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妈妈给我留下的是什么

这段时间，无论什么时候醒来，我一想到“我妈妈怎么会真的离开”我就觉得世界不真实，就又重新回到梦中。我有时候甚至根本分不清楚，死去的到底是谁。好像举行了葬礼，好像是妈妈的葬礼，也好像是我的葬礼。

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会死去，我只知道我已经死去，我不知道妈妈会不会再醒来，在我梦里她每次都能醒来。只是我回不到过去了，我站在河的另一岸，或者我站在水中，我接不上过去的那个自己了。

过去的我害怕一个人处理事情，害怕儿子写不好作业，害怕妈妈病情加重……什么都害怕。过去的我似乎总是哭，也总是爬起来，那时候心底还有些悲壮，似乎以为在世上所有的经历都独此一份。过去的我把全部的人生跟妈妈分享。妈妈离开后，我好像丢失了灵魂的一半。以致现在，我很想知道，那一半的灵魂里到底有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妈妈带走了什么，我反反复复的审视妈妈给我留下的东西：那条我送给她的项链吗？现在看来，不过是妈妈生日那天借了过去，戴了一段时间，在她准备离开人间的时候，又还了回来。它承载了什么？连我的孝心都没搭得上，连颜色都是新的，连妈妈的体温气味都没有沾上，连我面对它说思念都只是个象征。项链还是我的，妈妈只是不经意间缠了几根绵软发黄的发丝在上面，却被我顺手清理掉了。

妈妈留在我手机里的照片，还有我去洗出来的大大小小的她的遗照，她自己都没有看过。她很爱美，可能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爱美的，她留下的照片都有她自己不知道的美。她走在海边，她在缠满红色祈福条的树下回眸，她坐在一棵小树下，她双手轻搭在爸爸的肩头，她身着她最爱的红色旗袍，她随意挽个低丸子，她用插着PICC针的手切菜，她在热辣的烟火中看向我。她在人间的每一刻，都那么美。

她留给我的思念也是。以前，思念是涓涓细流，是忙碌生活里的一盏茶水，让日子清新又鲜爽。可妈妈留给我的思念是泡久了的普洱，醇厚、浓重、陈甘。每每入口，泪水双流，无可阻遏。我不是第一次经历与人的生离死别，可妈妈一直是我断不掉的痛。只要一想起，便喝下了无数碗隔夜的浓茶。妈妈一定是在她给我的生命里种下了什么，否则我为什么这样痛？

我痛的肯定不止她的离去，我痛的到底是什么？那令我如沉石在心不能释怀的到底是什么？妈妈的离开，我到底丢失了什么？让我对自己的人生、对这花花的人间如临大敌，我到底缺了什么？

没有了妈妈，生活对我依然沉默，但生活再也撬不开我的嘴。没有了妈妈，我又何处诉说，又何必诉说。在生活里，妈妈似乎只给我留下一个双手负重、在家与市场间疾驰的背影，妈妈每天都带回了她一天挣的钱和给我们买的最大最新鲜的水果。有一天，妈妈脚上的烫伤溃了脓，她急着回来抱孙女，急着回来给我们做饭，脓水都流到地板上了她都没有发现。妈妈总是那样开开心心的一次次从厨房端出我每个时期最爱吃的菜。妈妈在我的前半生里留下了她在人间最英雄的岁月。这段岁月是要留作我后半生的勇气吗？

在妈妈离开后，我的脑海中总是影视镜头般的回放这些片段——有天，妈妈三次吐血之后突然晕死了过去，哥哥赶到医院，带妈妈回家，妈妈紧紧抱着哥哥，含泪地看着我，嘴里只重复一句“儿子，我痛，好痛”。有天，妈妈在安宁病房住了四五天后突然昏死过去。十六个小时的深度昏迷后，在姐妹们已与她做了最后的告别之后，她又奇迹般的在家中醒来，而且在得知我去一趟长沙就会回家时，她总是问满姨“妹子快回来了吗？”那天，妈妈觉得自己可能真的病得很重，不可能再回到医院医治的时候，她摇摇晃晃的在床边站了一回，轻轻说了句“我真的会死了去”，然后无比顺从的吃下了一颗安眠药，静静地躺下后，再也没有起来，也真的再没有醒来。

我特意没有去看妈妈最后睡着的样子，我要把她的全部生命留在我的心里，留在我的想象里。我特意仔细观察了妈妈躺在棺材里的样子，人间的白昼给她的脸打上了一层柔光，那是人生岁月中最美好的样子，妈妈的表情是她面对人生中最后一个也是最大一个苦难的表情：沉静、安详、心平气和。

这是妈妈生命的尽头。也是妈妈给我新的生命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