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消沉恶疾
但无论是谁,当他回顾到这一切的起源时刻,都会心有余悸地感到深深的恐惧与无力——因为这种祸殃远不是仅靠个人力量就可以根除的,而当人们孤身地去面对它时,无论前者具备怎样的身份地位,拥有何等的聪明才智,大多逃脱不了被它折磨甚至摧毁的下场。
而这起源时刻,便是此时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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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钟南山先生向全世界公布这种病毒具有“人传人”的特性——这一场史无前例的抗疫战争彻底打响之前,我恰好通过了驾考的最后一次考试,拿到了机动车驾驶证。第二天我便兴高采烈地出门游玩,看见街上不少行人戴上了口罩,我还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然而当我意犹未尽地回到家中待了几日之后,我便很快为自己当时未了解时事就任意上街游荡的行为感到后悔与惴惴不安。在我将于网上查找到的先兆与症状与自身情况一一进行比对过后,一些模棱两可的答案更加令我惊慌失措。
后来母亲很淡定且坚决地告诉我,我这只是没病自己找病罢了。
2020年的鼠年春节注定不太平,也不平凡了。往年春节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街上绿得清新、红得喜庆,还有许多穿着崭新的衣裳走街串巷的人们,
春节的意义本就在于人与人之间的热闹、团圆和隔阂的消除,只是当险峻的疫情如阴霾一般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上时,春节便也同人生病了一般满是枯容了。
我都希望这场所谓的疫情不过是一场喧嚣的噩梦,或者当我打开手机,收到的第一条信息便是振奋人心的:“新-冠-疫-情已全面结束,病毒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威胁”,
其实我并不排斥长期的居家生活,即使每个百无聊赖的日子里除了对疫灾的恐惧便是对游戏的依赖,我也不会觉得无法忍耐。可是当我成日在家享受着安逸而相对平稳的生活,想到那些流落在外、无依无靠的人们正在遭受痛苦的磨难与威胁时,我总是不经意间想,我又能为之做些什么呢?
人类所拥有的——优雅的艺术、恐怖的武器、深沉的历史和广袤的土地,到底能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最终能挽救这个种族的,似乎只有顶端的医学或是发达的生物研究,其余的一切,在灭顶之灾下皆廉价得如同街边挂卖的猪皮狗肉。
我好像终于明白,人类为什么能在大自然中占据如此超然的地位了。因为人类的躯体实在是太脆弱,就连最得天独厚的思想也因内部消耗而所剩无几,所以大自然要想从其手中重新夺回地球的管理权——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我踩在床上贴着窗边,望向楼下那棵年年都有顽皮的小孩在其荫蔽下追逐打闹的大桃花树,满身樱粉的它在料峭的春风中微微摇曳,散落的一些花瓣被吹入后边沉凉的小池塘里。今年又是一场花开盛景,只可惜往年有幸欣赏的人早已无此闲情雅致,而它也只能孤芳自赏、顾影自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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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闲得发慌的时候便会胡思乱想。
恬熙在疫情爆发的中心,不知道现在是福是祸,我总是想问问她的现状,但她迟迟没有回复;张澄月的复读之路还能顺遂么?高考是否还能正常进行?这命运的齿轮究竟还会如何转动?……几个星期后还有可能开学么?如果无法开学的话,这一个学期的课程将怎么学习?难道无止境地推延到下学期去?下学期,有我期待着的广播台征文比赛,有花费不少气力总算抢到的文学鉴赏课,有毽球社的许许多多活动……这些所谓的期待,忽然之间便都岌岌可危了。
无所事事下,我只好日日夜夜与游戏为伴,可每当我暂停掉我的游戏时间,或是一日又过去,我躺在床上等候入睡时,我常常感受到一种年华虚度的空虚。
可在这段容易令人万念俱灰的时期中,我实在提不起心气去做认真的事,每天的景致都是一样的形状一样的色彩,就连太阳透过云层散发出来的光泽都和昨天一模一样。唯一会变化的似乎只有游戏里眼花缭乱的内容,还有和朋友们隔着屏幕开玩笑时的快乐。
当一个人已经说服自己要颓废的时候,无论是什么理想的敦促、外人的监督或者现实的诱惑,都不起作用了,正如闹钟永远叫不醒装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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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就这样不伦不类地过去了。人们一天又一天疲惫而担忧地待在家中,不由得产生出一种“这所谓的春节假期不过是平常重复的周末罢了”的错觉。
周末两天又两天地过去,周一便到了,又开始不厌其烦地工作。
复工、复产,人们逐渐分批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维即使疫情仍无平息的迹象,勇敢的他们同样戴着口罩在岗位上鹄立着,默默地成为一座为他人指引方向的灯塔。
然而学生的情况则复杂得多。
在疫情一天比一天严重的肆虐下,学校最终决定全体学生留在个人所在地进行网上教学。这是一种以前极少、甚至完全没有尝试过的教学模式,所以在刚开始时,一度发生了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教学事故,耽误了不少时间后,学校的授课才总算踏上了正轨。
对于学生来说,上网课简直太过轻松惬意了。再也不需要像在学校时那样早早起床,害怕时间紧张而无法准时到达指定的教学楼与课室——在家里上网课,甚至可以一边刷牙一边听课,或者干脆不起床,就睡眼朦胧地躺着在床上听完那节课。
然而这种全无监督全靠自觉性的教学方式,时间一长便容易激起人的侥幸心理与惰性。后来很多人开始“用傀儡上课”,或者干脆以网络原因为由躲避逃课的处罚,而老师呢,在一次又一次的网络课堂提问却被众多学生以“没有麦克风”为由搪塞过去后,也只能无奈地放任不理,只管专心做好自己授课的本职工作。
我在上了几周网课之后,也开始了放纵自己,除了高等数学、线性代数那些比较难的课程能听就听,其他的水课干脆就打开电脑若无其事地玩起游戏来。
因为疫情,很多事务无可奈何地做出了改变,人心郁郁之下,维持正常的生活已经很不容易,大部分人都不再能以更高的要求对待自己了。所有人都像受了伤担惊受怕的小鹿,想着早日脱离危险的同时,又并非十分情愿再次回到那片喧嚣而拥挤的森林里去。
严格的准则、细致的要求、和缜密的制度,这些往日的常态在疫情的沙暴下都变成了一张稀疏残破的大网,再也束缚不住远在天边的浪子,再也奈何不了爱钻空子的蟊贼,人们任意地从中进出,守在原地保全自己却又放纵自己。而不管是被这张大网限制还是主张完善它的人,其实都是心知肚明的漏网之鱼。
社会的秩序,脆弱的人性,还有尚未完成的理想,都面临着极大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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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词造句如陷泥泞。
我空洞地敲着键盘,屏幕上的Word文档里字数却依旧,我不由得感到心浮气躁。
在挣扎了一会后,我关掉了文档,打开了游戏。
不知为何,写作给我一种干涸的感觉。心中明明百感交集,可提笔半日仍然空纸无字。
写作的渴望在我的血脉里熊熊燃烧,可笔下那些字斟句酌的浅显、引经据典的穷乏、空白无力的比喻以及华而不实的抒情,皆令我颓败而沮丧。好像久困于家中之后,封闭的家门便限制了我的想象。往日那些令我欢喜至极的温柔的春花秋月,或是深远的夏蝉冬雪,仿佛一下子遥远而失去了色彩;而那些书本上的鱼翔浅底,鹰击长空、和沙鸥翔集,锦鳞游泳;或是诗词里的鱼翻藻鉴,鹭点烟汀、和云破月来,晚花弄影——等等这些美好而深印在我脑海中的景色,如今竟都无法在我笔下找到严谨而令我满意的押韵了。
作诗撰文没有灵感时的感觉,就像是饱腹的人仍被逼着下咽食物,又像是空腹的人依旧饿着肚子。在知道状态不佳后,我干脆撇下了写作,心安理得地投入到游戏之中。
有些颓废,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放纵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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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欲的时间就如离弦的箭,一瞬千里而不可退回。
在开学的一个月后,恬熙终于回复了我的信息,而当我问及她为何没有及时回复我的信息时,她的回答是生活太繁忙了。
于是我顺势问及她的近况。
[我还好,只是家里有点困难。有时真的会很害怕……只是我坚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潦草地概括道,[谢谢你的关心。]
[我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吗?]
[不用了,我不想麻烦其他人。谢谢你。]她很快婉拒道,[周末的时候,我在这边当志愿者呢,虽然有的时候会很忙很累,但是我知道这是在做很伟大的事,它给我带来的成就感简直是无与伦比。]
[你真的有在努力让世界变得更美好。]
[哈哈哈,尽力而为吧。]她发来一个开心的表情,[你呢,那边情况如何?]
[还好吧,一切都在可控范围内,不像你那边……你做志愿者的时候也要小心一点啊,一定要做好防护措施。]
[嗯嗯。]
正当我以为聊天快要结束时,恬熙忽然发来一张图片,上面是一段牛顿的生平故事:
“1665年,23岁的牛顿取得学士学位,就在这一年的夏天,英国爆发了大规模瘟疫,学校不得不停课。牛顿避居乡下,这一年半(1665-1666年)是牛顿一生中创造力最旺盛的时期。他一生的主要成果,几乎都是在这段时间里做出的。根据牛顿本人的说法,力学三定律,万有引力定律,微积分和色彩理论等等,都是在这段时期构思而成的。”
[你看,成功的人都会利用旁人觉得无用的时间,将牢笼看作自由,将停滞视作前进!这是你的机会,要把握住啊。]
[你真的是我的鸡汤专属供应商。]我有些无奈地发道。
[而我就没有那么多时间啦。我只是觉得,你也许需要这种激励。]
[谢谢你。]我由衷道,[祝愿你平安。]
[好,我祝福你……永远快乐。]
我熄了手机,从电脑桌前一个后仰躺到床上,望着天花板那一片干净的空白,脑海里却纷纷杂杂混迹着各种各样的声色,我想起这一个月以来的生活,当真是空有疲倦而年华虚度,不由得感到一阵后悔。
写不出文章的话,也可以读点书啊,练点字啊,这么多孤独的时间,怎么可以白白浪费掉?这也许是恬熙真正想要与我说的话吧。
我突然想起以前走神时从脑海中闪过的某个设想,自己可以写一些诗文投稿到公众号上去赚些稿费,或是发上某些报刊、杂志,不仅能得稿费还能攒些名气,说不定某一天就被伯乐赏识而出人头地了呢。
今天发吗?明天发吧,今天还没有准备好。到了明天,又发现原来昨天什么也没做。
正如我曾尝试给自己一个自律的计划:却总在第三分钟时失趣,在第六分钟时衰颓,在第九分钟时渐淡,在第十二分钟时功败,在第十五分钟时自责,在第十八分钟时重振,最终啊,又在第二十一分钟时失趣。
一天又一天的制定计划,一日又一日地拖延实施,最终庸庸碌碌一事无成,没有脸面去悔恨。
我坐起身来打开手机,再次默读了一遍那段关于牛顿的往事。
心微微澎湃。
原来,身处泥泞也并非无以前进。
原来天道酬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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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开始尝试返璞归真地回到纸笔去写作,想着也许在那张纯白如晴空的纸上能用乱涂乱画来激发一些有趣的想象时,我不经意间在尘封的书柜某一角翻到了一篇当年高中时所写的随笔文章。
作于2019年2月12日晚自习:
一梦,便如隔三秋。
更何况一夜三梦、七梦?
醒时会梦,醉时会梦,缱绻迷离间,她的身影便渐渐远去了。
有人说,如果人一直做梦重复梦见某一个人,那么也许是后者正在逐渐遗忘他了。这种没有任何科学依据的话,没有想到有天我竟会对它将信将疑。
她正在忘却我么?可我对她的记忆怎么仍是如此强烈?
最近总时而不时地想起,曾经生活中与她一同的小事,梦中如同时光穿梭,清醒时发愣也会浮现出阔别已久的画面。记得那一年暑假,她和一个闺蜜一同参加某个到XJ游玩的夏令营,全程大约两周时间。在此期间的我们在聊天软件上每天长聊,这使得我虽不在那趟通往XJ的火车上,却比身在其中的人们还要清楚这趟旅途发生的某些事情。
有时候,她会拍照下几套好看的衣服发给我,询问我今天穿什么衣服好看;有时候到了某个景点游玩,她会将自己拍的一些景色或美食照片与我分享;有时去到了酒店,晚上我们视频聊天,我会对着她用黄瓜片敷面的模样哈哈大笑。可奇怪的是,她并未将这些图片发到朋友圈去,好像她有我这一个观众兼听众便足够了。
而当我突然想起一个关于这次旅行的小插曲,竟一下子令我心潮翻涌,不识言语。
那不知是她第几次坐上了火车,而这一次比前几次特殊——她需要在火车上过夜。可是夏令营的工作人员为她分配的位置,却在数个中年男性之间,身边一个女性都没有。她感到恐惧不安,以仿佛都要哭出来的语气同我哭诉。隔着聊天软件,我耐心地安慰她,并为她出谋划策,鼓励她勇敢地独自找到工作人员并为她调换位置。最终没耗时多久,她很顺利地调走了,据她所说啊是在一堆初中学生旁边,她们叽叽喳喳的很好玩,令她想起不少童年的欢乐。那晚最后,她诚恳地对我表示感谢。
难以忘怀。那一晚她忽然发消息给我说:“今晚可以陪我聊天吗?我只能找你了。”好像在她那一个不大的社交圈里,我成为了最能让她依靠的人。
我从来没有如此被一个女孩对待过。也正是那场旅行,那一个暑假,我好像重新认识了她,并且将她当成了一个重要的朋友。
其实我何德何能,得以成为特殊的人呢。
近来想起她的次数繁多,想起她时的情绪深刻,我们之间发生的种种故事似乎纷纷在我的想象中重演,其后令我更加地沉默。
我不禁想,我的喜欢,究竟是对人还是对事?我到底是忘记不了我们之间的美好,还是放不下那个在水一方的人儿?
即使她在我的记忆中一点又一点地模糊,也总有数之不尽的梦帮我记起,失而复得,反而更加令人念念不忘。
算起来,已是好久没有和她说过话了。自从将她的好友删除,我总觉惆怅,总觉我们的故事不应就此终止,也许毕业之后,我还会想方设法地取回跟她的联系,可是猜测而来的结果常常不容我乐观。
她写的长文中,那一句“我直接拒绝一个我一点都不喜欢的人,难道有错么?”真的令我不知所措。她的慷慨陈词,理所应当,好像真的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在那么长的时间里,你愿意对一个你不喜欢的人付诸那么多特殊的陪伴与温柔?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不会产生情感的机器么?
因此我不想相信。
我会喜欢她,是水到渠成,是顺其自然,并非突然觊觎她的美貌,产生非分之想。我最期待的幻想,是我们二人依偎在一起,如胶似漆相濡以沫的日子,而并非那种刺激的行-房-之-乐,即使这令我也感到诧异。
我不知自己为何得不到她的青睐,但我相信,日后会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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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后,我更觉惆怅,原来不知不觉,一年时间就已经过去了。在这一年间发生了多少事?很多,很多,多得都让我以为已经过去不少年了,多得都让我快要不认识写这篇文章的少年了。
我放下这单薄的纸张,却再也放不下它带给我的汹涌情感。
原来啊这就是记录的意义,像是一座无需动力的时光穿梭机,随时能载着你返回最多愁善感的过去,感受一遍尘世间最捉摸不透的物是人非。
原来啊这就是文字的力量,无论此番奔去多少年,字里行间的情感依旧滚烫如昨。
我提起笔在纸张背面轻轻写道:
我想在未来某个浅夜与你邂逅。
我会发一条朋友圈,
放上一张你站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中央
手放在眼侧比划着剪刀的可爱照片,
并配文道:“霓虹交错,明月高悬。
又遇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