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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寄此月光落千窗(下篇)
【肆.霜花底】金带系袍回禁署,翠娥持烛侍吟窗。人间荣贵无如此,谁爱区区拥节幢。
三月初八,春和日丽。应天学院大考在即,傅御史兼任出题考官,须闭门避嫌一周不出。临行前,他千叮咛万嘱咐我莫要在外惹是生非。我攀到他肩膀上,摘了一枝桃花插在他的高扎的发髻里,笑嘻嘻道:“好啦好啦,你快走吧,考完试就是万花节,我们约好,要一起去扬州玩!”
傅思祁笑了笑,千般不舍地望了我一眼才离开。翠翠端来一盘刚做好的梨花酥,见我伏在书案上满脸闷闷不乐,捂起嘴唇轻笑:“看来小姐也深陷相思之苦。”
“我才不是想着那个总给我布置功课的家伙呢!”我气鼓鼓地反驳道,手指摩挲着二姐从宫中寄来的家书和一个绣有团簇淡蓝绣球花的精致香囊礼物,心中郁闷不已:信中字里字外无非是她在王宫过得挺好,让我和爹娘不要担心。词藻工整,措辞也挑不出任何毛病,可却没有一句话和她的生活息息相关。自上次分别已有两月之余,我好想去见她。
正当我一筹莫展之际,好巧不巧,帝王宣布三日后于宫中御花园举办春日宴,得到邀请函的大臣皆可携两名亲眷前往宫中。我央求了爹爹好久,他才终于答应带我进宫。
爹爹严肃道:“王宫不比家中,说错了话可是要掉脑袋的,幺儿你向来童言无忌,入了宫中,少言噤言,莫要去招惹宴会上任何一人,谁和你搭话就做手势提醒他你嗓子不适。知道了吗?”
“知道了,爹爹,你说了好多遍啊,我的耳朵都要长茧子了。”我摘了一串纯白的梨花,簪在绾好的垂桂髻上,身穿一袭淡蓝衣裙,外套一层透薄洁白的轻纱。如此淡雅而低调的装束自然难引起注意。
我同爹爹娘亲踏上马车,春日街旁游人众多,花农吊着嗓子叫卖自己的鲜花,这是一年当中尤为馥郁的季节,岐周国上至皇族国戚,下至布衣百姓,无一不嗜花如狂。每逢三月初八至四月初八,各地都会举办大大小小的万花会,其中当属扬州万花会最为隆重兴盛。每年都会有富商巨贾文人雅士一掷千金拍卖下扬州万花会层层筛选出的“花王”、“花后”,故有“烟花三月下扬州”的美誉。
初次进宫,只觉分外欣奇,左蹦右跳,东张西望。湛蓝的天空下,宫楼上那金黄色的琉璃瓦重檐殿顶,显得格外辉煌灿烂。华丽的楼阁被华清池池水环绕,浮萍满地,碧绿而明净,水天相接,浑然一色,竟不知此处是人间还是仙阁。
“御柳如丝映九重,凤凰窗映绣芙蓉。”如此华丽又曼妙的景致,难怪不少帝王都曾沉沦享乐,误民误国。
宫人年轻貌美,窈窕身材,惹人垂诞。妃子们更是燕肥环瘦,美艳绝伦。我又想到了我的大姐。大姐曾是陵城第一美女,求亲的青年从街头排到街尾。后来一纸诏书传入家中,她于及笄那年入宫,当天就受到皇帝老儿宠幸,皇帝老儿送了好多金银财宝给爹爹,我一点也不开心,我觉得大姐不是真心想留在皇宫的,她同我说过渴望着诗词里“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那般真挚的爱情。皇帝老儿有那么多老婆,怎么可能独宠她一人。那风风光光的一个月过去后,大姐就失去了宠爱,皇帝又封了很多新人做妃子。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王宫就是这么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地方。这么一想,那御花园中千树万树争相斗艳的花突然就失去了颜色。
我跟着爹爹坐在席上,已有不少宾客在其他桌上品酒闲聊。爹爹位高权重,许多官吏朝他敬酒恭维,夸令女令正如何美貌不凡,其中无一句真心,全是在借花献佛,我便想起了傅思祁,他虽然也喜欢摇着尾巴说恭维话,可我并不讨厌那样的他,我喜欢他口中说出的赞美,就像喜欢春日绽放的桃花。
我漫不经心地吃着糕点,爹爹告诉我大姐二姐会在陛下和三皇子入座后同来。宫里的规矩多如牛毛,幸好我所嫁之人并非王公。
我吃了个八分饱,那皇帝老儿才挽着如花似玉的皇后美人坐上花园里最尊贵显眼的位置,紧跟着的便是我大姐,她还是那般年轻貌美,可又变了好多。曾经身上稚嫩灵动的气息无影无踪,反而染上了皇宫中独有的肃穆与庄重,她成了一个真正的“贵妃”,即使那更像得了一种名为“身不由己”的病。
众人行礼,下座,宴会像一场精致的皮影戏。我讨厌这里,目光快速转移到三皇子附近,却怎么都找不到二姐。
爹爹耐不住我哀声恳求,便走去朝三皇子敬酒,举袖陪笑道:“殿下真是越发丰神俊朗了,今日怎不见令正一同前来?”
赫澜沧眉目俊郎,五官深邃,算得上好看。可眼神总给人一种阴鸷感,连周身散发着凌冽寒气,即使他故意露出温和的笑容,也总似不怀好意:“王妃身体不适,本王只好一人前来,岳父莫要见怪。”
说罢,赫澜沧竟将目光落在我的身上。
我只觉一阵恶寒,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我听着爹爹的话没有离开席位,可三皇子似乎仍想找我的麻烦。
赫澜沧轻笑道:“听说,令尊的小千金,和当朝御史傅思祁订婚了?”
魏延面上仍添笑道:“是啊,连幺儿都要嫁走了,我的小棉袄又要少一件咯。”
“那可否——请令女同本王一叙呢?本王倒是对他们的故事很感兴趣,傅御史从不近女色,却在月前突然订了婚,着实令本王好奇得很,究竟是何等美人,才能引得傅大人注意啊。”赫澜沧用狭长的眼睛打量起我,像只狡猾的狐狸观察着他的猎物。我连忙别开视线,若无其事地吃着梨花酥。
魏延额上冒出细碎的冷汗:“想来深感惭愧,这几日爱女的嗓子上了火气,怕是说不了话。”
赫澜沧笑道:“哦?哑了啊……”
他直起身,掠过爹爹,径直走向我,勾起薄唇,眼神中折射出遮天蔽日的狠戾,笑面里没有一丝暖意。
他负手而立,遮住我头顶炙热的太阳:“那就让她来听着罢。听一听本王和王妃的故事——”
【伍.成双对】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傅思祁说过,《孙子兵法》里有句至理名言,十分适合我: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赫澜沧还未来得及开口找茬,我便猛地从席上站起来,迅步逃离宴上。不知跑了多远,直到身后看不见人影,我才缓下脚步。
再一抬头,又是另一番光景。
我迷失在偌大王宫一个极为偏僻的角隅,这里除了宫墙还是宫墙,万籁俱寂,无人问津。
半个时辰过去,我发现自己转了个圈回到了起点,不甘心地蹲在草坪上用树枝画出走过的路线做上记号:“这里……往前走,是墙,往右走,直走,右走……”
我抱起脑袋哀嚎道:“怎么哪哪都是墙啊!”
忽然,一阵春风拂面,眼前浮现另一只手以地为纸,以枝作画:“这里,不要拐,直走,再往右,走到院里有一棵高大槐树的地方,向左走百米有余,就能到殿门口了。”
那声音我再熟悉不过,可他不该出现在这里。
我抬头,与他相视,几乎是同时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傅思祁?”
“小光。”
我眼底的欣喜和失望一拥而上。我知道他又骗了我,或许他正在皇宫里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只是不能让我知道。
就像那年雪夜他没有问我为什么要去他家门口晒月光,我也没有质问他为什么瞒着所有人只身来到王宫。
我沉默着,松开了他的手,故作轻松地笑:“我知道路线了,你去忙你的吧,我不会和别人说的。”
他面露难色,似有愧疚:“对不起,小光,等我处理好一切,就和你一起回家,好吗?”
我点头,拐入朱漆染透的宫墙。
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聪明到能得到他完完全全信任的人,所以很多事情,他都不会告诉我。
我懵懵懂懂地走着,才踏出宫门,便听见身后有太监急匆匆喊:“承德王妃,薨了!”承德是三皇子的封号,承德王妃是我的二姐。
那一瞬,我只觉天昏地暗,神志也被冲得不清不明,我立即转过身,却望见三皇子赫澜沧恰好立在我的身后。
他听见二姐的死讯,竟然那样平静。脸上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一丝惊奇——他轻轻地点头,像听见一件微乎其微意料之中的事情。
我愕然开口:
“她才嫁给你,三个月啊?”
他淡漠地笑了笑:
“世事无常,节哀顺变。”
“节哀顺变”这四个字,从他畜生一般的嘴里吐出来,是那般无耻可笑。
如山倒的愤怒和悲伤令我喘不过气,我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冲过去,毫无理智地挥出一记重拳,将他狠狠打翻在地。
后来的事,我记不清了,外面嘈声一片,我被押送去了一个很黑的地方。这是我三年来第一次打架,爹爹无法包庇我,却夸我打得好。大姐哭得好生难过,我隔着铁栅栏,也无法把她拥进怀里了。
我打掉三皇子一颗牙,被判二十大板和两个月的监禁。我原本以为,板子落在身上会很痛,可原来心疼到一定程度,就能忘记身体上的疼痛了。
这期间,傅思祁来探望我,他朝我信誓旦旦:我一定会找出你二姐的真正死因,替她报仇雪恨。我望了眼他,又望了眼黑漆漆的房顶,我好像懂了什么,却什么都不能做。
连我都能猜到,真正的凶手就是赫澜沧。傅思祁何等聪明的人,又怎会推算不到。我说:“你不要断送自己的前程。这本不关你的事。”
他离开了。窄小又空荡的牢房里只剩我一人。我趴在茅草里无所事事,想起过往和二姐的种种,翻来覆去,夜不能寐。
三月过去,四月初。有什么在耳边簌簌地响,牢房阴暗潮湿,有鼠蚁蚊虫是常事。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听见牢房被打开的声音。
好久没人来探望过我了。也好,我如今这般狼狈的模样,实在不想让傅思祁嘲笑。我抬头,对上赫澜沧凶狠的目光,他粗暴地捏起我的脸,就要往我的嘴中灌下一粒不知名的药。
我还未反应过来,他的头部便已受击,“轰”得一声倒在地上。
他的身后,立着好多侍卫,侍卫中间,有一个高挑的身姿,一袭玄色直缀朝服,背光而立,长长的影子拓印在我身上。我刚想说些什么,一把匕首落在我的脖子上,紧接着响起赫澜沧略带喘气的愤怒声音:“好啊,好一个瓮中捉鳖,傅思祁,你打得一手好算盘!”
“人赃并获,你还要挟持人质,罪加一等么?”傅思祁攥紧拳头,手心全是冷汗,脸上却仍挂着冷静的神态,不敢露出半点怯懦。
我苦笑:
我又连累了他,连累了所有人。
小时候,我想帮助腿脚不好的老婆婆上山访庙,却害她差点摔下台阶;我想帮官兵驱赶山贼,却沦为山贼的人质让他们逃之夭夭;我想写一幅字画送给爹爹当生辰礼,却不小心把他最喜欢的砚台打成两瓣。
我早就知道,我是一个“祸害”。
我无比宁静地,注视着正在担忧我的每个人。也许只要我把身体向前移一小步,与那恐怖的刀刃融为一体,就能帮助所有人,解决他们的“祸害”。
“小光,小光。”
脑海中,突然响起一阵很好听的声音。
傅思祁的笑容浮现在我心上,他指着白纸上的一个墨字:
“愛”。
“你要记着它,你缺少它。”
我猛地抬起头,像从死神的怀抱里惊醒,一眼便对上傅思祁那双盛满焦急和悲伤的眸子:
“我吃,你放了小光。”
他举起那枚毒药,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
赫澜沧小人得志地大笑道:“哈哈哈,好啊,可真是感人至极,你处处与我作对,最后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真是让我快活得很呐!”他话锋一转,狠毒的视线又落在我身上:“这丫头身上有枷锁,快给本王换个人质!再准备一辆马车停在外头!否则我马上就让她人头落地!”
黑压压的人群中,大姐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喊道:“我来当你的人质!你放了她!”
“不要……姐姐……不要……”我带着无尽战栗,恐惧地看着她。她却并未在意我的感受,径直走向那禽兽。
“贵妃?这身份倒也足够了。”话音落地,我被赫澜沧粗暴地扔在一旁,傅思祁马上为我解开枷锁,抱着我离开赫澜沧身旁。我扯着傅思祁的袖子,泪流满面地望向大姐,瑟缩着想对她说些什么,她却对我凄凉一笑,径直撞在了刀尖上。
滚烫的血溅在我脸上,大姐的好看的眉眼渐渐紧闭,伴随着我撕心裂肺的嘶吼声响彻牢房:
“不要——”
来不及,一切都来不及。
就像那年我追不上二姐的花轿,只能目送着她,一步步远去、一寸寸消失。
“姐姐、姐姐,如果我长大后不想嫁人,你会不会陪我一辈子啊。”
“傻丫头,没有人会陪你一辈子的,就算是我,是爹爹,总有一天,我们都会离开你。你要学会为人处世,学会好好照顾自己,明白吗?”
她拍了拍我的头,转身朝着有光的方向走去,直到那道瘦小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光里,我才从那场悲伤又漫长的梦中沉沉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