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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埔的驻军是粤军的79团,团长马大鋆行伍出身,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军棍。他把大埔当作自己的天下,把那位和他同一个级别的大埔县县长蒯朋,玩得跟他的下属一样唯命是从。平时遇到点什么逆着他性子的事,从来不会藏着掖着,都会直筒子地往外倒,从不管对面站着的是谁。今天他一脸不悦地回到兵营,扯着大嗓门就问他的副官赖寿章:“上回那个追踪六个共党来过大埔的调查科的副站长叫什么来着?”
“哦,姓曹,叫曹瑞瑛。”赖寿章说。
“曹瑞瑛?听上去像女人呀。”
“说话像蚊子叫,平时看性格也像女人,可上次参加行动的二连长告诉我,那家伙表面斯文,发起狠来挺吓人的。”
“我看也不是只好鸟!蒋家天下陈家党,CC系调查科的手是越伸越长啦,连大埔这么个小县城也要来拉屎撒尿圈地盘。”
“什么,那个曹瑞瑛来大埔了?”赖寿章问。
“哼哼,人家调查科把分号开到我马大鋆的地盘上来啦。”
“团长,咱们是驻军,只负责地方保安,他调查科来不来跟咱们79团没什么关系吧?”
“没关系?”马大鋆愤愤地说,“恐怕关系大着呢!第一,他一来就拿着鸡毛当令箭,要求大埔的驻军和县政府都要无条件配合调查科的一切行动;第二,这个曹某人一到就以深挖中共组织为由,调走了近三年的狱事档案。”
“他这是要干什么呀?”
“勘共。你来勘共倒是看准了抓呀杀呀,一来就翻老皇历,拉的就不会是好屎!”马大鋆越想越气。
赖寿章显得比马大鋆稳重一些,提醒说:“团长,军中都知道党务调查科可是通了天的,无论曹某人阴也好阳也罢,咱们还是尽量不要去惹他们。”
“不是我想惹他们。”马大鋆一听嗓门又大了起来,“我他妈一辈子都不想和特务打交道。可那个姓曹的恐怕是对我马某人来者不善!”
“团长没和他结过什么梁子吧?”
“我都不知道他是从哪条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跟他结哪门子梁子。”
“那就用不着忌惮他什么。”
马大鋆叹了口气:“唉,可在一个地方待久了,谁没点屎臭尿骚的,他调那些卷宗不就是想掀掀我马某人的烂屁股吗?”
曹瑞瑛一到大埔,办公室家什还没摆整齐呢,就让黑子到县政府搬来了三年的狱事档案,想从中找到点大埔中共组织活动的蛛丝马迹。
“黑子。”曹瑞瑛突然叫了一声。
一直站在一边的黑子挺了挺腰板:“老板,请吩咐。”
曹瑞瑛抬起明显睡眠不足的红眼睛看着黑子:“怎么叫起我老板了?”
“呵呵,在汕头吕站长是老板,大埔您就是老板。哦,老板,这堆卷宗里有共产党的线索吗?”
“恐怕还真有!”曹瑞瑛站了起来。
“啊?老板太厉害了!”
曹瑞瑛拿起其中一份卷宗塞进公文包:“我去趟县政府。哦,电话什么时候来安装?”
黑子:“今天一定安装完毕。”
曹瑞瑛噔噔噔地离去。
大埔县县长蒯朋就是块豆腐,靠着家境好,用大洋捐了个县长位子,当得就像一尊菩萨摆个样子,有他没他一样。反正眼下的中心是剿共,这是军中的事,他这个县长整天喝喝酒打打牌,日子倒也过得很安逸。可自从大埔设了个调查科的小站,他感觉好日子怕是到头了。那个姓曹的狠人,一来就调走了三年的狱事档案,这不明明是冲着自己来的吗?所以他这几天能躲多远就躲多远,能不见那姓曹的一天,就过一天的日子。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蒯朋正一个人闷在屋里以酒解闷的时候,文书进来说曹站长求见。这一报告差点让他手上的酒盅都掉地上了。
蒯县长连忙让文书把曹站长请到客厅,可文书说曹站长已经在县府客厅里坐等县长大人了。
蒯县长急步进了客厅,双手抱着拳还没张口说话,曹瑞瑛就指着电话先说了:“请贵县给马团长打个电话,请他过来,我们三个一起喝喝茶,”并说,“小弟带来的可是好茶,正好和二位仁兄分享。”
蒯县长就连忙拿起了电话。
马大鋆接完电话,虽然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但人家面上还是好心好意邀请一起喝茶的,毕竟有烂屁股怕被抓在别人手上,心里到底还是有点虚的。他立刻骑上马,仅十几分钟就赶到了县政府,一进门就大大咧咧地说:“虽然说朝中文武不同道,可曹大站长一招呼,我马大鋆就是趴在战壕里也得下来。”
这话听上去是恭维,其实是夹着刺的。
曹瑞瑛城府够深,他毫不在乎地请马大鋆上座,而自己则坐在煮水泡茶的位置上,为二位沏茶续水。
茶过三杯,曹瑞瑛却只和他们聊武夷山的岩茶、云南的滇茶,好像今天除了喝茶不会谈一句公务。
马大鋆和蒯县长也越来越放松了。马大鋆还说喝完茶他做东,请曹站长喝酒。曹瑞瑛没接受也没拒绝,呷了一口茶后,正了正身子,才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卷宗,放在二位的面前:“今天小弟顺便还有个事,想请二位兄长帮我解个惑。”
马大鋆和蒯县长一下子笑脸尽收了,都感觉今天着了这个老特务的道了。
曹瑞瑛依然是和和气气:“这宗案子不知二位是否还能记得起来?”
马大鋆心想这家伙果然是掀我们两个烂屁股来的。他装模作样地拿起卷宗泛泛看了一眼,就把卷宗拍回到茶几上:“这些年剿共,抓抓放放、关关押押,何止成百上千,这么个陈年老账,我可是记不太清了。”
蒯县长也连忙顺水推舟:“是啊是啊,大埔虽然是个小县,公务也是千头万绪,陈年之事……”
“民国十七年!”曹瑞瑛突然打断了蒯县长的话,“民国十七年,大埔发生了共产党领导的农民暴动,暴动很快在79团马大鋆团长和蒯县长指挥下被镇压,镇压行动中逮捕主要案犯五名,这是二位为党国立下的汗马功劳。可是,从卷宗上看,那逮捕的五个都是够得上立即枪毙的要犯,可案卷上却只记录了其中三名被处决了,一名因伤重在狱中死亡,而另一名要犯却既没有执行死刑的记录,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处置记录。当年这起案子是由二位主持操办的,处决书上都有二位的签名。曹某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请二位回忆一下,这名从卷宗上失踪了的要犯究竟是怎么回事?”
马大鋆和蒯县长都有一种始料不及的震惊。
曹瑞瑛瞄了一眼这对目瞪口呆的军政要员,脸上微笑着:“二位,可能时日过久,一时想不起来,不着急,慢慢想。”
蒯县长刚想开口,马大鋆连忙抢过话头装傻:“哦,你说的这个人叫什么呀?”
“周成!”曹瑞瑛说。
马大鋆挠着头:“周成?老蒯你的记性比我怕是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记得吗?”他这是暗示蒯朋也跟着他装傻。
蒯朋听懂了,就说:“这……我岁数大了记性差,一时半会还真想不起来有过一个叫周成的要犯。”
马大鋆就转向曹瑞瑛说:“我说曹大人,这过去两三年的事还有必要翻过来倒过去地费那工夫吗?”
曹瑞瑛又呷了口茶,说:“看来曹某有必要向二位重申一下,曹某之所以奉命到大埔建站,是基于委座最近向全党全军乃至全国发出的最严钧令:‘不给赤区粒米勺水之接济,片纸只鸟之通过。’大埔县境赤白交界,民国十六年,中共首脑周恩来到过大埔,一路播撒他们所谓的火种,才有了民国十七年发生的埔北农民暴动。可见,大埔这块地方,我借用中共的说法,那就是有着良好的群众基础。可千万别小看了‘群众基础’这四个字,这可是中共屡屡生乱、灭而不绝的制胜法宝啊。”
马大鋆想出个难题难住曹瑞瑛:“听曹大人的意思,是要在全县境内实行宵禁吗?”
“全境宵禁事倍而功半,不见得会有收效。”
“那曹站长的意思是……”蒯县长试探着问。
曹瑞瑛说:“要像动外科手术一样地挖掉共产党的地下组织,瓦解中共所谓的群众基础,才能标本兼治。而这个不知死活、不知去向的周成,也许正是隐藏在肌体里必须用手术切除的一颗瘤子。”
马大鋆感觉正在失去风头,想反守为攻,就“呵呵”冷笑了一声:“那我也有什么说什么了。要我说,当前国共两党不是靠斗鸡眼分胜负了,是枪对枪刀对刀你死我活,党国应该把精力花到消灭朱毛红军上去,别总是盯着几条沟沟里的小泥鳅乐此不疲徒费公帑。”
马大鋆的话一出口,蒯县长吓得脸都绿了,连忙看曹瑞瑛的反应。
曹瑞瑛却依然脸上挂着笑容,彬彬有礼地起身说:“马团长这番话曹某听进去了。好,这件事二位一时想不起来就先放一放吧。但委座‘不给赤区粒米勺水之接济,片纸只鸟之通过’的十八字钧旨二位万不可敷衍塞责。曹某请求马团长能拨出一部分兵力……”
马大鋆正恨不得赶紧转移话题,曹瑞瑛一说调兵,没等他话说完就满口答应:“没问题没问题!曹站长需要人手到我军营里直接点兵就是,我决不打你半个折扣。”
“好!曹某这里先谢过了。”
“谢什么呀,这不都是为了党国大业吗?哈……”
这场钩心斗角总算在虚伪的场景中落了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