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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一个亮点在粤东和闽西交界的山坳里缓慢移动。那是提在一个走夜路人手上的一盏小马灯。提着小马灯走着夜路的正是潘雨青提到的邹叔宝。邹叔宝戴眼镜、穿长衫，表面文静，却是个血性男儿。白天，邹叔宝接到潘雨青让人捎给他的一个口信：“家里有人病了，去给伯公灯添添油，白天没空就晚上去。”这是他们约定的组织召唤的暗号。到了晚上，邹叔宝就提着小马灯走着夜路去伯公凹和潘雨青见面。

在他出门之前，早不来晚不来的赖西诺恰恰这个时候来了，差点让他走不了。

赖西诺是邹叔宝两年前的恋人——还不仅仅是恋人，其实他们结过婚，可在结婚的当天，作为新郎的邹叔宝却让新娘等到深更半夜还没有回家。邹家老大邹仁宝去找老二，可半小时后带回一个令全家惶恐不安的消息：刚刚发生了埔北农民暴动，暴动遭到国民党军警的血腥镇压。老大担心，老二新婚之夜迟迟不回恐怕和这件事有关。

老大话刚说完，邹叔宝却气急败坏地跑回来了。赖西诺正庆幸丈夫总算回家了，可没想邹叔宝回来只是为了亲口对赖西诺说一句话：“西诺，今天就当咱们没结这婚，你明天就回家吧，以后也别再来了。”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第二天老大就打听到老二当晚去大埔县政府抗议被抓了，恐怕很难活着出来了。赖西诺听了这消息就急急忙忙地回大埔去了。

此后，赖西诺就两年没再和邹叔宝见面。可就在邹叔宝刚刚接到组织召唤的时候，她又来了，并主动要求和邹叔宝重圆两年前因突发变故而中断的婚姻。这可把邹家的兄嫂高兴坏了。

大嫂赖招娣和赖西诺是同一个太公的堂姐妹，她一把将缩在角落里的二叔子揪了出来，要他赶紧应承这好事。没想到邹叔宝却很坚决地拒绝了。赖招娣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位邹家唯一读过几年书的二叔子怎么会一下子脑子进了水，不由地数落起邹叔宝：“论家境，我堂妹西诺父母都在南洋从商，算是大埔的大户人家；论相貌，西诺称得上千里挑一，你一个穷不拉几的邹叔宝两年前赖婚是因为进了班房。可今天人家西诺主动找上门来，你怎么连好歹都分不清了？”

面对大哥大嫂的逼问，邹叔宝却只答非所问地回了一句话：“大哥大嫂，我有事要出去几天。”说着提起马灯就要出门。

这可把大嫂赖招娣给惹急了。她一下子挡在二叔子前面不让他出门：“我说你这个人还有心肝没有啊？两年前你新婚之夜和人家断了亲，后来我也知道你当时那么做是怕连累西诺也算是出于好心。可西诺等了你两年了，今天主动上门来要和你重圆婚姻，你凭什么冷淡人家，你还有没有点良心？我告诉你，你欠西诺的情怕是一辈子还不起！你知道吗？两年前……”

一直没有吭声的赖西诺扯了一把赖招娣，说：“别难为他了，我走就是了。邹叔宝，以后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你好自为之……”说完走了。

走着夜路的邹叔宝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事，一不小心就绊了个跟斗，幸好没崴着脚。他从地上爬起来捡起小马灯，继续一瘸一拐地赶路。

再往前走了几里，一片漆黑的前方闪闪烁烁出现一个亮点，邹叔宝就朝着那个亮点走去。

前方的亮点是伯公凹一座伯公庙的伯公灯，它是客家人心里的灯，只要有客家人的地方，就一年到头会有人来为伯公灯添油，但始终追溯不到是从哪年哪月开始点亮的这盏长明灯。

邹叔宝刚给伯公灯添完灯油，一条黑影就出现在他的身后。邹叔宝扭头一看，潘雨青的脸被伯公灯的灯火照得透亮。

“你来啦！”邹叔宝先开了口。

“老习惯了，约好的时间我不会迟到。”潘雨青看着伯公灯。

潘雨青和邹叔宝都是客家人，二人对视着，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在那个漆黑的夜晚，只有伯公灯的火光在二人的脸上无声地闪烁着。

邹叔宝似乎看出了什么，问：“你是不是对我还不太放心？”

“没有谁比我更了解和信任你了，就像你了解我信任我一样。”潘雨青说。

邹叔宝的眼镜片后透着既坚定又迫切的眼神：“这次我的职务是什么？”

“共产党员！”

“那你又是什么职务？”

“一个比你负有更多责任的共产党员！”

“那这次我们的组织名称叫什么？”

“共产党！”

简短的几句问答，邹叔宝就明白这次组织召唤的使命非同一般了。

“行！我问完了。什么时候开始工作？”

潘雨青指着远方：“朝那个方向，几千里外，是上海，我们的党中央在那儿。而那边，还有几百上千里，是我们的中央苏区。就像一个人的脑袋和身躯，我们这条交通线就是一条血脉，一个人血脉断了，会是什么后果呢？”

“明白了。”邹叔宝说，“我们会用生命来维护这条红色血脉的畅通。”

冰冷的黑夜里，一双船老大粗糙的手和一双山村教师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潘雨青带着邹叔宝连夜勘查了附近一处废弃的老屋，决定盘下这处老屋，再招收几个伙计，在这儿开一个竹纸作坊作为身份掩护。

“给我一个月，伯公凹邹记纸作坊一定开张。”邹叔宝信心满满地说。

“五天！”

“什么？”

“你只有五天时间！”

“我总还得花几天时间，回去筹措几个开作坊的本钱吧？”

潘雨青掏出十几块大洋：“这些本钱足够了。”

“不行不行，我哪能要你的钱。”

“这也不是我的钱，”潘雨青说，“这是上级给我们建立交通站的组织经费。时间不能拖，越快越好。”

邹叔宝接过大洋：“那我就不回家了，明天就去找到主人把这处老宅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