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曾经如此
彻骨寒冷的严冬与人心惶惶的初春终于过去了,春天已经接近尾声,马上夏天就要来了,所有人都在盼望着久违的盛夏能驱逐去这场令人讨厌的疫情,希望这灼热的夏日能融化开在春寒料峭中人们被冰冻结的备受摧残的心灵。
疫情的确好转不少了,新增病例人数的数字日益降低,除了湖北以外,其余省份开始慢慢清零,并能分出手来增派医疗队前往湖北进行支援。在严重的卫生事故之下,每个人都无法置身其外,而中国在疫情的持续威胁下展现出了高度的秩序性与团结,正所谓“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每每看到这类新闻我总忍不住热血澎湃,并为自己的祖国感到深深的自豪与骄傲。
那用油性笔写着名字的防护服、那摘下口罩后露出深深凹痕的脸、还有那几天几夜未曾休息时眼中通红的血丝——都是那些义无反顾地前往疫区的伟大的医护人员艰辛的写照。她们背后的家庭与故事,读完不禁令人潸然泪下。有那么几个瞬间,我真后悔自己没有学医,没有机会用自己所学的知识去拯救和帮助那些可怜的人们,我只有一支七寸余长的笔,尚未能够激励恐惧不安的人们。
昔年有鲁迅先生弃医从文,今日我却恨不得投笔从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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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就要到五月中旬。
张澄月的生日是5月14日,我一直记得。
在她生日那天,我给她分享了一首陈雪燃的《无名之辈》,最近很火的歌曲,内容也十分激励人心且正能量,我说:“生日快乐啊,高考加油!”
她很快回复道:“谢谢。”
除此以外一切又重归平静。
深夜,我静静地一个人听歌,听的却不是那首分享给她的歌,而是王贰浪的《愿你余生漫长》,因为音乐软件推荐给我时,配的文字是:
“故事没那么动人,只是有人深陷。”
我趴在床上支着颐,默默地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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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日紧随其后,在五月下旬。
没有想到眨眼之间,自己已跨过了19岁的门槛,成年这个人生的隘口已经盛大而隆重地离我远去,社会的现实与生存的压力也正渐渐地向我迎来,而青涩注定从我身上褪去。
18岁那天,恍若昨日。可回想起现在和那时的区别,又好像无迹可寻。
由于疫情原因,这一天我在网络上办了一个派对,邀请了许多好友来参加。我们在自定义的游戏房间里欢声笑语,仿佛将远在天边的人们拉到了近在咫尺的距离。最后在某一个时刻,他们欢快地高声为我庆生,并献上了诚挚的祝福。
成为主角的滋味总令我深陷其中,像是烟鬼戒不掉的病瘾。
在逐个感谢过我的朋友们后,我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如走马观花般默默整理这一年来发生过的所有事,其中那些现在看来几乎决定着我的人生的瞬间或事件,当时只道是寻常。
最后,我想起与张悦的约定,那个希望彼此坚秉初衷,不为俗世而随波逐流的约定,我不禁心中百感交集。于是我在朋友圈里写道:
“愿览遍群山博美,观花草仍妩媚;
愿逛遍星河翡翠,游溪涧仍怜水;
愿心中烽火不休,日影熄而月依旧;
愿往日少年不衰,冬将去而春永留。
愿19岁的自己,生日快乐。”
在过往人生里的许多时刻,我都是用文字为自己或庆祝或抒悲或寻求豁达。而不知为何,明明我笔下的诗文大多整体如悲寂的秋,可在结尾的时候总是偏偏如枯木逢春般生出一些细微的希望来。
也许是因为自己的乐观吧,所以见不得彻头彻尾的绝望。
[生日快乐。]突然一条消息弹出。
张澄月。
[谢谢。]我开玩笑地揶揄道,[就一句生日快乐而已吗?]
她沉默了一会,最终发来:[愿你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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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是六月,疫情已经持续了半年时间。
2020年的高考往后推迟了一个月,对那群本就不幸的考生来说不知是煎熬还是恩赐。
网课进入了尾声,这个学期的线上学习马上又要结束了。我正在经历着我人生最漫长的假期,而这个记录仍具有无限往下延长的趋势。
我开始尝试着将以往在广播台编辑部中写的文章、和几篇高中时晚自习所作的随笔,投稿至一些比较缺稿或是过稿率较高的公众号去。反正这些东西自己留着也是吃灰,更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片段,抱着无所谓的心态,我往一个看上去不错的公众号先投了几篇。
没想到即使是随意为之并不太在乎成败的投稿,等待的过程依旧令我感到煎熬,并对结果产生一种紧张的期盼——好像这是一次非福即祸的投资,稍不留神就会换来得不偿失的下场。
五天之后,我终于在邮箱中得到了那个公众号的回复,只是并非是我希望的结果:“不好意思,你的稿件没有被录用,不太符合我们想要的感觉。你可以投稿其他平台试试。”
它的回复我早有心理准备,因此我没有灰心,只不过失落在所难免。然而这种若隐若现的失落感,却在接下来一个多月的时间内一次又一次地降临,像是上天毫不留情地一脚又一脚地将我踩踏进现实的污泥里。
“你好,本文已阅读,抱歉,暂未过稿。反馈:作者文笔很好,但在本篇营造的环境中,不太适宜如此的叙述方式,作为散文,人物之间的故事体现不多,个人议论偏多,难以产生代入感。平台编辑只有一人,眼光很可能片面,退稿并非对文章的否定。望不要气馁,期待下次来稿。”
“你的稿件我已认真阅读,很遗憾未能通过,稿件可另投他处。很高兴你愿意把诗分享给我,你的诗很好,未被录用只是因为喜好不同。愿往后余生,都有诗歌与你相伴!”
“感谢您的惠赐,稿子已经收到,一周内没有收到用稿通知,表示您的大作没有采用,可另投。(16天前)”
纷至沓来的拒稿通知,令我的沮丧像是驱之不散的阴雨天气。委婉的否认,远比勉强的肯定更令人萎靡不振而心事重重,就好像宁愿刚开始就终止也不愿功败垂成的道理那样——而他们总爱给人一种就差一点的错觉。
经历了多次失败之后,我开始了刨根问底般的反思。
在对那些公众号的以往文章的研究中,我发现它们大多都像是命题写作,即紧贴着公众号的要求去写作,而不是稍微沾点边似的勉强符合公众号对稿件的要求。即使我也找到有些文章是像我一样完稿了再去为其寻找下家,但它们大多都是极其独立的文章,内附有许多故事性十分浓重的事例,不像我,散文都像是在空气中漂浮而散漫的烟,并且找不到完整的前因后果。
公众号的拒稿理由我都仔细看过,并虚心接受了他们的点评与分析。我并未因他们的拒绝而产生自欺欺人的藐视与毫无意义的怨怼,反而觉得这是一次很不错的历练,只是一种自我怀疑而带来的自卑难免在我内心蔓延。
也许是失败经历得多了,我有些心灰意冷,便不愿再投稿去那些正大肆求稿的公众号,而想去尝试一下杂志或者报刊会不会有侥幸的机会。可是报刊和杂志的投稿却远比公众号复杂得多,它们的栏目五花八门,分类也不一而足,令我眼花缭乱。在几次胡乱的投稿如泥牛入海般毫无回馈后,我不得不暂时放弃了投稿这一麻烦的尝试。
我总是如此。当我好不容易踏上某一条新路,并艰难地说服自己完成第一次跨越后,如果没能取得良好的效果,或是这条路看似行不通,我内心就会有个声音不断地催促自己:退回去吧,回到你原先的位置上去吧……
只要返回原点,我就有了迫事转圜的余地,有了断剑重铸的空间,我不用担心竹篮打水一场空,不用担心加倍的成本无法换来加倍的效益,我只需安逸地等待下一次的机会,宁愿什么都不做,也不愿犯错。
可我并未想明白,缆绳都系在码头桩上未解开的船只,该要怎么离泊航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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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8日这天是往年来雷打不动的高考日子,我的日历也弹出消息来提醒我,好像我还是一年前那个全副武装的考生那样。
天气还是熟悉的阴晴不定,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要下雨。人们都说高考就像一次鲤鱼跃龙门,这是化身为龙的最后一刻,而龙游天下就需要兴云散雨嘛,也许真的是个好兆头。
我百无聊赖,翻到了一年前我从考场出来时发的一条朋友圈,不由得读了起来:
“报道先生归也,杏花春雨江南。”
下面是一张校园的建筑照。
当初的情景霎时从记忆深处浮现,竟如此清晰,像是被尘埃掩盖着的石刻。不由得有些唏嘘,不知不觉高考已经过去一年了。可如今回想起那两天的情形,每一个记忆的角落却都细致非常,仿佛只是刚过去不久。
好像人总是对重要的事件发生的那天,恍若昨日。
而当我仔细辨认时,才明白原来它真的已经走得那般远了。
高考过后一月,回首仍似昨日,紧张挥之不去。
高考过后半年,生活奔波颠覆,原来我曾如此。
高考过后一年,少年是否从前,往事飘散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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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6日的下午,我给张澄月发了一句“高考加油”,而她到了7月8日的晚上才回复我。
[谢谢!我考完啦!]
几个月未曾交流,她居然和先前判若两人,果然高考结束时带给考生们的解脱与冲动,是一次无与伦比的兴奋浪潮,足以暂时淹没掉人的冷静。
她真的很高兴,言语中无可遮掩地显露出欢欣雀跃。我们之间,那些过往的裂隙,和许久未曾叙旧的隔膜,仿佛都在她忽然涌现出的活泼可爱中隐匿不见了。
[恭喜你啊,算是二次“出狱”了吧,感觉如何?]
[哈啊,其实我都不知道当时自己是不是脑子进水了,竟然会选择复读。]
我有些意外,[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今年的题目可真是难到家啦。]
[是吗,我怎么听说没我们那年的难?]
[谁说的?!简直是放屁!让他站出来,看我不揍扁他。]
我不禁哑然失笑,又不由得有些恍惚,上一次见到这么活泼高兴的她是什么时候?也许是两年前了吧。张澄月的性格令人琢磨不透,有时她是那么幽默可爱,可有的时候,她又是那般冷若冰霜,就好像她身体里的感性与理智是两个井水不犯河水的开关,而每次只能启动其中一个。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呢?有时我不禁想,她要是永远那么热情雀跃就好了,永远开着感性的开关,即使这不过是装出来的假象,也足以令人心甘情愿地向她靠近。
就好像现在,我们明明还存在着不愿提及的过往,也只不过是刚刚言归于好的旧冤家,可在聊天中却像是从未迷失过的故人。
[后悔过复读么?]我随口问。
[当然了,其实后悔极了,等到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再回头看,就会突然觉得这一年好没意义。只不过是为了那一点点的不甘心,就要再把自己逼上那条无法回头的路。不过幸好我还是走过来啦,反正我已经尽我所能,问心无愧了。]
[怎么会没有意义呢,起码你没有愧对自己的心不是吗?这么辛苦都淌过去啦,接下来是该让自己好好放松了,暑假有没有打算去哪里玩?]
[这还怎么去啊,疫情这么严重,我哪里敢到处跑。]
[也是,这场疫情真是……]我原本想说“令人扫兴”,可是发现这个词语实在是太无力,太不够深刻了,[复读的环境在疫情里很恶劣吧,有没有令你感到不舒服的地方,比如讨厌的人和无理的事什么的?]
[一时没能想到。反正都过去了,没什么值得记恨的。]
[哈,要是以前的你,说不定会把你讨厌过的人的名字全写在小本本上,然后不停地跟朋友吐槽。]
[都说了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啦。]她将话题转移到我身上说,[那你呢?大学生活过得怎么样?还开心么?]
[差强人意吧,要是方便走读的话就很不错了。]
[此话怎讲?宿舍很差吗?是人还是居住环境的问题呢?]
[两者都有吧,你先前有句话说得很对,这个世上什么人都有。]接着我将这一个学期以来,在宿舍中的所闻所见,基本都和张澄月说了,其中重点提了李武隆与姜阳林,其他人都以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一笔带过。
张澄月沉默着等待着我的叙述,等我终于一口气讲完,她才发来简短的一句:
[这个世界上遇到能处处兼容的人也许是几亿分之一的概率吧,何必强求。]
[我们之间已经不单只不兼容了,甚至随时会产生矛盾。]
[你知道吗,当一个人做的那些你认为是错的事太多,是会产生偏见的。]
[偏见?你觉得我对他们产生的讨厌是因为偏见么?]
[这我就难以下判断喽。但是时间长了,你一定会对他们产生偏见的,而这种态度建立起来的标志就是你自身认知的歪曲。]张澄月不置可否地发来。
[你怎么好像特有经验似的?]
[当然是我经历过,所以我力求自己改变。]张澄月总算说起了她复读时的事,[复读的时候我和一个很要好的高中朋友住在同一个宿舍,住下了我才发现她的很多生活习惯和我不一样,面对琐事时她的处理方式我也不太喜欢,所以不满一直在积攒着。几个月后我们发生了争吵,那次矛盾几乎让我们绝交。]
[后来呢?]
[后来我向她道歉了。争吵的起因本就全是我的错,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做那种冒犯到她的事,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很贱。]张澄月哀叹着,似乎有些后悔,[经过这事,我觉得自己宽容了很多,也学会了从不同角度去观察人。]
[看来你变温柔了。]
[那可没有。]张澄月连忙否认,[复读的时候其实我很凶。]
[为什么?明明你以前只是冷而已。]
[冷的基础上瞪个眼不就变成凶了嘛。]
[是因为复读么?]
[有这方面的原因。你要是去复读就知道啦,精神压力大到无数次产生要跳楼的冲动。学校和老师不断地提醒你,这是第二年这是第二年,你要好好把握机会……考差的时候,那种感觉我现在想起来都害怕,好像快要令人窒息。]她缓缓地阐述道,[所以我不想让除了学习以外的其他事或人来打扰我,那时谁敢惹我试试,我脾气大得很。]
然而她还是在那段时期里通过了我的好友请求。我默默地想。
[你是要进化为女汉子了?]我调侃说。
[我一直都是。之前可能看不太出来?我已经好久好久没回人间了,我现在争取做一个沉默的男人。]
[男人?你还真把自己当成男人啦?]我想起高中那会,她常常对我说要把她当成男人,因为她自认为身上缺乏太多女人的东西了,包括气质,包括性情,包括爱好与兴趣。
可我一直都将她当成一个女孩。她的确不像那江南的温婉女子,然而她捂嘴轻笑时仍自有一番风情;她也的确没有傲人的身材与绝世的容颜,却也如一株青莲般清丽秀妍,亭亭玉立。在我心里她与众不同。虽然她常常流露出不知来由的自卑,但她在我眼里一直是最完美最优秀的同龄女性。
然而接着,我看到张澄月斩钉截铁般地发出一句话来:[我打算一个人。就这样。]
看到这句话,我不由得苦笑。
原来她还是这般排斥恋爱么……先前的聊天中我一直觉得,她真的变了,她的确不再是从前那个莽撞而不通人情世故的她了……然而看到这句话时我才突然醒觉,她其实一点都没变。她还是跟以前那样喜欢贬低凡情俗爱,痛恶无聊而勉强的婚姻,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真正的男女之间的幸福,而这一切,都是由她那不断产生矛盾的家庭而催生的。
我不禁感有些到悲哀。在过去的时间里我曾不断地试图为她描绘美好的爱情,煞费苦心地劝说她要摆脱家庭的阴影,去创造一段独属于她的正确幸福。我想要悬崖勒马地拉住试图逃离爱情的她,想要和她共同拥有浪漫的往事与美好的未来,以治愈家庭给她带来的创伤阴影与满足我对她深沉的爱慕。可她对爱情与婚姻的偏见,就像一座巍峨的山峰屹立在我们之间,我的话根本不起效果,反而只能激起无数次毫无意义的辩论。
每当她说不过我时,她大多会采取不可理喻般的强词夺理来终止我们的争辩,到了那时,原本风平浪静的沟通便霎时间变得针锋相对,她以尖锐的言辞,不再委婉地维护自己的观点,仿佛要与我兵戈相见。在聊天的最后她总是倔强地说:“即使我终生尝不到幸福,直至死前也都是孤独终老,没人送终没人守丧,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没有你的责任,也不需要你来劳心。”
我张口无言。
往事如洪水般洗刷而过,一瞬间我仿佛又从泛黄的过往回到了鲜艳的当下,却感觉如今与昔日是那么地相似。
张澄月补充似的发来一句:[两个人哪有那么简单啊,背后是两个家庭,更别说彼此之间可能存在的欺骗与冲突等等问题了,还有各种利益的纠葛……算了,不谈了。]
[其实还好吧,没那么复杂……]我有些失望地回道。
[一见钟情是见色起意,日久生情一样跟色分不开,这你没办法否认吧?我早就看到爱情的结局了,与其短暂地在一起,与其联结一段注定会厌倦会破裂的关系,还不如从未开始过。]
她言之凿凿,像是一位在感情中经验丰富的风流人物。可是我清楚,她从未谈过恋爱,她对爱情的看法完全是建立在她一味的想象中的。她未曾涉过水渡过河,便在岸上忧愁地说这条河水太过冰冷太过销魂,不值得舍身一试。她冷笑着,为那些试图到对岸去的人们感到怜悯与悲哀。
我突然就不想再矫正她的偏见了。
[哈,那就一个人吧,一个人也很好啊,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打出这样一句虚伪的话语来的。好像在那一瞬间,自己的喜欢与爱慕已经不值一提,我更在意的是她能够活得开心。
原来到了最后,自己也只能卑微地希望她能安宁快乐,即使身边并没有我。
[是啊,我还想领养一个女儿,那就满足啦。我会让她过得比我幸福。]她似乎陷入了对未来的畅想,[青春啊,怎么可以仅仅围着另一个人打转。]
什么叫围着另一个人打转?我有些无奈地想,原来爱情在她眼里只是永远单相思而没有回馈的追求么?我看着她发出来的话语,不禁有些啼笑皆非。
女儿。可我突然想到,她会不会把这种错误的偏见传达给她那领养来的女儿?这种思想真的会令后者更幸福么?还是像现在的她一样,在如花似月的年纪幻想着垂垂老矣的自己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低头看来,尽是莹洁的月色与无尽的孤独。
[你怎么可以这么想呢?难道爱情不是双人舞么?得不到回馈的叫单相思,然而真正的爱情不应该都是两情相悦的么?那样才是最美好的啊。]我忍不住说道。
我以为接下来必然是一场无止境的争辩。
[fine。可能我容易卑微。]她淡淡地道。
她居然承认了我的说法。这吓了我一跳,等待了一会才确定她没有什么补充。
然而虽然她以自己的瑕疵接受了我的观点,可却丝毫没有在其他地方认输。不得不说,她确实对朋友宽容随和了许多,不再会为了维护自己而与对方撕破脸皮。可是,她也仍是一如既往地固执,她对爱情与婚姻的悲观,就像是刻骨铭心的誓言或仇恨一样,根深蒂固。
我不愿再聊这些,[我们的爱情观不一样,不聊这个了。]
我转移话题,想趁此机会说些属于自己的心里话,而那些深藏于心里的思绪,早已在她面前躁动如喷泉般上涌,[害,我也容易卑微。上了大学以来,真是感觉自己差劲。]
[怎么了?是不是告白被拒绝了?]她欣欣然道,[快和你月姐讲讲。]
[那倒不是,只是觉得,自己没有以前认为的优秀了。我对自己的高看,好像随着成长正一步又一步地陷入尘埃。上了大学以来,自己的一身本领——那些往日能让我沾沾自喜的东西——似乎都变成了没有用场的垃圾。]
[给自己一点自信,你依然很优秀,不需要因为哪个人的评价而怀疑自己嘛。]张澄月简单地安慰说。
我接着讲道:[我啊,会因为一次面试紧张到语无伦次,会因为不敢尝试一些他人怂恿的事而自卑,有的人会买菜做菜,出去轰趴的时候还陪女孩子下厨;有的人懂浪漫会撩妹,身边莺莺燕燕的仿佛众星捧月;有的人打游戏很厉害,也许我再练个几年也比不上他;有的人简直是社交达人,微信好友甚至快要破千;有的人在争辩里口若悬河,一起玩狼人杀的时候我就像个干什么都会犯错的小白……我感觉我……]
[等等,我打断一下。]张澄月突然说,[陪女孩子下厨、会撩妹懂浪漫、会打游戏、社交达人、口若悬河,等等这些就是你认为的优秀的表现?在你眼中的优秀究竟是什么?也许这些只是在大学这个环境下最容易在表象中展现出来的优势吧,可是那真的能成为优秀的标准么?]
我一时语塞。
[你仔细思考一下,要是高中的你看见你现在这副模样,他会怎么想呢?他会觉得你愚蠢!简直是无可救药了。他才不要继续长大成为这样肤浅的人!]张澄月言辞激烈地说道,看着她的文字,我的眼前不禁浮现起她那熟悉的皱着眉的严肃模样,[有自己坚定的目标,并有规划地付诸努力,最终能取得一系列成就的人,那才称得上是优秀啊,而那些都是无法张扬的事情,毕竟有句诗怎么说的?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你说对吧?]
[还蛮有道理。]
[即使你觉得别人优秀,但也不应该为这种人而感到自卑。不值得。]
看着张澄月老气横秋地教训着我的样子,我不由得感到一阵好笑。这种画面,在当初我们关系尚好的时候经常上演,而她的言辞还要比这尖锐得多。
[你说话……还是和以前一样,那么直白。]
[是吗,如果伤害到了你,我道歉。]
[但你不会后悔这样说,对吧?]这句话是她曾说过的。
[对,因为我觉得你需要被骂醒。]她坦然道,[我是觉得你是个不错的人,又是我的朋友,我才这样说。要是一些不熟的人,我话都懒得多说一句呢。]
[不错的人?怎么给我这样的评价?]
[因为你心胸宽广。]
[又何来这么一说?]
[如果不是你加回我,我想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说话了吧。]张澄月的文字中看不出任何情绪,[我幼儿园那时被某个朋友抢走了一个芭比娃娃的鞋子,到现在我都不和她讲话,明明双方家长都认识,后来读的也是一个小学,然而我们愣是一直像陌生人一样,也永远都不会有交流的一天了。]
[幼儿园的事你都记得?]
[是啊,因为情节恶劣所以印象深刻。她睁眼说瞎话说是我抢走了原本属于她的东西,而她的家长无条件地放任她。小小年纪就会指鹿为马,简直是坏透了。]似乎觉得还不过瘾,张澄月又补了一句,[我真是不懂,这是什么样的家教,能养出这样的人。]
我安抚道:[那确实是她不懂事,不是你的问题。]
张澄月纠正道:[我的意思是,我的心胸还不够宽广到主动找她和好。]
[你也没必要主动找回她。补全关系这种事,要不就是自己理亏,要不就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不然干嘛放低面子去主动。]
张澄月突然问:[那你觉得自己理亏么?]
我愣了一下,看来张澄月的确没有想过——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而我还没有放下她。
[可能有吧……毕竟我是一个男生,而我第一次以这么激烈的言辞去说一个女生,还是自己……]我顿了顿,删除了最后四个字。
[理亏无关性别。而且我曾经说过很多次这样攻击性很强的话。]张澄月继续问道:[所以你当时是真的觉得我过分才这样说的吗?]
[忘记了,可能是有点吧。当时就想着激你一下,可是上头了。]
张澄月沉默了一会:[我也骂得狠吧。其实我倒是不抱歉我写的那些,虽然是带了很多个人感情色彩,但我认为是扯平。我没理由让人白骂我一顿。]
看了她的话我有些忍俊不禁,然而也认真地继续说下去:[唉,谁都有情绪被放大的时候,那时理智什么的全都被抛之脑后了,回过神来心平气和了以后,才骤然觉得得不偿失。]
[前面那句我赞同,后面那句我倒是很少会这样觉得。因为有些脾气不能不发。]
[不不,我的意思是,关系闹得那么僵,得不偿失啊。]
[我佩服你的心胸。]她由衷道。
我轻轻叹了口气。
如果这只是一段普通的关系,我又何苦修补得如此小心翼翼。
如果我对她已经不存在所谓的喜欢,我又何必尽量以滴水不漏的言辞故作轻松?
人与人之间怎么会存在毫无理由的纵容?
[我其实也算不上是……宰相肚里能撑船的人啊,我只是觉得,补全关系也是一件有利无弊的事情吧,都长大了,但我不想成为那种冷酷的成年人。]我不管我的话里是否有针对她的歧义,因为我说的并不是违心的假话,[你是那种不撞南墙就不会死心的人,这些事不擅长也正常。]
[真直接,我接受。]
[哈,是的,你真的很倔强,就像一把双刃剑,有好有坏,有利有弊。]
[说到底不就是没啥能力还死要面子嘛。]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连忙解释说,我发现此刻我想要与她讲道理的渴望超越了我因为爱慕而伴生的谨慎,[但你以后有大把时间。成长周期很长却又像是一瞬之间,大学对你而言,应该会很有意思。你是一块锋芒毕露棱角分明的石头,但大学并不是一片软柔的青草地,反而处处都是细小而坚硬的碎石——在此之间,人性是混迹其中的隐形的匕首。]
[嘿,我会撞得头破血流的。]
[不撞几下,怎么能正视自己呢?以前,我总是想改变你的片面与偏执,可那时候我也并不够成熟。现在好啦,你得自己去闯喽,而我对此也很期待。]
[期待什么?期待生活磨平我的棱角么?]
[对。]
[好,我试试。]
她说完这句之后,我们默契地都保持了沉默——因为聊天到此暂时结束了。
有些终止聊天的信号,是若有若无地发出的。只是发出者不知是我还是她,或是我们两个同时都有了暂且休息的想法。
我熄掉手机,默默品尝心里的滋味。
是欢喜么?还是惆怅?亦是时光飞逝的恍惚?
我们在网络上似故人重逢,这一次闲聊似寒暄又似叙旧,轻描淡写却又意味深远。可是,我终究没能说出深深敛藏的心里话,也没能问出我梦中都疑惑的情结,也许在我的文字中,故作潇洒的释然根本无法掩盖我的拘谨与忐忑。
原来物是人非都是真的。
近两年后再次“相见”,她的言辞中已不存在过往的娇憨,我的话语中也失去了当年的中二,当我们以成年人的身份相遇,我们间便已不再无所顾忌。在对方的视野之外跨过了成年那道门槛的我们,经历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当然与从前判若两人,而我精心设计的一切,恍然间竟成了一场萍水相逢。
我们再也找不回互相珍惜的彼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