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味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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炒拨拉:从汉家将军到夜市美味

几千年前,败退的匈奴在此地凄然回首,悲愤交加:“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几千年后,此地的人笑逐颜开,围坐在一张简陋而黑黝黝的铁盘前,老板娘一边拿着铲子扒拉铁盘里的羊杂,一边笑吟吟地将掉在火炉边、烧得火红的木炭踢到旁边。

人世间的传奇莫过于此。

没有人知道炒拨拉到底是哪一年被发明出来的。

只是某一天,它出现在社交媒体上的时候,突然爆红,人们都说,要去吃一吃,必须去,这是从山丹来的。

山丹,一个辽远的、北方的、长久以来活跃着游牧民族的地方。

它的名字是如此遥远和陌生,人们只有在历史书上才能看到它的名字。山丹第一次出现在历史书上,是汉朝。

汉武帝文韬武略的时代。

年轻的皇帝,在都城长安用手遥指着迷雾一样的远方,他的心里涌动起无以名状的激情和躁动,未知的一切和强大的敌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帝国之侧,有一双虎视眈眈的眼睛。

炒拨拉的历史,也可以追溯到这个时代,不知道是人们的牵强附会还是理应如此,总之,山丹炒拨拉的老板们,肚子里都装着这个故事,在羊杂过半、西北的烈酒下肚后,老板们的故事就开始了:

“汉朝的时候,大将军霍去病到山丹的时候,焉支山下是漫山遍野的牛羊。因为匈奴人被打跑了,着急逃命,连牛羊都顾不上了。汉朝士兵为了庆祝胜利,将牛羊宰杀了吃,刚开始,羊杂这些都是扔了,给山里的野兽吃,但后来牛羊越来越少的时候,他们随军的厨子把这些东西‘废物利用’起来,就有了炒拨拉。”

在河西,能够跟帝王扯上关系的太少了,不得不将历史中路过此地的所有大人物拉出来打量半晌,如果在北京,康熙千叟宴的涮羊肉是典故,慈禧逃难吃过的窝窝头是典故,甚至豌豆黄的典故,是说叫卖声从宫墙外面传了过来,住在深宫里的皇后听到声音后,派下人买来吃。

我对这个故事生疑,距离宫墙至少几百米的深宫里怎么能听到抑扬顿挫的叫卖声?但转而又对这个传奇释然,因为编造这个传奇的时代,故宫,是个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地方,人们越幻想越觉得神秘,不由得将自己的生活经验置于这种幻想中,难免会产生一种荒谬的理解。

当年开疆拓土的霍去病,是第一个率大军西征,将河西收入汉王朝版图的将领。在他之前被派出的使者张骞,首次进入这一片区域时,被匈奴软禁于此多年,过着被严加看管的生活,所以,无论是体面、功过等,综合评判,霍去病都略胜一筹。更不要说“鲜衣怒马少年成名”这八个字,但凡看到的人,眼睛里都会冒出羡慕的光芒,在少年时期就华光满天下,这是上天给予的恩赐。

所以,霍去病是最合适的故事人选。

据说,士兵们就地取材,将盔甲放在火上炙烤,将羊杂烫熟。这是有理论体系支撑的,几百公里之外嘉峪关周边的魏晋墓的壁画上就绘制了烤肉这一过程。烤,是人们最早发现的一种使食物变熟的手段,比较常见的蒸煮其实晚于炙烤。

羊杂和此地丰裕的食物,使汉军的生活得到了保障。匈奴人唱着悲歌翻过祁连山,藏在远处的山谷里伺机而动。年轻的霍去病,将此地草场划为军马场,两千一百多年过去了,山丹军马场的现任场长,无论是对着摄像镜头还是平日里都骄傲得很,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里的第一任场长是霍去病,隔着千年的尘埃与岁月,霍去病这个名字,在此地依旧熠熠生辉。

夏日是山丹军马场最好的时光。

沿着最近几年开辟出来的一条路,旅行者得以进入到草场深处,天空湛蓝,阳光明净,两岸的油菜花如火如荼地燃烧起来,金黄色的花朵漫山遍野。蜜蜂嗡嗡地在花丛上方形成甜蜜的声浪,山那边的养蜂人眉开眼笑,每天从蜂板上刮下琥珀似的蜜,这是紫花苜蓿蜜,苜蓿是羊群最爱吃的嫩草。等花期一过,蜂农就开始转场,油菜花的蜜是清亮的,就像嫩黄色的花朵一样轻盈甜蜜。从杏花、梨花开始,花期一个接着一个,蜂农的一年四季都在赶花的路上,抛开辛苦,这真是个浪漫的工种。

羊群自然也在。

第一次见到漫山遍野的羊群,我曾在脑海里揣摩过无数个比喻,但均以失败告终,第一个以珍珠来形容羊群的一定是天才,后来的我也不得不承认,洒在绿地上的黑羊、白羊和花羊,唯有一粒粒珍珠的比喻才最妥帖。

况且,炒拨拉的原料几乎全部在草原上产出。

草原上的香料,草原上吃着香料的羊,草原上的风,草原上的雨,因为有了这一片浩大的草场,才有了循环链上的这一切。

羊是副产品,战马才是此地主要的产出。

战马是世界上被人类驯服的最俊美的动物之一,若不是如此,当年汉武帝为何心心念念一匹天马?据记载,汉军平定乌孙,得其马,被称为天马,后来李广利征伐大宛,得大宛马为天马。

马匹作为当时最重要的军用物资,代表着征伐的胜利和臣服。

这些马匹经过河西走廊时,被集中养在山丹军马场。这是汉朝的势力范围,也是汉帝国面对匈奴的完美屏障。代表着胜利的战马将踏上前往长安的路并最终进献给帝王,就是不知帝王欢喜的是这些宝马还是生长宝马的土地,抑或两者皆是?总之,帝王多爱马,边疆小国将宝马双手奉上,换来信任、和平,这亦是一种微妙的制衡。

马肉是不太能吃的。

据说是酸的,吃过的人也摇头,说口感不好。但我觉得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以中国人制作食物的能力,新疆、内蒙古如今有马肉肠,云南有鲜美的马肉米线,断不可能因为马肉不好吃而放弃。很有可能是因为,马匹是一种军用物资,在民间也是一种重要的劳动力,不可以随便食用,干脆一刀切,或者传出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打消人们想吃的欲望。

在牧区,因为转场和冬夏草场的变化,在农耕文明中占据大部分家畜比例的猪是无法养殖的。这样一剔除,此地人们可以食用的,其实只有羊了。

相比马和牛,羊肉是最方便的、小型的饲养型肉类来源。况且,“羊大为美”“鱼羊之鲜”,这些词精准地概括了这种食物的浓香鲜美。有一部分人会对如此形容羊肉表示费解,作为吃着羊肉长大的西北人,我总是不厌其烦地说,吃了碱草的羊是没有膻味的。

新鲜宰杀的羊肉最是鲜嫩,用锋利的刀将肉块分割好之后,就可以直接入水煮熟,这是最原生态的“手抓羊肉”,是新疆、甘肃最普遍的一种食物。

炒拨拉,顶多算是吃羊肉的副产品。

河西做羊杂,肺是不吃的,从倒吊着的腔子里扒拉出一咕嘟内脏之后,先拣出肺扔给一旁跑来跑去的狗,然后再慢条斯理地切出羊肝、羊心、羊腰子、羊肚、羊肠子。羊肠小路这个形容词从小皆知,真的见到羊肠,才发现真是蜿蜒崎岖,用来形容山路最是贴切。

羊肠、羊肚需要大量的水来清洗,以前水源没有那么充足的时候,人们干脆一扔了事,只有格外仔细的人家会将弯弯曲曲的羊肠洗到雪白。到了现在,几乎不存在水的问题,生活质量提高后,人们的视角开始转向这些不太能充饥,但滋味各异的羊内脏。

炒拨拉因为是现炒,所以格外鲜嫩、爽脆。

山东、山西有一种叫作羊油辣子的调味品。用滚烫的羊油泼辣椒,因为羊油的凝固点较低,很快就变成固体。吃羊杂汤时舀几勺羊油辣子,静候滚烫的羊汤“原汤化原油”,形成一种美食的巅峰享受。

炒拨拉也是用羊油与植物油炒制。铁盘上的油烧滚后,就可以将早早准备好的羊杂整个倒入,火苗一蹿一蹿地舔着铁盘底部。羊杂很快受热、收缩,制作的人拿着铲子不停加入秘制调料“拨拉”,使它们均匀受热。在河西,人们把东西来回搅拌叫作“拨拉”,按照就餐习惯,端上桌的菜是不允许孩子们胡乱“拨拉”的。但这种食物又必须随时翻滚以免粘锅,所以这是唯一一种食用时,大家都大大方方拿起筷子不停拨拉的食物。

炒拨拉

炒制的时候,热气和火以及烟气跟着空气和风翻滚,炙烤带来的浓烈香气使人有一种嗅觉上的满足感,这种香气使饥肠辘辘的人更加饥饿,近乎本能地希望快点,再快点,尽快尝一口吧。

羊杂大约六成熟后,就可以将边沿已经因为热气焖到半熟的蔬菜拨拉过来,白色的洋葱、绿色的蒜苗和赭石红色的羊杂,形成非常美的视觉体验。但这还不够,制作者将羊杂和蔬菜朝着两边扒拉开,在扒出的圆形“盆地”里打一枚鲜鸡蛋。火炉的小闸门关闭后,透明的蛋白慢慢被火气烘到雪白,黄色的蛋黄鲜嫩异常,这一场视觉盛宴终于拉开了大幕。

等候了多时虎视眈眈的眼神,终于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部位,脆爽的羊肚、具有韧性的羊肠以及有嚼头的羊肝,最终形成一首美妙混杂的交响曲。当然还有素面大饼,新疆人喜食馕,甘肃人喜欢素饼,这是只有面加水发酵而成的一种烤饼。烤饼一般都会被提前切碎,跟羊杂混在一起,等到被油炙得滋滋作响时,烤饼的口感不亚于羊杂中的任何一块。

这真是一种梦幻的吃法,虽然坐在城市的街头,但人们的灵魂早已经漂浮到金戈铁马的过去,焉支山下的牛羊成群,细碎的小花裹挟着风的香气,人们用筷子不停地“拨拉”的时候,身体内传承了千年的气血陡然涌上心头,那就喝一杯吧,西北的烈酒,正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