答案,永远无法亲口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