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车上
火车缓缓进站时,男人才告诉女人自己买的是慢车硬座票,为的是找回二十多年前度蜜月的感觉(那时他们感刚刚结婚,四处游访,有一半时间在火车上度过。)而女人的回答则加剧了他认为的此行的必要性。二十年前,她会心一笑便领略了丈夫的意思,今天她却冷冷地骂了一句;“没苦硬吃。”
男人想说但没出口的话是:“你越来越无趣了。”他越来越怀念自己和女人当年在火车卧铺上做爱的激情,但着眼于当下,男人又产生了预感,他相信两人能从旅途中找回激情。
他可怜地看了女人一眼,拉着她走入了车厢。在混合了烟酒汗味、哭笑叫声的车厢里穿梭了十分钟,经历了列车启动的颠簸、越过了走道残存的狼藉后,两人才终于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硬要说男人对自己有什么怜悯的话,那便是他买了两张靠窗的车票,可这也没有打动耐心近乎磨光的女人,她一屁股坐在僵硬的椅子上,轻轻地咧了咧嘴,抱怨自己在最困难的时期也没坐过这么次的座位。
“不如说你在和我结婚前都没坐过火车,而且别忘了你最困难的时期也是我最困难的时期。“
其实两人的座椅与十七年前别无二致,只是当时女人揣着度蜜月的不安和第一次坐火车的激动,这些导致了她身体的疲惫与麻木,让她误以为是座椅的柔软。
“可你现在就是没苦硬吃。”女人扶了扶腰,生气地说“有钱了还不享受。”
男人嘿嘿的笑着,像年轻时那样把肩膀往女人怀里靠,却只感受到了被两颗硬物挤压的感觉,他震惊于它们的衰老,被其主人幸灾乐祸地告知,她明年就五十岁了。
“我知道,我知道,亲爱的,我当然知道”他尽可能温柔地说,“但也请别忘了此行的目的”
在男人眼中,能作为她已衰老的铁证并不是残破的乳房,而是她与夜消退的激情。他看着昔日美好的情人,悲哀地发现与之间的爱情正在死去,或者已经死了。
“你怎么不问问我们的车票是去哪里的?”
“不在乎,你闹够了就回归正轨吧。”
“你包里都装了什么。”
“哦,是两件厚衣服,牙刷牙膏洗发水毛巾,还有充电宝。”
“你的补妆水什么的呢,你以前到哪儿都带着。”
“早就不会画了,再说谁会看我这个老太婆。”
“书呢,你以前旅游总会带一本。”
“书?哦,我带了,正准备拿出来看。”
这话的言外之意是她不想再与男人聊天了,他看着她拿出了一本莫泊桑的小说集,明白自己正在失去与她交谈的机会。男人一下子回到了高中时代,印象里的女孩也总是写写画画,散发着生人勿近,无事勿扰的气质。不过他现在有了办法。
“嘘,你看。”男人弹了弹女人的胳膊,示意她看向那对同样在车上的情侣。
女人静静地抬头,看到他们正以同样的坐法对称于另一边的窗户,男学生站着,一手扶着脸红的女学生的肩膀,一手伸到货架上的行李箱中不断摸索。女学生颔首看向窗外。窗外是接连不断的麦田,她的手没有闲着,握着笔画着什么。
“嘘,他们不知道我们在看。”
“她在想什么。”女人问。
“麦田吧。”
“麦田有什么好看的?”
这个问题,长期活在农村的人是给不出答案的。窗外循环着重复的景色:斜着身子的麦子,田埂上奔跑的孩子,弯着腰的农人,一动不动的坟包。只要还在省内看到的就总是这些,一连几个小时都是如此,足以令第一次见到的人震撼,恐惧。
男人到底什么也没说,他知道妻子来自乡下,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早就见怪不怪了,更别提她已经到了对一切都感到乏善可陈的年龄了。
“我以为他们在车上能收敛点。”女人的话难掩恶心,男人顺着目光,看到男学生一脸坏笑地将手伸向女学生的胸口。
“嘘,这说明我们还没被发现。”
女学生身体战栗,却并没有回避,只是扭了扭身子,使手上的活不受影响。这时男人女人才得以看到,她正以一种新奇的画法勾勒眼前一闪而过的景色:一颗颗麦粒带着残影出现在纸上,一个个人物被光暗模糊的流线描绘着身形。
“有点像印象派的画法。”男人评价道。
女学生尽管妙笔生花,但却没有显露出专注的样子,而是时不时与男友嬉戏说笑。男学生的注意也没有完全放在手机播放的电影上,他左顾右盼,寻找着打情骂哨的机会。
“我不明白,”女人无语的说“这俩人衣冠楚楚,怎么如此不知廉耻?”
“你当年和他们一样,有过之而无不及呀。”男人毫不留情地说。
“难以置信”她回忆着那段记忆,却没感到半点甜蜜。
旁边又传来那对年轻情侣爽朗的笑声,正好飘入她正在回忆的那段记忆里,她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熟悉,于是有了些感慨和悸动,仿佛有一双手从中伸出,毫不避讳地抚摸自己沟壑纵横的身体。她一瞬间摆脱了麻木,有了些触电的感觉,几乎与热恋时的常态无异。
她一低头,发现了男人不老实的手。
“滚!”
女人说的很凶,但其实根本没有生气。她将其归咎于自己的年老气衰而不是回光返照,然后叹了口气,温柔地让了步:“你是真的年轻啊。”她又产生了带孩子的错觉。
男人知道是自己伪装的幽默与徒有其表的身体引对方进入了误区——他一路都在营造年轻的假象。
“谁知道呢,你年轻回来才好呢。”他学着她的样子叹气,说道。
“老去的人不会再年轻。”她一本正经地说。
“未必。”
“尤其是没有孩子的老年人。”她盯着他的眼睛说。
男人不忍直视,他再次指着那对情侣,向女人暗示其又有了新的动作。“他们一定是刚学会做爱,或者打算去做,否则是不会这么狂热的。”
“真恶心。”女人的话俨然听不出了情感。
“真的,你以前也是这样。”
“别再提以前了。”她悲伤地说。
“我记得当年,二十六年前,我们刚刚结婚,那是秋天一个明媚的中午,咱俩吃完宴席下午就换掉婚服,溜进了火车,我记得,你穿了当年最流行的碎花连衣裙,绿色的。咱们走进车门前,你还看到了两只蝴蝶在空中纠缠着坠落,你那时笑的多大声啊,你说它们在交尾,一点不在乎周围人的看法。那天晚上,你记得吗,我们第一次在火车上做,你问乘务员能否两人一个铺,一厢大老爷们都在笑你,你还对着他们笑,你问的多自然啊,你笑的多快乐啊,和现在整日沉着脸的你是一个人吗,和整晚不关灯就不脱衣服的你是一个人吗……”
“又来了。”女人习以为常,平静地拿起书看了起来。
她碍于情面,始终没有去问此行的目的,但却已在心中将其当做一个必定出乎意料的惊喜。男人从她态度的转变中看出了这一点,十分默契地没有再提。