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克拉丽莎!”休一本正经地说,其实他俩从小便相识了。“你上哪儿去?”
“我喜欢在伦敦漫步,”达洛卫夫人答道,“说真的,这比在乡下溜达有意思呢。”
惠特布雷德一家刚到伦敦,他们是来看病的——真不幸。别人进城是为了看电影,听歌剧,带女儿出来见见世面;他们一家却是来“看医生”的。不知有多少次,克拉丽莎曾到私人疗养所里去探望伊芙琳·惠特布雷德。敢情伊芙琳又病了?伊芙琳很不舒服,休说道,一面撅撅嘴,或挺出他那衣冠楚楚、仪表堂堂、倜傥非凡的身躯(他的衣着总是过分讲究,也许因为他在宫廷当个小吏,不得不这样呢),暗示他的妻子身上虽有些不适,但并不严重;作为一个老朋友,克拉丽莎·达洛卫不必他讲明,就能心领神会。哦,当然,她确实懂他的意思;真不幸;她心里涌起一阵姊妹般的感情,却又莫名其妙地想到自己的帽子,兴许不适合清晨戴吧?因为休总是使她有这种感觉,当他匆匆向前走去,过于彬彬有礼地抬一下帽子,并且肯定地对她说,她看上去像个十八岁的姑娘呢;又说,他一定来参加今晚的宴会,因为伊芙琳要他务必赴会;不过,他可能稍微晚些到场,因为要先带吉姆的孩子去参加宫廷晚会哩;——在休的身旁,她总感到有些局促不安,有点儿女学生气;不过对他颇有好感,因为跟他相识已久,而且确实认为,按他的路子来说,不失为好人;然而,理查德几乎被他气得发疯;至于彼得·沃尔什嘛,他至今还对她耿耿于怀,因为她喜欢休。
她的眼前浮现出布尔顿的一幕幕情景——彼得大发雷霆;休当然决不是彼得的对手,却也并非彼得认为的十足的低能儿,绝对不是傻瓜。当初他母亲要他放弃打猎,或者要他带她上巴斯去,他二话没说就照办了,他的确并不自私;至于彼得讲的那些话,譬如说休既无心肝,又无头脑,只有英国绅士的派头与教养等等,那不过是她亲爱的彼得最坏的表现;有时候,彼得简直叫人难以忍受,没法相处;然而,像这样的早晨,跟他一起散步却是十分愉快的。
(六月的气息吹拂得花木枝叶繁茂。在平姆里科,母亲们在给孩子喂奶。电讯不断从舰队街送往海军部。闹哄哄的阿灵顿街和皮卡迪利大街,似乎把公园里的空气都熏暖了,树叶也被烘托起来,灼热而闪烁,飘浮在克拉丽莎喜爱的神圣而活力充沛的浪潮之上。跳舞呀,骑马呀,她全都热爱。)
她和彼得好像已离别了几百年,她从不给他写信,而他的来信也枯索乏味。但是,她会忽然想到,倘若他此刻在她身旁,他会说些什么呢?——有些日子和情景会使她静静地思念他,回忆中已没有昔日那种怨愤,这可能由于她真心待人吧。她想起,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她和彼得散步到圣詹姆士公园的中心——确实如此。不管天气多么美好,树木花草多么青翠,穿粉红衣裙的小女孩多么可爱,彼得却一概视而不见。要是她叫他把眼镜戴上,他也会照办,并且看上一眼。可是,他的兴趣在于世界的动态:瓦格纳的音乐、蒲柏的诗、永恒的人性,以及克拉丽莎本人灵魂中的缺陷。他把她骂得多厉害啊!他俩争论得多激烈!他说她会嫁给一个首相,站在楼梯顶上迎接宾客。他称她为地地道道的主妇(她曾为此在卧室里哭泣),还说她天生具有这种平庸的气质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