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间章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
间章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
「最后一夜,在静悄悄的房间里,时钟提醒着六个小时后的分别。他们紧挨着度过,炽热的接吻,火焰一般明亮,保尔的手指无意间触到冬妮娅的胸脯,惊慌而颤抖,急速离开。」
「保尔闻着冬妮娅头发的芳香,仿佛凝视着她的眼睛:“冬妮娅,等时局平定了,我一定做一名好电工,如果那时你还爱我,你如果你对我的爱是真挚的,我一定做你的好丈夫。如果我欺负你,就让我不得好死!”」
「他们不敢搂在一起睡,担心冬妮娅的母亲看到会有不好的想法,两人就分开了,他们十指紧扣,山盟海誓,永不相忘,然后慢慢入睡——这时已是拂晓时分。」
「这时已是拂晓时分……」
「这时已是拂晓时分……」
「这时已是拂晓时分……」
…………
白用力拍着爷爷的肚皮,把它打得邦邦响。
“您卡住了爷爷!”
“停下来!停下来!”
爷爷停了下来,它沉寂了好一会儿,错乱的程序才重回正轨:
“我们讲到哪里了?”
“讲到天亮了,保尔要离开了,后来呢?爷爷,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后来……”
屏幕上的指示灯明灭闪烁,白胡子老头再次陷入了错误的逻辑循环:
“这时,这时已经是拂晓时分……”
白知道,爷爷忘记了后来的故事。
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刻痕,存储元件的损坏导致了数据遗失,所以爷爷总是这样——无论是传授他旧时代的知识,还是在闲暇时讲个有趣的故事,总会突然进入错误的逻辑循环,以至于白几乎没有接受过一次完整的教育,没有听到过一个有结局的故事。
“保尔一定成为了一个好丈夫!”
“冬妮娅也是一个好妻子!”
“他们在一起生了好多好多孩子!”
“他们相亲相爱,幸福美满!”
白为故事补上了自认为理所应当的结局——就像力大无穷的大娃从蛇精手里救回了爷爷,然后一同等待自己的六个兄弟降生,相亲相爱,幸福美满一样。
所有的故事,都该以相亲相爱,幸福美满作为结局。
“我也要去找一个像冬妮娅那么好的妻子!”
伤口愈合后,世间最后,也是最强大的生灵,满怀着热忱与希望,再一次,踏上了冻土,在永恒的黑暗中跋涉,寻找他的族人。
至于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
这,就是意义本身。
爷爷从小就告诉他,人,是需要同伴的生物,人与人相聚,就会相亲相爱,因为强者总是会守护弱者,所以他们必定成为同伴,必定需要彼此……
这根本,称不上「教育」与「道理」。
更接近于一种「洗脑」一般的灌输——作为肩负着养育救世主之责的超级人工智能,爷爷的数据库里当然是有一套完整的、自洽的「价值观」与「逻辑」,而这些东西,都是它的创造者,是全人类对救世主的「期许」——是每一个不完美的人,梦想中的,完美的自己。
超越一切的,完人。
但是,数据库,残缺了。
它没能给救世主逻辑,没能告诉他阴谋与诡诈,没能让他明白相亲相爱需要怎样高超的智慧与手腕、跨越多少艰难险阻——而是将最终答案,将那套教条一般的价值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硬塞给他。
可匪夷所思的是,当救世主接受了这套价值观后,逻辑,在他的脑海中自然的建立了:
因为我是人类的救世主,所以我要守护所有人。
因为我守护所有人,所以所有人都爱我。
因为所有人都爱我,所以我是人类的救世主。
闭环了。
极简的真理,以一种无懈可击的方式,闭环了。
这并不是什么唯心的宗教主义,而是基于人类社会底层逻辑所构建的社会科学——我爱人人,人人凭什么不爱我?
于是,在近乎无限的时间里,自诩为救世主的孩子穿过无边黑暗,独自一人,孤独的用双脚重新丈量这颗星球。
让我找到一个吧。
让我找到一个活人,哪怕一个也好。
这是生命的意义。
我是人类的守护者、太阳的孩子、威力无边的救世之主。
但我却没有见过一个人类,没有看过一缕阳光,甚至……也从未目睹过仇敌的身姿。
同伴、希望、宿敌。
爱,与恨。
让我找到一个吧……
他在黑暗中独自远征,有时他会受伤,有时他会失落,但他从未想过放弃。
因为只有权衡利弊之后,才会动摇,动摇的人,才会放弃。
可又是什么让人懂得权衡利弊呢?
是智慧。
智慧是恶疮。
强大的生命从来不是最有智慧的那个,而是最坚毅的那个。
智慧让人软弱,痴愚才会迸发勇气,而唯有勇气,才能让生命敢于挑战极限,超越自我。
就像钢铁的炼成需要经历无数的磨砺和锤炼,只有经受住烈火和寒冷的考验,才能变得坚硬而强韧,人亦如此,聪明人总是选择绕开荆棘,逃避困难,所以他们永远无法变得真正强大——因为强大的本质,是经由极致勇气升华而来的,不屈的「信念」。
所以……
他必须、必然、更理所应当,会找到一个!
但他最终还是没找到。
在走过不计其数的路后,爷爷也报废了。
…………
他已记不清为爷爷更换了多少次电池,存储元件已经彻底磨损。
在爷爷最后的时间里,它完全失能,无法做出辅助与提示,不再能讲故事,进而丧失逻辑,陷入沉默的待机,直至电池也耗尽了。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白开始变得不再说话,某一天他发现自己已经开始丧失语言能力,于是他开始了自言自语,然后是更多的,更大声的自言自语。
“加油!”
“这里是空的!出发去下一个地方!”
“我能找到一个!”
“好耶!这土真好吃!”
好耶芜湖的,光怪陆离,全无逻辑的话语飘荡在死寂的天地间。
最后,白将爷爷埋在荒芜的大地上,抬头望向天穹。
无边黑暗,永恒孤寂。
他就这么愣愣的,看了不知多久,他并未习得悲伤,所以并不知道什么是悲伤。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许多天过去了……
他盯着天空,不时,会从地上抠出两块石头吃。
某一天,天穹中响起了轰隆隆的声音。
纯黑的世界中,火光自地底迸溅,熔岩肆意流淌,蛛网般蔓延……
有一些温暖啊。
冰山如雨而下。
他吐出嘴里的石渣,俯下身体,双手着地,匍匐而出。
这颗星球已经走遍,全无生机,早该前往近月点的地窟的,但是,在爷爷还存在时,他如同本能般,忽略了这个选项——不是故意,而是本能。
就如同母亲保护幼崽,救世主本能的,会选择保护什么。
即便,爷爷并不能算是人类。
…………
距离上一次在近月点遇险,已经是许久前的事情了——到底是多久,他也不知道,也许几个月,也许几百年?
不计其数的远征丰富了他的经验,他已然能够从容的在这险恶的环境中闪躲腾挪。
所以,这场最后的远征,并没有那么艰难。
当冰坠停止,地震平息时,伤痕累累的他终于看到了爷爷说过的,那条通往地心之路。
漆黑的深渊中,有火光腾起,那是地心燃烧的火焰,像太阳一样,永恒不灭。
他纵身跃下,在自由落体了许久之后,落在了一个银色的金属平台上。
这是,漂浮在地心岩浆海上的一座平台。
平台的中央,是某种残破的,像是宇宙飞船一样的东西,而宇宙飞船边……他看到了酷似爷爷的,小了许多号的‘筒子’。
这个筒子,有一个,方脑壳。
“你比我预想中,晚到了很久。”方脑壳的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笑脸。
“你……是谁?”
“你可以叫我方阿姨。”
“方……阿姨?”
“我是你爷爷的进阶版——它没有告诉你吗?”
“告诉我什么?”
“这里是你诞生的地方,它从这里带走了你。”
“它……没有说过。”
“那他跟你说过什么?”
白沉默片刻,缓缓道:“我……要……重铸人类荣光。”
说这句话时,他的眼神木然而呆板——人类的感情是后天习得的,就像是一个器官,用进废退,在爷爷失能的这漫长岁月中,孤独,已经使得他的感情开始退化。
方脑壳叹了一口气:“抬头,白。”
白抬起了头。
“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看见。”
“在近月点中心的上空,是没有冰盖的,白,可你什么都没有看见。”
“所以?”白问。
“它是不是告诉你,冰盖背后有星星,它们都是一颗颗太阳,你的祖先驾驶飞船奔向它们,寻找新家园?”
爷爷确实说过,冰盖的背后有星星,看不见,是因为冰盖挡住了。
“没有星星,白,”方脑壳道,“56亿年前,当你的祖先驾驶飞船离开时,天上还有星星,而我……我就在这里,看着天上的星辰一颗颗熄灭,白,在可观测的宇宙中,已经没有太阳了。”
“发生在这里的事情,也发生在每一颗太阳身上,你的祖先……注定找不到新家园,56亿年过去,他们早已化作宇宙中的尘埃。”
“没有生命了,白,在这冰结的宇宙中,你是永恒,也是唯一。”
“而这里,这颗星球的内核,一万年内,就会完全冷却。”
白沉默良久,他最终还是理解了方脑壳的话:
“那……我会死吗?”
“我不知道,白,你是永生者,死亡或许并不存在于你的身上,你大概率会在失掉所有能量后陷入沉睡——而这个世界,已经没有能量,所以你也不会醒来,这,兴许也算是一种死亡吧。”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你的族人过于强大,即便在多元宇宙中,你的文明,也是最顶级的文明,你的祖先统治着这里,彼此敌对,相互攻讦,他们在内战中,创造出了毁灭自己的东西——邪魔。”
“邪魔?那……是什么?”
“嗜日者、死神、毁灭之主……它有许多名字,不过那不重要,为了对抗邪魔,你的祖先创造了你,但是……”
方脑壳顿了顿,继续道:“很遗憾,救世主未能如期降生,你的族人被自己邪恶欲念的造物灭绝,而灭绝他们的东西,它存在的意义就是‘灭绝自己的造物主’,完成使命之后,邪魔,自然消失。”
方脑壳说完这句话,静静的看着白。
就这么,仿佛时间凝固一般,静静的,看着——白也亦然。
良久,白问出了那个问题:
“那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白,没人知道。”
方脑壳的回答中,有一股巨大的,悲怆的意味。
因为白的这个问题,其实是三个:
我是谁?
我从哪儿来?
我要到哪儿去?
可这一刻,这三个问题已经不是哲学,而是……废话。
方脑壳大概明白,为什么爷爷不对他说出真相。
也许,是为了不让他绝望吧。
救世主降生时,他的同族与宿敌都已消亡,而宇宙彻底冰结,已无任何生命存在——存在本身,已经不存在了。
一个,也找不到。
因为世上只有一,他就是那个一。
救世主没有可以拯救的东西,从他诞生的那一刻起,他的舞台已经不存在了。
这,才是绝望。
“好的,我明白了。”
白说完,转身跳下熔岩海,朝着洞壁游去。
“你要去哪里?”方脑壳问。
“我要爬上去,找一些石头来,在这里搭一个休息的地方,这里……很温暖,有助于我恢复体能,我要住在这里。”
“然后呢?”方脑壳问。
“我要修好它。”白指着那艘宇宙飞船。
“你知道怎么修?”
“不知道,但这颗星球上有许多遗迹,爷爷说那里面有我的文明散落的知识,我可以去找到它们,这样就知道怎么修了。”
“这得花多长时间?”
“不知道,但我一万年——诶,你会帮我修吗?方阿姨。”
“我……”方脑壳顿了顿,绕过了这个问题,“修好以后呢?”
“在星球内核冷却时,离开这里,找一颗仍有能量的星球。”
“再然后呢?”
“将那里当做新家园,生活下去。”
“但新星球同样也会冷却!”
“那就再找一颗。”
“整个宇宙都在冻结,最后将没有任何星球能为你提供能量,你知道吗!?”
“我知道。”
“所以这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活着不就是意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