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燃起篝火
罗斯开着皮卡在山里穿行，离奥斯汀越来越远。太阳慢慢落下，落日的余晖映红了得克萨斯辽阔的天空。茱莉亚就坐在罗斯右边，看着窗外的林木一排接一排闪过，仿佛永远也望不到尽头。
“雪松。”罗斯说了一句。
“啊？”茱莉亚扭过头来，看着罗斯。
“那些树，叫雪松。”茱莉亚把头转了回去，继续看着层层密密的绿色。蜿蜒的山间公路两侧长满了这种绿叶乔木。“得克萨斯人可不喜欢雪松，”罗斯继续说道，“得克萨斯人只是没办法把这些树铲除干净。想尽了法子，都不管用。”又过了一小会儿，罗斯总结发言：“人总归斗不过大自然。”
茱莉亚一边听，一边想着今天学到的同得克萨斯有关的这一课。罗斯常常跟她讲起和这个新家有关的新奇故事。这个男人对于成为她随叫随到的历史老师和二十四小时向导感到十分开心，他会带她去他心仪的咖啡厅、汉堡店，还有公园。他带她看了佩斯本德湖，那里是悬崖跳水的首选地。他还跟她说了好多和得州当地名胜有关的故事，多到数不清。
罗斯把茱莉亚介绍给了家人。茱莉亚和罗斯的姐姐凯莉的关系已经热乎起来。（不过，罗斯妈妈对于儿子新交的这个女友多少有些冷淡。）罗斯对于茱莉亚毫无二心，还把偷偷藏着的《龙与地下城》迷你玩偶也拿了出来，给女友欣赏——罗斯一直把这套玩具藏在父母家自己以前的卧室里。那天下午，罗斯小心翼翼地把十几个玩偶都摆了出来，玩具小人涂绘得精巧别致，造型奇幻怪异，之前全都放在盒子里，塞在床底下藏得严严实实。
茱莉亚对于罗斯想做的事情，即便有些做起来并不顺利，也总是一如既往地支持。这一点让罗斯非常感激。比方说，前不久罗斯想成立一个投资基金，叫“回调资本管理”，可惜还没来得及赚钱就垮了。
“这么说，他们都是你从高中玩到现在的朋友？”茱莉亚不再关心窗外的雪松，扭头问道。
“是啊，”罗斯听起来很来劲，“都是和我在韦斯特湖边从小玩到大的。”茱莉亚知道他们马上快要到了，她看见一栋小屋门前燃起了篝火，橙色的火苗直冲天空。“我可真的等不及见到这帮家伙了。”罗斯边说边减慢了车速。
几个月前罗斯回过一趟得克萨斯，又回到奥斯汀过上了从前的日子，仿佛从未离开过。罗斯从未想过自己会重回奥斯汀。不过，他在大学里对于自由意志主义者俱乐部的过度痴迷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他太专注于实现自己的新理想，没能通过博士资格考试。罗斯原本打算继续做科研，写一篇题为“通过分子束磊晶技术培养氧化铕薄膜”的博士论文。不过，话说回来，没能通过博士考试也是好事。他花了那么多时间谈政治，意识到至少对于自己而言，这辈子有些事情要比物理学更加重要。于是罗斯拿了硕士学位，再次去了南方，还说服十九岁的茱莉亚跟着一起辍学。然而，对于两人而言，这一场转变喜忧参半。
对于茱莉亚来说，毕竟在宾夕法尼亚住了那么多年，现在却要离开去往得克萨斯。在茱莉亚看来，得州基本上（甚至连想都不用多想）是一个种族主义分子和坚定的共和党人斗个没完的地方。不过，罗斯在这个“孤星之州”住的小角落（多半）还是不太一样。虽然得州大部分地区都支持乔治·W.布什(1)，反对同性恋和堕胎，但是奥斯汀这个地方要更自由一些，同自己的价值观也更对路一些。在奥斯汀这里罗恩·保罗(2)的支持者比比皆是，这些人都认为美国政府太过庞大，太过强势，对人们的生活干预太多。
对于罗斯来说，重新融入得州反倒出乎意料的艰难。他离开宾州大学的时候完全没有想过下一步该怎么走，只是一心想做符合自由意志主义理想的事情。他也许想做点事挣些钱。不过，最想做的还是让父母为自己感到骄傲。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实现上面所有目标，显然不大现实。即便如此，只要有人愿意听，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止罗斯滔滔不绝地大谈他的新信仰理念。
罗斯在奥斯汀的老酒吧遇见儿时玩伴时，并没有沉浸在对遥远童年的快乐回忆中，而是选择谈起了美国的未来。前不久罗斯去了奥斯汀市区一家莎士比亚酒吧，差不多整个晚上都在和一个高中老同学争辩。罗斯描述了奥斯汀的经济状况，认为美国当下的政治体制只是为了让有钱人从弱势群体身上占便宜。他还跟老同学解释，说要是“海上家园”的实验(3)能够取得成功，该有多么美好。
“海上家园”——罗斯一说起这个就滔滔不绝——是一种理念，人们可以在海上建立一个居住地，远离一切政府和法律管辖。在公海上自由生活，自由贸易。有人想到了办法，在大海中找到一个废弃的钻井平台，那里不受美国和其他国家法律法规的限制。罗斯在离开宾州大学后一度打算设计一个电脑游戏，以更好地展示这些理论。不过，这个计划和他脑子里的其他点子一样，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茱莉亚参加过好几回这样的政治讨论，虽然有时也会发表一些自己的高见，但绝大多数时候都会把舞台留给罗斯。不过，今晚既然来到这间小屋，屋外也生起了篝火，谢天谢地，总算不用谈什么政治，谈什么汪洋大海中那些无法无天的自治国家了。
罗斯把车开下公路，拐上一条又长又脏的车道。车道的尽头是一间隔板砌的平房，黄色的灯光漏出窗户，让人觉得心里暖暖的。“我好几年没有见过这帮朋友了。”罗斯踩了一脚刹车，嘎吱一声，车停了下来。太阳已经下去，夜色吞没了周围的群山。空气中弥漫着灰烬的味道，一群男女正围在篝火旁欢声笑语，罗斯和茱莉亚朝着他们，走了过去。
“罗斯侠！”一个男人高声喊了起来，和高中老同学紧紧拥抱在一起。
“这是我女朋友，茱莉亚。”罗斯骄傲地向大家做着介绍。
两人加入了篝火旁围着的一大群人，大家打开啤酒瓶，开怀痛饮起来。有人点燃了一卷大麻，几个人传来传去，你一口我一口地抽了起来。旧友相聚，难得一回，高中旧事，重上心头。“还记得有一次罗斯侠说他抽大麻，碰到警察后怎么脱身的吗？”故事就这样开始了。讲故事的最后来了一句：“大麻可是罗斯当年的真爱啊。”大家全都笑了起来，茱莉亚也加了一句：“他现在还爱着呢。”故事讲得越来越热闹，大麻抽得越来越凶，啤酒喝得越来越痛快，大伙儿也笑得越来越起劲。罗斯和茱莉亚都很开心，直到话题转到了工作。一个朋友吹嘘目前在给政府办事。另一个说在做工程师。还有一个说正准备创业。
“你呢？罗斯侠？”篝火的另一头传来一个声音——得州人说话总喜欢拉长调子，“你这两年在哪里高就？”
有那么一小会儿罗斯没有说话。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茱莉亚，感到了焦虑。这是他现在最不想回答的问题。“现在嘛，其实我没有工作。”
“够酷啊，”一个朋友说话的口气有点不大客气，“你现在混哪一行？”
篝火旁的人一下子全都安静下来，大家等着罗斯回答。
罗斯开口解释说之前找了一份兼职，负责一个公益项目，叫“流动书车”，做这个是为了帮老朋友唐尼一把(4)。“书车”会在奥斯汀市里挨家挨户地上门收集旧书刊，然后放到网上去卖。卖不出去的就捐给奥斯汀当地的监狱。工资其实没有多少，所以罗斯会用不多的闲钱拿来炒股，还卖了一幢用来出租的小屋，这样存款会多一些。那幢房子是他在宾州大学的时候买的。（罗斯生活一直节俭，读大学的大部分时间又不用交房租，加上还在宾州大学做助教，这让他的存款足够在城里买一套小房子，只是后来转手卖了。）罗斯坐在篝火旁，跟朋友们说这几个月就是靠着这么点积蓄过来的。
不过，有一件事情罗斯没有告诉大家——他已经不做短线交易了。做短线其实赚不到什么大钱，就连赚小钱的机会都不多。罗斯十分痛恨美国政府强加在投资者头上的条条框框和苛捐杂税。罗斯还有其他事情没有跟朋友们说，比如说没有通过博士资格考试，还有他讨厌把房子租给那帮大学生，因为租出去之后的麻烦事实在太多，他不愿意逼着自己当房东。当然，还有一件事情罗斯是肯定不会同大家说的——他钻研了好几个月的模拟游戏失败了。罗斯原本打算模仿着做一个“海上家园”的项目，可惜没人愿意投资。罗斯也没有跟大家说起自己干过的那些稀奇古怪的零活。那些都是克雷格列表网(5)上的活儿，其中包括当编辑，帮人家修改科技论文，靠这些也赚过一点小钱。罗斯更加没有告诉大家的是，干过的每一件事情都让自己觉得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虽然在他看来，自己的点子一个接一个，个个都是好点子，可是在其他人眼里却没有一个有价值。
谢天谢地，终于要换话题了。大伙儿开始聊起十年前的旧事。罗斯表面上笑得很开心，其实却在为刚才的事情感到脸上无光。不错，老友们都有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看上去是俗了一点，可好歹有份工作。罗斯的简历上又能写什么呢？两个学位，再加上接二连三的失败？他太想干出点名堂了，太想干一番大事，或是成就某种事业，这些可比朝九晚五要大得多。
时间不早了，罗斯和茱莉亚同朋友们一一拥抱话别，然后进了皮卡，准备打道回府，开回奥斯汀。茱莉亚看着罗斯重重关上车门，一把将安全带扯了过来系在胸前，感到一丝不对劲。车沿着车道倒了出去，重新开上弯弯扭扭的公路。
“我不管做什么，都做不好，”罗斯叹道，“没什么出息。”夜已深，车窗外只见雪松的影子高高低低，一闪而过。
“哦，亲爱的，”茱莉亚安慰道，“没关系。你只是在不断尝试新的东西，总有一天会……”
罗斯没等茱莉亚说完：“我其实想当一个企业家，可是东一下西一下，搞了这么多名堂，没有一件做成的。”
“会的，你只是需要……”
“我想要结果，怎么都行，”罗斯继续说着，仿佛车里只有他一个人似的，“我想做一件真正算得上成功的事情。”
“你只要继续尝试。”
茱莉亚没有说错，这一点罗斯很快就会看到。
(1) 乔治·W.布什（George Walker Bush，1946— ），即人们常说的“小布什”，美国第43任总统（2001—2009在任），1946年7月出生于美国康涅狄格州，两岁时随父亲举家搬至得克萨斯州，在休斯敦度过童年，并在得州从政，1994年任得州州长。其父亲“老布什”乔治·赫伯特·沃克·布什（George H. W. Bush，1924—2018）同样是美国总统（1989—1993在任）。布什家族与得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得州可以说是布什家族的根基所在。——译者
(2) 罗恩·保罗（Ron Paul，1935— ），得克萨斯州众议员，共和党人，医生出身，1988、2008和2012年先后三次参加总统选战，支持小政府，坚定的自由意志主义者。——译者
(3) “海上家园”（seasteading）是一种新的政治理念，这个计划从字面上来看旨在远离现有国家，在海上创建永久住宅，实际上代表了一小部分少数派不满现存政治、经济、社会体制，力图寻求自治自由的政治诉求。文中罗斯说的“海上家园实验”指的是其代表人物帕特里·弗里德曼（Patri Friedman）和韦恩·格拉姆利克（Wayne Gramlich）于2008年4月创建的“海洋家园研究所”（the Seasteading Institute，TSI）。——译者
(4) 唐尼是以前住在罗斯楼下的邻居唐尼·帕尔默特里（Donny Palmertree）。唐尼在2010年邀请罗斯帮他策划“流动书车”，专门收集二手书在网上销售。罗斯一手帮助唐尼建立了网站，为书籍整理归类，编写目录，并且仿照亚马逊制定了价目表。唐尼不久之后找到工作，搬去了达拉斯，把“流动书车”丢给罗斯一个人打点。罗斯的工作主要是安排手下的五个兼职学生替书籍分类整理，他不仅找到了梦寐以求的“当老板”的感觉，也在此期间接触到了比特币，为日后经营“丝绸之路”积累了经验。——译者
(5) 克雷格列表网（the Craigslist），一个大型免费分类广告网，1995年由克雷格·纽马克（Craig Newmark）在旧金山创立。——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