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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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寄此月光落千窗(中篇)

【贰.月华深】月色重,月影深,偷得一壶花间酒,醉后相思入往生

“瞧瞧我们的‘陵城小霸王’,喝醉了趴在雪地里睡觉,也不怕着凉。”

傅思祁披一件宽厚合身的鹤氅,蹲在门前,温软的左手拂过我的发髻,右手执一把油纸伞,替我遮挡头顶的风雪。

我像真的喝醉了那般,带着哭腔冲他吼道:“你走开啊,你挡着我晒月光了!”可天上哪有月亮,只有漫天的雪云与呼啸而过的刺骨寒风。

他却听话地收起伞,退到台阶下方,恭恭敬敬道:“对不起啊,小的挡着你晒月亮了。不过我们晒月亮的,不该去高处晒么?小的知晓一个好地方,不知小姐可否赏脸同去。”

我从雪地里站起来,拍去身上的积雪,用脏兮兮的袖子糊去脸上的泪痕,干巴巴地问:“在哪里?”

他眉开眼笑,激动地握住我的手,一本正经道:“跟我来。”

我和他在空无一人的大街小巷中狂奔,雪地被踩得“嘎嘎”叫唤,我的心也跟着狂跳不止。夜色虽深,家家户户却亮着灯,地上铺满了鞭炮碎屑,“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我难得念出几句应景的诗词,他紧接着夸耀道:“不错不错,总算有点文化了。”

“给你这个‘陵城第一才子’丢脸真是抱歉了!”我赌气道。他乐呵着:“我可从来不觉得丢脸,你很好,我为你骄傲。”

“哼,马屁精。”我红了脸,他这人谎话连篇,谁知道哪句是真。可倒也奇怪,恭维话我没少听过,从他嘴里说出来却觉得分外兴奋。

真奇怪,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喧嚣凌厉的寒风不再骚扰我的耳朵,万家璀璨的灯火不再勾引我的视线。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一个他,有他高大挺拔的身影,有他乌黑如墨的长发,甚至是那轻微的喘息声,我都能捕捉得如此精准而清晰。

他没问我为什么半夜不在家吃年夜饭,反而扑在他家门口啜泣。他说今晚的月色很美,要同我一起去看。

他真是个奇怪的人。

我红了眼眶,暗自告诉自己要争气,不许在他面前哭。陵城小霸王只是被风雪染湿了双眼,她才不会一个人偷偷地哭。

他带我来到城中闹市,街上热闹非凡,亮如白昼。小童举着花灯,踩着新鞋“哒哒”乱跑,妇人如何都叫不住,行人接踵摩肩,路旁有美人献舞,有才子说书,我应接不暇,从未见过这般景致,围在一个唱戏先生前聚精会神地听着。傅思祁说:“你们这种大家小姐,肯定没在除夕夜上街游玩过罢,这可是民间特色,错过了又得等一年。”

我只恨自己出门没带钱袋,满脸羡慕地望着小童手上的糖葫芦梅花糕,傅思祁自信地举起腰间悬挂的鼓鼓胀胀的钱袋:“今晚所有消费,由傅御史买单。”

“嘚瑟什么嘛,我要花光你的钱,让你心疼一年!”我蛮横地夺过他的钱袋,露出两颗小虎牙坏笑着说。

他摊开手,无奈道:“傅御史两袖清风,家徒四壁,膝下只有一个不孝徒儿,想必难以为继了,还请魏小姐垂怜,收留这个可怜的御史吧。”

我拉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眨巴着眼睛:“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傅御史,请移步吧。”

“猜灯谜,猜灯谜,猜中送花灯。”

那只胖鼓鼓的河豚花灯勾起了我的兴致,灰褐色灯面外凸出的小刺很是独特,正合我审美,傅思祁唏嘘道:“人如其灯。”

我付了银两,开始绞尽脑汁地想出谜底,谜面是“口口称三人,一百零七人,八千多八人,点点就七人,猜四个字。”傅思祁一脸轻松通透,想必已是胸有成竹,但我这张比城墙还硬的嘴断然不肯轻易有求于他。

“口口称三人……春?之后的呃……到底是什么呢?”眼看一炷香时间要到了,傅思祁给了点暗示:“你说,人间至美至幻在何处?”

“当然是四季轮转。你是说……春夏秋冬?对啊,谜底就是春夏秋冬!”

我恍然大悟,傅思祁笑了笑,老板取来那盏我梦寐以求的河豚花灯递给我,我激动不已地捧在怀里,说:“我要珍惜一辈子,谁也不能动它,这是属于我的小河豚。”

“我就没有半点功劳?”傅思祁期待地望着我,哪里还有平日里成熟稳重的模样。我哼哼道:“算有一点吧,本小姐赏你点零食吃。”

我们边走边啃着芝麻酥饼,将学过的礼记忘了一干二净。这一刻,他不是高高在上的朝廷御史,我不是贵族出身的丞相千金。我们只是两个相依相偎的布衣,在雪夜中报团取暖。

时间过得好快,我和他从街头逛到街尾,已近子夜了。我捧着圆滚滚的肚子,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他嘲笑我是只“河豚”,我回嘴道:“那你就是小龙虾,又聋又瞎,才会和河豚一起玩耍!”

“我才不瞎呢,河豚这么可爱,怎么就不能一起玩了。”他捏了捏我的脸,面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雪已停了,风也歇了。街雪与人影交相辉映,烛光与目色融为一体。我凝视着傅思祁白皙如玉的脸蛋,忽然想到那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形容他来再恰当不过。

他也一直凝望着我。我没有大姐的美貌,没有二姐的才华,放在人群中毫不起眼,我就是这么个除了身份一无所有的烂人。他这样好的人,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

不尽的自卑感如潮水般淹没我,我快要在他这样专注的目光中窒息,我说不出一句话,别过头去,又一次怯懦地躲开他的视线。

他见状,话锋一转:“说起来,我们还得去晒月亮呢,走吧,再晚就看不见了。”

我什么都不想,任由他牵着——不管他带我去哪,我都会去的。

我说:“傅思祁,为什么我的心怦怦跳个不停。”这分明是告白,可却更像一个感叹句。他肉眼可见的红了脸:“我也是啊,小光。”

他踏上被雪覆盖的泥土,紧紧拉住我的手,走得不快,怕我打滑跌倒。

我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喜欢我,我没有任何优点。也许别人会是更好的选择,比如我二姐?”

他却反问:“如果我和你二姐在一起,你会开心吗?”

我一想到傅思祁要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心就痛得不行:“不会。”

“那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如果小光最后不是和我在一起,我也会很难过,非常难过。”

我似乎懂了一点:

“这就是‘爱’?”

“小光,你爱我,我也爱你。所以不要再为自己是谁而纠结不已。”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低下头,轻声问:“傅思祁,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他怔了怔,哑然失笑:“你果然忘记了啊。也是,那段经历,或许对你来说不值一提。”

“对不起,我记性不好。小时候的事情我都不怎么记得了,只有一件事记忆犹新——当时我犯了错,被罚去筑城墙,遇到了一个很凶的家伙,还不肯朝我谄媚,我就欺负了他。

我一定是个坏孩子吧,打翻了他的饭碗,还大声骂他。”

他说:“后来呢?”

“后来,我为了弥补自己犯下的错,故意陪他一起吃地上的饭,他竟然对我笑了,我也和他冰释前嫌,成了一个月的朋友,离开的时候我送了他好多钱,本以为那家伙高清亮洁不肯收,哪知道他见钱眼开,立马就装进袋子里了。”

“哈哈,天下之人,莫不是为几两碎银折弯了腰,这有何稀奇。”

我张牙舞爪地演绎道:“可是他给人的感觉就是那种哇,特别冷酷特别不近人情的家伙,一天到晚就会摆臭脸!”

傅思祁只笑,牵着我跨过杂草丛生的荒野,迈上一级又一级石阶。说起来,我从没来过这个山丘,原来热闹非凡的京城中也有这等清幽之地,着实令我大开眼界。

我们终于爬上山顶,傅思祁扶我在山顶一处平滑的石头上坐好。他则直起身,冲着山下喊:“起!”

话音落地,耳边“轰”得炸开一道又一道烟花升起的巨响。

瞬息万变的烟花,曼妙地晕开各式各样绚烂的色彩,夜幕作纸,画上有一朵朵发光的花,花瓣如雨,纷纷坠落。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那光芒似乎触手可及。

花炮升腾五彩斑斓,整个人间沉浸在节日的烟花爆竹声中。

我呆呆望着这绝美的景致,直到傅思祁提醒我:“快许愿啊,错过了吉时可就不灵了!”

我还没想好新年愿望,但烟花马上就要停歇了,我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明明想口是心非地喊“祝傅思祁早日变成‘小龙虾’”,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想和傅思祁永远在一起!”

我彻底羞红了脸,他也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看得我更加忐忑不安了。

“你难道不知道,说出来的愿望就不灵了?”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把我吓坏了,我心惊胆战地问:“真的不会灵了吗?”

他故意拉长语调:“是啊——”

我瞬间目色一黯,心底满是失落:看来今年的烟花是白看了。

傅思祁勾唇一笑,突然把我拥进怀中,得意洋洋道:“不过幸好,我在心里许下了和你一样的愿望。”

上天会听见我们的愿望,上天会听见我们的祷告。

我望着他,笑道: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他也答: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俯下身,轻轻攀上我的唇瓣,动作青涩又柔缓。

雪云拂去,天边绽开一抹霞光。

苍山白雪,万籁俱寂,一吻天荒。

【叁.生如花】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莫向尊前奏花落,凉风只在殿西头。

爹爹罚我半月不许出家门,只因我在除夕夜离奇失踪,全家出动找了我好几个时辰,最后完好无损的我满面春风地抱着小河豚走回来,气得大哥都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一向最是惯着我的二姐也说:“你这次可真的太过分了,吃团圆饭也不安宁,让一家人都好生着急。”

他们比我预料的还要担心我。我本以为自己在这个家中可有可无。我嫉妒他们的才能,这种强烈又讨厌的嫉妒心让我不断逃避现实,靠着干坏事去吸引他们的注意。

是啊……原来是这样,我早就否定了自己,才会与他们格格不入。

我有些愧疚地看着二姐,她是那样喜欢傅思祁,倘若得知了我和傅思祁在一起,该如何伤心。

“小光,其实你不必瞒着我……傅思祁日前来向家父提亲了,等你及笄,便八抬大轿来娶你。”她突然苦笑道:“我就说嘛,他怎么会突然招个书童,果然是喜欢你啊。”

我愣住了。瞬间又红了脸:“提、提亲,可我才十三岁诶?”

“那有什么,大姐嫁人那年也才十五岁。不过傅思祁十八,大你五岁,我怕你受他欺负。”

我心下一阵感动。二姐分明喜欢傅思祁,却更担忧我的安危。

我抱住二姐单薄的身躯,听见她有节拍的心跳声。突然有些感慨:她也只是个十六岁的普通少女,娇小似花,我为何以前总把她看得像个触不可及的天仙呢。

“幺儿呀,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我说了,你不要不开心。”

我趴在她的肩膀上,轻轻点头。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中听不出悲喜:“二姐要嫁人了,嫁给三皇子赫澜浔。”

我的脑海一片空白,这一天还是来了,家中最疼爱我的二姐也要进宫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为什么一定要是皇族之人?为什么?”我极力克制着心中的悲恸,急促地问。

二姐苦笑了笑:“是圣上钦点的,许是三皇子的意思,圣旨不可违逆,幺儿也该学着照顾自己了,这两年,你好好跟在傅思祁身边,不要再闯祸,我也能安心。”

我摇着二姐的袖子,无数次欲言又止,泪水也夺眶而出。

我早就知道,像我们这种出身显赫之人,从一出生就会被王族像商品一样挑来挑去。所以我才如此厌恶皇族,我要在他们统治的领土上铲奸除恶,行侠仗义,让百姓知道这些草菅人命的皇族有多么可恶,搞臭他们的名声。

可最后弄丢的,只有我自己的清誉。那些玩弄百姓命运的王公贵族一点事都没有,最后被万人唾骂、千夫所指的坏人,只有我自己。

二姐风光大嫁那天,恰好是我的生辰。家里忙着出嫁的事宜,没人管我的生辰,我也差点忘了,那天我哭得像个泪人,喝了好多酒,就趴在傅思祁怀里发酒疯,我泪眼朦胧地问傅思祁:“二姐……二姐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傅思祁劝慰道:“傻瓜,等她安定下来,还会回家探亲的。”我喷出一口酒气,喊道:“骗子!你们都是骗子!大姐当时也是这么说的,可她就回来过两次啊!四年才回来两次!”

傅思祁替我擦去脸上的泪痕,叹道:“这就是命吧。所嫁良人是命,所嫁非人也是命,人各有命。”

我目送着一身凤冠霞帔光彩照人的二姐一步步踏上花嫁,又攀在傅思祁手臂上哭得痛不欲生。他哭笑不得:“一个好好的婚礼,都被你哭成丧礼了,还不赶紧扯出个笑容,给你二姐看看。”

“她披着盖头,根本看不见嘛……”我哽咽着说。

傅思祁轻抚我精心打理过的发髻,浅笑道:“那我们打个赌,就赌,待会你二姐会喊你。你可不能带着哭腔回答她。”

我拼命点头,死死凝视着二姐,只见她背对着我上了花轿,忽然回头喊道:“幺儿,照顾好自己!”

我受宠若惊,连忙张开口,欲语还休后,也只颤颤巍巍地吐出了一个字:“好……”

我哭得更难受了:

好轻好轻,她根本听不见啊。

灯笼挂,高朋满座。

唢呐起,锣鼓喧天。

我跟在迎亲队伍后头,踉踉跄跄走上街,口中断断续续地呢喃着:“二姐、二姐……”

二姐再也没有听见我的呼声,透过珠帘的间隙,我看见她端坐在风风光光的大轿上,伸手用手帕擦去盖头底下的珠泪,生怕花了精心画好的妆面。

那是我第一次见过二姐哭,却未曾想过,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二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