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5-6
元旦过后，一切都重新回到了正轨。因为距离传统的春节不远了，所以穷人急着挣钱，富人忙着购物，年关的生活节奏也变得快起来。
安慧自从先生喝酒呕吐后，便一直留心观察先生的饮食起居，她一时没有发现先生在家里有什么特别的变化，也就没有过多地去要求先生在外面工作时应该避免的诸多事项。先生还是当班在单位，歇班打短工。安慧则奔忙于各兼职单位之间，尤其节前，哪个单位的事务都集中地多起来。
这天，是先生的休班。虽然先生休班的时候，早晨下班不回家直接去打零工。但安慧还是像先生在家一样，按时起床收拾好家里一切，然后再出去忙工作。大约早上7点多，还没出门的安慧突然接到医院的人打来的电话，先生出事了。安慧刹那间如遭重击，脑海里顿时一阵轰鸣------急火攻心的安慧，此刻不由得就在想。先生清心寡欲与世无争，却一生坎坷命运多舛，还有天理吗？安慧想归想，她还是一边匆忙地分别给各个单位打电话请假，简短直接地告知所有单位的负责人，她的雇主在医院，她必须暂停所有单位的所有工作。一边麻利地整理用品穿上衣服准备去医院。
安慧下楼走出园区的时候，没想到第一个接到电话通知的刘美丽刚好也开车到了门口。刘美丽话不多说，随手递过一张银行卡和车钥匙。安慧也不解释，没等刘美丽说明银行卡有没有密码，就先用只接过车钥匙的行动拒绝了刘美丽的其他好意。此时，心急如焚的安慧已无暇他顾，她迅速地打开门坐进车里，随即把装着给先生带的用品的提包放在副驾座上，然后匆匆地向刘美丽挥了挥手，便开着刘美丽的路虎直奔区医院而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医院成了生意最好的、没有之一的地方，而且还是买卖兴隆得经久不衰。若不是安慧去得早，医院停车场的空车位更是很难找得到。安慧刚停好车，大姐和二姐就都分别打来电话关心地询问先生的情况。安慧一边接电话，一边打开车门准备下车。当车门打开不到一半时，细心的安慧忽然从倒车镜中发现有人正要从车旁穿行过去，她赶紧礼貌地又关上车门，先让过穿行于车与车之间的缝隙的行人，然后才重新打开门下了车。下了车的安慧在电话里简短地说她刚到医院停车场，公司里的事拜托大家多费心了，代先生谢谢大家关心，过后再详谈。安慧边说边去副驾那边拿提包的时候，匆忙地一瞥之间，感觉刚才那位穿行过去的人好像也回头看了一眼安慧。再细看背身，那应该是一位烫着卷发的女人，手里提着装有早餐的口袋正往住院部的方向走去。因为不管这个人应不应该在停车场随意穿行，车门最终都没有碰到这个人。所以安慧也没有再去关注和多想什么，她关上手机拿出提包按下中控锁，然后也向住院部的方向走去。
金城的区医院是安慧曾经工作多年的地方，也是安慧离开后多年没有再回去过的地方。其实，安慧自从做了先生的保姆之后，早已经不介意再回去了，更何况是先生现在还住在医院里。尽管如此，安慧还是在车里就提前戴好了口罩，一方面是安慧进医院的习惯，另一方面也是安慧不想因为见到熟人不得不寒暄而浪费时间。安慧急切地走进先生的病房，一眼便看到了躺在紧挨房门的病床上的先生。此刻，正有一位卷发女人背对着房门方向站在先生的病床前跟先生说着话。卷发女人说话时习惯性地时不时用手向后撩一下头发，拢头发的手上刺眼地涂着鲜红的指甲。只听卷发女人正关心地跟先生说：
“老板家人没来，我可以护理。我是住靠窗那张床的老板的护工，只隔着一张床，又在同一侧方向，正好可以兼职一起照顾你们两位老板。”
先生一边向走近病床的安慧点了一下头，一边客气地对卷发女人说：
“谢谢您！我家来人了。”
卷发女人顺着先生点头的方向转头看时，安慧已来到了床头另一侧并焦急关切地询问先生道：
“先生还好吗？您现在哪里不舒服？”
还没等先生回答安慧的探询，只听卷发女人已经抢先又对安慧说：
“是你------你家先生检查完回来自己去洗脚，不让外人帮忙，去卫生间很不方便。我听你打电话也是很忙的老板，你雇一个保姆或者护工多省心？我是在金城很有名的培训公司专业培训过有证书的，无论是做保姆还是做护工，我敢说我都是最好的。正巧在一个病房，我可以同时兼职。”
安慧因为卷发女人在身边滔滔不绝，一时无法去检查先生的伤情，便想先把这个女人打发走。此时安慧听了“是你”和“打电话”的话，再看卷发，已然知道眼前这个人就是刚才在停车场穿行并回头看了她一眼的那个人。安慧自然而快速地打量了一下卷发女人，这一仔细打量，让安慧心里不由一惊。卷发女人大约40岁，颜值虽然离惊艳相差甚远，但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却脉脉含情，甚至连同性咋看都可能会不自觉地我见犹怜。安慧打量完卷发女人，心里纳闷，卷发女人为什么敢当着老雇主的面就谈新工作？这样的护工还敢自夸最好，底气在哪？于是直率地对卷发女人说：
“不好意思，我也是最好的保姆，我们不需要再找其他保姆或者护工了。如果您没有其他事，请您回避一下，我要检查病人的病情。谢谢！”
卷发女人一听安慧是同行，而且也自称最好，不知道是因为嫉妒，还是因为羡慕，总之一赌气转身就走。边走还边在嘴里不停地小声嘟囔着：
“开路虎不也是保姆吗？一个护工还把自己当成医生了，哼！”
安慧没去理会卷发女人的冷嘲热讽唠唠叨叨，她放好提包，随手拉上隔断的布帘，然后从背包里拿出湿巾擦过手，把用过的湿巾扔进床下的垃圾桶里。安慧一边做准备，一边详细询问先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故。先生告诉安慧说：
“早晨在五一路立交桥下的人行道上，我被骑电瓶车逆行送外卖的人撞到了左腿，倒地的时候右胳膊扭了一下，没什么大问题，你放心吧！我本来不想过多声张，只跟单位如实请了一个假。毕竟一个门卫现在成了这个样子，去上班对单位的门面形象影响也不好。可是不知道是哪个上班路过的好心人，看见我被撞倒在地上，就自作主张热情地报了警。警察来后又不由分说热情地打了120。结果没办法，我就被强行送到了区医院。事已至此，再不通知你，那就有点像我在跟国家耍赖皮了。因为立交桥下没有监控，也不可能找得到愿意出面作证的目击证人。而外卖员的电瓶车又没有牌照，服装和头盔更是统一的，肇事逃逸无异于虎入森林。我要是不通知你，岂不是要让官方误解，是想躺在医院里跟政府要说法么？呵呵！”
先生说明情况时，安慧已经动手从先生的脚下掀开了盖在先生身上的被子，将被子叠在先生的腹部，露出先生穿着骨科病人服装的双腿。先生本来就仰卧着，安慧便用右手握先生的左小腿，左手掌扶先生的左膝，屈曲、内收和内旋并逐渐伸直膝关节。安慧边检查边问先生痛不痛，先生说痛。安慧又问先生是膝关节的内测痛还是外侧痛，先生说是外侧痛。安慧检查完问先生：
“还没什么大问题？幸亏冬天穿得厚，没有外伤创口。医院通知我说您出车祸撞伤腿住院时，我都吓坏了。红肿这么厉害，尤其损伤到了外侧的半月板，已经不是小问题了。要手术吗？片子在哪？我看一下。您从现在开始一定要记住，任何骨伤在不打石膏固定的情况下，都要更小心。”
安慧说完给先生盖好被子，又检查了一下先生的右手臂。先生的右手臂没有骨折错位那么严重，也没有外伤，显然是筋肉的扭拉伤，只要不用右手臂做事承重，拿托板吊一下，就应该不会持续特别地疼痛。安慧检查胳膊时，先生说X光片在床头柜里。安慧检查完便又找出片子，打开手机的电筒功能在片子后面反光照看。安慧边看边问先生：
“确实伤到了半月板，要马上消炎脱水。您有没有吃早饭？要不要去卫生间？为什么没做全身CT检查？等下我去找您的主治医生，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地只拍个局部X光片太不负责任了。我顺便到收费处给您交费。”
先生赶紧制止安慧并解释道：
“你别去找医生，你听我说。我下班就吃过早餐了，刚才也去过卫生间并且洗过脚了。是我不同意做全身CT的，医生还给我做了心电和胸透并验了血。医生也说是半月板损伤，但不用做手术，消炎脱水敷药就行。至于胳膊，跟腿比只是跌打损伤的小问题，通过调理保养就可以。我到这就被要求转账交了3000元押金，除了120费用没有特殊项目，不会欠费。”
先生刚说完，一个护士已经撩开布帘走进来。安慧赶紧把遮挡的布帘全部打开以方便护士工作，并礼貌自觉地退后站远一些，给护士留出方便操作的空间。护士核对病人的床号姓名无误后，先给先生的右臂戴上了托板，接着开始给先生输液，并告知先生用的是消炎脱水的药。护士一切处置完毕，又提醒说有什么事可以按呼叫器通知护士站，然后离开了病房。
护士走后，安慧问先生：
“交警真的找不到肇事者吗？那些网红主播不是最喜欢街拍么？”
先生淡淡地说：
“交警的工作效率我无法妄加置评。但愿以后桥下能有人执勤，也算是那些曾经出过事故的行人用血换来的提示吧！否则又能怎样？网络平台经济下的快递乱象不止是体现在公共交通安全的一个方面上。我很荣幸没被街拍上热搜，成为流量炒作的噱头。我能找到肇事者，但不想找。肇事者是碰到我的左腿，刮倒的我。我要是被直接撞倒在地，那腿就断了。我看到肇事者下意识耸了一下左肩，并自然地用左手去右侧车把处扶了一下东西，我断定肇事者左手臂有残疾或受过伤。有伤残还习惯性地用左手做事，应该是个天生的左撇子。只要投诉到外卖平台，就能查到事发时间段有哪些订单的配送路线要经过立交桥下。再把肇事者特征发到网上，都不用交警排查，同行就会去筛选经过立交桥下的外卖员，举报出左撇子。假如再有食物洒漏现象，甚至不得不更换或撤单，那平台上更会留下因送餐延误而投诉的各种记录等。就算没有人证和物证，也不会让这么多巧合都疑罪从无。只要找出了左撇子嫌疑人，根据立交桥两端最近的监控录像和车速，一样可以科学地推算出立交桥下肇事的事实。总之这事不难办。算了，我们就当是给残疾人一个教训吧！这事单纯私下和解无妨，但通过全网搜索出来肇事者，官方就得走法律程序给大众交代。结果可想而知，被平台封杀，上征信记录，至少赔偿医药费、误工费和护理费。关键是肇事逃逸的性质，就算达成谅解，恐怕也要至少拘留3天。留案底对肇事者和家人，尤其是子女的未来，都是终身的影响。我当时已经大喊一句：左撇子，我真想找你，你逃不掉。相信他听完要后怕，以后会注意安全的。”
安慧理解先生的心意，也不过多评论先生的对错，只是说了一句：
“我也说不清这件事在处理过程上，是不是矛盾的当事双方都在只讲人欲而有违天理。反正要是换做老人被撞倒在地，那就可能会出人命。您说过惩恶就是扬善，不知道有时候同情会不会变成姑息养奸式的纵容？”
先生笑了笑说：
“那就感谢我还没有那么老吧！对了，你找时间带上诊断和住院证明去一趟我的单位，给我打个离职。伤筋动骨不是三两天的事，谁都没法一天一宿地连续替上十天半月的班，还是主动辞职让单位重新招人好点。正好大美丽想得周到，你有车办事也方便。大美丽讲义气，代我谢谢她。另外大美丽知道就算了，因为工作关系，你得跟她打招呼。但千万千万不能让刚子和老哥知道我被撞伤的事，我不想听到有外卖员出事故的消息。”
安慧笑看着先生神秘地说：
“美丽姐何止是有情，还仗义疏财呢！只是我没要美丽姐递给我的银行卡，只拿了车钥匙。不过我有点奇怪，您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
先生解释道：
“你去工会职介那天傍晚，我第一次去大美丽的公司时，在大美至善的外面见到过停着一辆路虎车。刚才那个卷发护工说你开路虎，我想一定是大美丽把她的车送到了碧海蓝天，给你开着办事用。否则，你一出门就会坐出租车来医院，不用泊车岂不更省事。但银行卡的事我真不知道。”
安慧一听正中下怀，先生的腿就是痊愈了，以后也不适宜再数九寒天深更半夜地出去巡逻了，辞职是最正确的选择。安慧立马答应道：
“好的，我知道了。我明白您的意思，我会帮您对刚子和老哥封锁消息的。等您吃过午饭，那时您也输完液可以离开人了，我下午就去给您办离职。现在有我在这陪护，您可以放心地休息。安眠也能缓解疼痛感。”
先生想必是经过了大清早的这么一折腾也疲倦了，他果真乖乖地闭上眼睛，静静地躺着，渐渐地睡着了------
下午，安慧安置好先生，便开车去先生的单位给先生办离职。安慧一到单位门岗，刚报出是先生的家人要去人事部办事，门卫便像事先就在等着安慧一样，立马就给人事部打电话，说人来了。果然不出所料，安慧按照门卫的指引刚一走进会议室，就看见一位30多岁的女HR已经胸有成竹地等在里面，并一见安慧便干练地直奔主题，说知道家属会来找单位，单位也正等着要跟家属说明一些情况呢。安慧一时摸不清老练的HR为何工作这么超前，便顺水推舟表示先听听什么情况。HR向安慧说明，人事部接到先生请假电话，了解到请假原因后，便派人到事发现场和120急救中心做了调查。调查的结果是，先生虽然是下班时间的途中出的事故，但先生已经超出了居住地址，也就是说先生走过了家门才出的事故。如果还没到住址，不管心里想去哪，都认可是工伤；经过家门而不入，就算心里哪都没想去，站在住址之外的地方也不算工伤。
安慧恍然大悟，原来HR对先生是不识吕洞宾的好人心，对安慧是错把冯京当马凉了。安慧听明白了HR的说明，有种HR类似资本家的打手的感觉，对人事部超前的工作效率也就不足为奇了。于是，安慧不想再浪费时间，她波澜不兴地直接告诉HR，说她只是来给先生打离职的，并含沙射影地补充了一句作为HR最关心的问题。安慧说她既没想认定先生是工伤，也没想探讨先生的工资是否达到了本地区的最低工资保障，以及月薪而非计件的情况下，先生的工作时间是否超过了劳动法规定时长的问题。精明世故的HR一听，赶紧热情关切地询问先生的伤情，并立即通知财务部门马上给先生结算工资，表示先生现在住在医院里，单位要人性化特例特办，不必让安慧等到下个月15号再来领先生这个月的薪水。最后HR又大度地告诉安慧，说春节前单位会有礼品福利，到时候安慧可以来领一份，不差先生离职后的这段时间。安慧也大度地告诉HR，说先生能决定提前离职，就不会在意那份到时候才能发的福利------至此，离职的事便全办妥了。安慧站起来要走的时候，HR也站起来要安排车送安慧。安慧一指窗外说她是开车来的。HR看了一眼窗外惊讶地说，以前怎么没有看见路虎开来过。安慧不无调侃地笑着对年轻的女HR说了一句，那是因为以前门卫家保姆没有来过。安慧说完便离开了会议室，留下HR茫然地怔在那里------
安慧离开先生的单位后，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安慧临走前到门卫室看了先生的工作环境，跟人事部的工作效率比就像天上人间。简陋的值班床上只有一张薄薄的垫子和垫子上叠放的一件军大衣。值班室门窗老旧墙壁透寒，里面没有暖气，只有一个小太阳电热器。都叫太阳，天上的太阳可以温暖人间，门卫室的太阳却烤不热守夜人。与其允许门卫睡冷觉，还不如规定门卫唱一宿“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更暖和。看到这里，想想幼儿园和养老院的温馨的门卫室，安慧顿时觉得工厂给人一种心灰意冷的感觉。
先生没有其他的个人物品存放在值班室，先生一贯都是家里和单位泾渭分明的。先生只有一袋洗化用品和两个杯盆，安慧决定都留给跟先生倒班的另一位门卫师傅用，不带走了。另一位门卫师傅是比先生年长的白发老者，看样子是在工厂干了好多年了。白发师傅等安慧进了值班室后才对安慧轻声地说了一句，等有人替班了，他不用天天连班时，就有时间去医院看先生了。就是这么一句实在朴素的话，立马让安慧联想到，人事部的人去医院调查120行程时，都没顺便看看厂里的员工。刹那间，安慧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安慧主动跟白发师傅握了一下手，说了一句谢谢。白发师傅立刻便显得有些拘谨了，赶紧用宽大的粗糙茧手，下意识地去拿过装烟叶的盒子准备卷烟。安慧看到白发师傅质朴的动作，不由想起晨晨的爷爷也有一双这样的手。只不过自从安慧嫁给了晨晨的爸爸开始，晨晨的爷爷就不用再花钱买烟抽了，更不用再卷烟抽了。
安慧想到这，便匆匆离开值班室，到工厂门口便利店买了一条100元的烟，又回到门岗把烟放在桌上。安慧诚恳地对白发师傅说，晚上冷，卷烟叶冻手。实在睡不着的时候就抽一支，抽多了会严重损害健康。白发师傅虽然执意不肯收，但安慧态度更坚决。白发师傅又不好意思去跟安慧拉扯，最终没办法，白发师傅只能按照安慧的心意，感激地把烟留下了。其实，直到安慧开车驶出工厂的大门，安慧也没想明白她为什么要给别人买烟，她只知道她的潜意识里就是想给白发师傅买一条烟。先生也抽烟，但安慧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她从来都不约束先生抽烟，却也从来都不给先生买烟。而且安慧坚信，她以后也不会给先生往家里买烟的。
既然是说不清的事，那就不再去想了。安慧在回医院的路上已经打算好，买烟的事没必要跟先生面面俱到地汇报。甚至什么工伤认定、最低工资保障、法定工作时间和春节福利的那些话题，都不必跟先生讲。口无遮拦会言多必失，先生应该心知肚明。就告诉先生一切都顺利，然后把工资交给先生就行了。有时候有些事，不去节外生枝，就不会徒增烦恼------
先生住院的第一天晚上，敷上药的腿已经不像早晨那么痛了，胳膊也贴上了医院自制的膏药。膏药轻薄，对手臂的活动没有太大的影响。晚饭是安慧回家给先生做的，吃饭的时候安慧要喂先生，先生说吃饭又不是干活，手臂不影响拿勺用筷子。而且先生还说，皮肤没有伤口，包括洗澡洗衣服那些事，他自己做也都没有问题。安慧清楚先生胳膊上的伤情，也不固执坚持。只要先生的腿不承重受力活动过多，其他任由先生高兴就好。
先生住的是6人病房，房门正对着窗户之间是公共通道，通道两侧各有3张病床，6张病床上都住着轻重各异的骨科病人。骨科患者不同于其他科的患者，除了在手术台上，骨科的患者住院主要是靠养。而其他科的患者不管在不在手术台上，住院主要都是靠治。晚上21点刚过，医院的外协人员就送来了出租给陪护用的折叠床。于是，各床的陪护人员便都拉上各自病床的隔断布帘，准备没什么事就跟病人一起都休息了。当勤杂工把一张折叠床送到了先生的床位旁边时，安慧一下子就明白了。保证是先生清楚安慧晚上肯定不会回家，一定会留在医院陪护先生，先生便在下午安慧去办离职的时候，体贴地提前给安慧租好了床。安慧心里都明白但嘴上却什么也没说，她只是轻手轻脚地拉上布帘打开折叠床，然后坐在床边静静地望着先生。摘下口罩后的安慧神情显得有点复杂，似乎有心事。直到病房的大灯被关上，各床都打开各自的小灯，各床患者和陪护也都相继休息安静之后，安慧才起身俯在先生的耳畔，吐气如兰地对先生轻柔耳语道：
“先生，您该换内裤了。”
安慧说话时发丝不可避免地拂到先生的面颊，就像耳鬓厮磨似的。先生躲避不及又藏无可藏，只好佯装不知闭上双眼，故作困乏样子回答说：
“医院不是宾馆，凡事从简。今天都身心疲惫了，早点休息吧！”
安慧知道先生会有如此说法，所以依旧保持着姿势没变，继续劝道：
“生活习惯会成为心理定式。不换，您会觉得精气神不清爽。正因为医院不是宾馆，所以医生检查的时候才需要焕然一新。先生，我如实跟您说我现在内心真实的矛盾想法。您意外出事故住院，我很难过。我难得有机会护理您，我又很高兴。我都能说出这样有悖常理的真心话，您怎么就不能放下那些世俗之见的迂腐呢？我们内心纯粹，无需唯美给别人看。不换是不行的，您昨天上班已经穿过一天了。现在二选一：要么您自己先把内裤脱到受伤的膝盖上面，然后我再给您换；要么您自己不必动手，我直接给您脱换。现在您是病人，我不能惹您生气。我始终都是保姆，也没权力命令您。二选一已经让步了。要从医患关系讲，那是没商量的。我把您看作家长一样敬重，希望您也把我当作像家人那样的可以托付的保姆。”
先生不用睁眼看，他心如明镜。安慧一涉足医疗氛围，气场就会变得超强，她没先斩后奏已是退而求其次，最终绝对不会妥协。这时随着先生的被子的波动，安慧断定先生已经不得不主动地在被子里把内外裤都褪下来了，便走过去帮先生更换。安慧虽然心无杂念，觉得她给先生换内裤就像先生给她洗脚一样，都是将心比心的患难之情。可她还是忍不住抿嘴笑了。她觉得有时突然迂腐起来的先生不是无趣的木讷，而是天真的任性。
安慧先搓热双手，以免碰到先生皮肤时，可能会让先生骤然间产生不适感。然后安慧同样在被子里面，小心翼翼地让过敷着药的膝盖伤处，把先生已经自行褪到了腿上的内外裤，一起都彻底地脱了下来。接着安慧拿出提前就暖在被子下面的干净内裤，调整好里外和前后面，又在被子里面给先生穿到了膝盖上面的、先生自己用手能够提上去的位置。最后，安慧又按照同样的方式，重新把医院的专用裤子再给先生穿上。换完内裤，安慧给先生脱袜子。脱袜子的时候，安慧细心地用手试了试先生的脚，还好脚不凉。安慧想，既然先生一到医院就自己忍痛洗过脚了，那今晚就不给先生重复洗脚再折腾先生一遍了。脚不用洗了，但安慧却谨记着先生的血液循环欠佳，她决定还是把带来的干净袜子给先生穿上。
安慧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终于打开了先生的关于洗内衣的心锁，她觉得至此她跟先生才真正像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一家人。安慧戴上口罩准备去给先生洗内裤和袜子时，没忘了又到先生的耳边俏皮地打趣了一句：
“西施浣纱去了，柳下惠可以睁开眼睛了------”
苦中作乐只是对待生活的一种积极的态度，而生活却不会因为乐观便没有苦难。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事，你无心、他有意时，城门失火都可殃及池鱼。安慧去洗晾两件贴身的小衣物，本来是片刻功夫的些微小事，谁曾想却身不由己地被节外生枝，无辜招来了怀璧其罪般的意外烦恼。
随着“啊！”的一声惊讶的轻叹过后，当安慧略显慌张地撩开布帘快步走回先生的床前时，不由得羞涩地下意识瞄了一眼先生。此刻，先生正半靠在床头上，面对着窗户的方向，也面露惊讶地凝视着。安慧一边摘下口罩一边坐在折叠床上。摘下口罩的安慧，呼吸有点急促，两颊泛着绯红。
先生轻声问安慧：“怎么了？”
安慧也轻声回答先生：“没怎么。”
先生话里有话地接着说：
“关键不是你发现了什么，连我隔着一张病床，在窗外投射进来的光亮反衬中，都能像看驴皮影似地发现不可思议的端倪，何况是你？关键是别人是否发现你窥到了别人的隐秘？不吓你，彻底守密唯有死无对证。”
安慧已经清楚无法隐瞒了，她更不想让先生误会她什么，便解释道：
“我没有偷窥别人的隐私，是别人先惊动了我，我才无意中瞥见了不该看的、别人的丑事。卫生间里已经晾满了各种湿东西，我不想把您的衣物混在那里，被进出的人不小心给弄掉弄脏。我便想晾在窗子下面的暖气上，明早我提前收回来就是了。谁知靠窗靠墙的病床，跟您的靠门靠墙的病床一样，布帘都是挡半周的。不像门和窗中间的什么也不靠的病床，布帘是挡一圈的。结果里面传出的诡异声响，虽然音量不大，可还是惊扰到了我。下意识中我就鬼使神差地扫了一眼布帘和墙壁的缝隙处，于是我就看到了不该看的事。”
先生认真地对安慧悄声轻语说：
“英语有句俗话叫：拿着锤子的人，看什么都像钉子。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所以我不是好奇或者难为你，只是希望你告诉我实情。第一，那张病床的患者和护工到底有没有实质性的问题？第二，那张病床的人有没有看到你？”
安慧稍一犹豫，最后还是信赖地如实跟先生道出了详情。她小声说：
“早上那个卷发女人，不是担心病人躺久了肌肉萎缩或生褥疮，从护工的角度在给患者做理疗，而是以女人的身份在给男人做色情按摩。男病人没有看到我，但那个卷发女护工看到我了。首先我不是有意去看的，况且我更不是喜欢猎奇的长舌妇。别看我是学医的，我都不好意思开口去跟别人说这种事。我想，就算卷发女人是锤子，她也没必要来敲打我吧？我又不会跟她争她所艳羡的那块和氏璧，她没理由把我当成她的眼中钉。”
先生淡淡地说：
“明朝学者吕坤说过，自私自利之心，是立人达人之障。难怪卷发女人敢肆无忌惮地做兼职挣钱，这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邪恶女人。有的时候，君子用小人之心去度小人之腹，并不影响君子做君子。你早上一来，卷发女人就跟你成了同行冤家，你在医院的这段时间里，凡事还是小心谨慎点好。你把我的手机和充电器拿出来，我白天睡了现在不困，想看看大小姐的视频。你盖上羽绒大衣休息吧，要是感觉凉就把我的防寒服也披上。你放心，我有什么事会叫醒你的。”
先生关掉媒体音量看视频的时候，安慧想想再没有需要做的事了，就依先生所言休息了。安慧没有躺到折叠床上去睡觉，倒不是因为雅观不雅观的问题，而是她始终认为大脱大躺的大睡做法有违护理的初衷。护理工作往往都是一场持久战，适当地抽空休息，可以事半功倍有利无弊。但前提是护工不能心存惰性，把休息和工作本末倒置。否则护理就失去本意。
就这样，安慧坐在折叠床上，趴在先生的病床旁时醒时睡地陪伴了先生一宿。中间安慧醒来探视先生的时候，她发现经常是先生正在静静地看着她，她便一阵慌乱，赶紧检视妆容并问先生她是否流了口水或者把脸上压出了皱痕等等。先生则总是微笑着温暖地夸赞安慧，说她始终都像一支睡莲，无论怎样都是一幅沁着风含情水含笑的清新优雅的画卷模样。到最后，先生可能是不想令安慧总为他分心吧？先生终于也睡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先生到底是睡没睡着，总之先生的手里依然拿着手机，有时候还会莫名其妙地开着手机的录像功能。安慧后半夜醒来查看时感到很奇怪，她搞不懂一向做事井然有序的先生今晚是怎么了。不过安慧并没有打搅先生，去拿开先生手里的手机。只要先生能睡着就好！安慧想，就遂先生的喜好，让大小姐在音乐视频里陪伴先生进入疗愈的梦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